穆陸源回到家時,父母家裏的鬩鬥已偃旗息鼓。


    律所的人、愷撒與福臨的幾位心腹大將已聚集在私人會所裏,等待他兩位父母大人的主場大駕。


    那些最赤裸裸的計較,和私密關係一樣,是見不得光的。


    當然要去見不得人的地方商榷。


    夫妻陌路,最後竟僅剩錙銖必較。


    穆陸源與他們在門廳打了照麵。


    他見過無數次父母吵架後怨憎冰冷的臉,可這一回,他覺得冰封要溶蝕了,徹底,沒有餘地的。


    他的爸媽臉上,甚至有了一種解脫的泰然無畏。


    他沒控製住,伸手攔著關微珍的胳膊。


    “媽媽,那是傳言,真的,我可以證明。”


    關微珍聞言驟然注視著他,眼裏卻不是他能想象的悲傷決絕,而是一種警惕。


    “證明?什麽證明?!你爸爸已經給了全世界最好的證明。”


    穆鵬飛已走出門外,聽到這句話忽然轉過身來,看著他們母子。


    刺眼的正午陽光灑在他佇立的門廊上,正好把他們明暗相隔。


    穆鵬飛虛著眼,可眸光裏卻冰寒雪冷,還含著一股戾氣。他緩緩開口:


    “你這麽做,還要在他們心裏歪曲我這個父親。就是你的目的?我沒猜錯,你果然是惡毒又愚蠢。”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低得像在冰層下說話,沒有旁人能聽見,隻是獵獵灌進眼前兩人的耳中。


    接著,他對陸源輕描淡寫,說了那句話。


    不像是對兒子說的,也不像是對至親說的,說得好似了無牽掛。


    “對不起,我和你母親緣盡於此,我累了。”


    他說罷垂下頭,轉身而去,那背影孑然,再沒有殘留一絲一毫的躊躇猶豫。


    不遠處的停車坪,司機從後備箱裏取了陽傘撐開,見穆鵬飛向外走,已快步迎上來。


    穆陸源望著父親這背影,忽覺一陣恐懼黑漆漆襲來,他從來不知道恐懼的實感原來這麽猙獰可怖。


    他慌了,失聲大喊:


    “爸爸!這不是真的。你和媽媽之間是誤會。”


    接著,幾乎是脫口而出:


    “我昨晚就和那個繆好時在一起!她絕對不是爸爸的情婦,她是......”


    啪的一巴掌。


    好響的聲音。


    他左邊的臉火燎到似的疼了一下,回過神時,關微珍的手背還停在半空中。


    “陸源!!”


    然後,兩人幾乎是同時在喝止他,如此步調一致。


    穆鵬飛震驚地望著他。


    而關微珍的胸口仍在劇烈起伏。


    他愣愣地望著父母。


    關微珍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他。


    穆鵬飛也從來不會允許任何人碰過他一根手指。


    而這一巴掌在他們兩人的注視下,打得這樣沒有半分含糊。


    或許誰也沒有想到,穆陸源會卷進來。


    誰也沒有料到,這天秤上會多了一個如此代價慘痛的法碼。


    家裏客廳的鍾響了起來。


    鐺...


    鐺...


    鐺......三下。


    “我和你爸之間,沒有誤會,從來沒有。”


    關微珍幽幽說了這一句,伸出打他的那隻手將他拉在一邊,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已越過他和穆鵬飛,徑直朝車庫走去。


    有的,隻是錯付。關微珍在心裏默默獨白。


    而穆鵬飛收斂了臉上的震驚,靜靜地與兒子對視了一會兒,一語未發。


    也轉身推開司機的傘走進了自己的車。


    門廊上,隻有穆陸源僵硬在那裏,眼中的驚異一點點黑暗。


    臉上的紅印燙進了心裏。


    半晌的停滯,四處無聲無息。也沒有人像過去一樣過來詢問一下,或是安慰他一番,哪怕是虛情假意的也好。


    等他自己獨自進了家門,才聽說哥哥還在家。也顧不得還捂著臉上的掌印,他飛快跑上樓去到陸宇房間,可是,房門緊鎖。


    下得樓來,良姨哭紅了一雙眼,半晌從她的房裏出來,看到陸源,又是淚眼婆娑。


    “你哥在園子裏。”良姨告訴他。


    哥哥還在後花園的茶寮裏等他。


    穆陸源匆匆去找他,還有哥哥在,還有哥哥。


    那年暑假,還是小毛頭的他坐在客廳裏陪哥哥看電視劇。那年哥哥剛回國,特別願意看國產電視劇,聽中文對白。而且也是那年,哥哥失戀,在藍姐去了美國還交了男朋友。哥哥很失落常常一晚一晚地看電視劇,陸源就屁顛兒屁顛兒樂得天天陪著他看。


    有一部軍旅愛情劇的片尾曲叫做《永遠有多遠》,特別好聽,他們看時都不會跳過去,每次都聽完。那時陸源就問,哥,什麽是永遠?


    穆陸宇看著電視屏幕半晌才說,從來沒有永遠。


    穆陸源不懂,陸宇就給他講了個故事。


    地球和月亮是太空裏最親近的天體,他們彼此環繞,或者說月球繞著地球周轉。這種運動產生了地球的潮汐,產生了月相,地球上的生命所經曆的一切都與月球息息相關。而月球的質心也在長久以地球為中心的環繞中偏離了,它徹徹底底把自己變成了地球的衛星。


    這種關係算不算永遠?陸宇問陸源。


    算。他回答得相當幹脆,因為這已經是他當時所能想象的最遠的永遠了。


    而陸宇接著說,可是也正是因為這種互相作用,偏向運轉、潮汐、地心引力讓月球的軌道越來越大,也就是說月球會離地球越來越遠,最終偏離地球的衛星軌道,離開地球。


    連地球和月亮也不是永遠的,何況我們這些渺小的人類。陸宇最後對陸源就是這樣說的。


    說得很滄桑,所以還小的陸源就記住了這個故事。


    甚至也是因為這個故事,他後來會愛上天體物理和深空探索。


    永遠有多遠?我心已疲倦。他還記的,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他走進花園的茶寮時,後院盛夏一色的蔥鬱透過玻璃映襯著陸宇的背影,很美,卻忽然有了種看不清的陌生感覺。


    空氣裏拂過不知名的花香,讓他莫名地鼻尖一酸。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忽然想起那個永遠的故事。其實他應該想起的,是小時候陪媽媽在花園裏種花的情形;是哥哥為他爬到樹上掏麻雀雛鳥的時光;或是陸宇去美國念書的前一天夜裏,他摟著哥哥賴著不走哭了一個晚上的過往。


    他輕喚:“哥。”


    陸宇沒有轉過身來。


    他慢慢走近,去問他:


    “他們真的不要這個家了?”


    陸宇低下了頭,還是沒有轉身。


    他有點納罕,靠近哥哥的身體。


    等他走到陸宇身旁,才發現陸宇看著院子地麵上蔓延的雜草,看得出神。


    已經淚流滿麵。


    “哥......”


    穆陸源一驚,又輕聲喚他。


    陸宇抬起手,擦去臉上的淚跡,卻還是沒有看陸源。


    ......


    “你別難過了,他們不要這個家了。你還有我。”


    穆陸源也是廢了很大的氣力,很長的時間才吐得出這句話來。


    不想,陸宇聽了進去,非但沒有感到安慰,還瞬間一陣痛楚。


    他歪過頭,冷冽地向穆陸源投來一道目光。


    “這個家是你的,沒有我。”


    說完他啞然無聲地勾起一邊的嘴角,笑得詭異,便不再看陸源。


    穆陸源怔了又一怔,完全不得其解。


    他今天受到的驚嚇和傷害夠多了,哪裏還料得到唯一的哥哥還有加戲?


    “怎麽了?你怎麽了?你們今天到底都怎麽了?!”他咆哮道。


    穆陸宇卻沒有理睬他,寂靜得仿佛一層不變。


    像是過了整個世紀。


    他們兄弟二人就那麽隔著一段距離,立在那麵巨大的窗前。直到傍晚的暖色徐徐暈開,直到這個紛擾的世界仿佛也離他們遠去。


    “小源,我並不是你以為的哥哥。以後別再叫我哥哥了。”


    遠遠的,像永遠那麽遠,穆陸宇的聲音飄過來。


    陸源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做了個噩夢,哥哥是在夢裏說的。


    其實他說得語速緩慢,氣息平穩。恢複了往昔的沉穩淡定,仿佛剛才淚痕滿麵的那個人根本不會是他。


    隻是穆陸源聽著,覺得他說得這句話竟比他爸下午說的,都還要冷酷無情。


    “哥,到底發生了什麽?”


    穆陸源幾乎是在絕望地央求。


    “明天你到公司就知道了。”說完穆陸宇轉身離開了茶寮。


    穆陸源還聽見,後來他拖著行李箱離開的聲音。除了出差,這是記憶中他哥第一次離家外宿。


    永遠真的沒有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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