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內,寂靜無聲。


    換做往日,在許元話音落下之後便大概會有人跳出來怒斥著他的無禮。開朝之禮未頌,便出聲上奏,這是僭越國禮,是對至高權力侮辱,不過今日身著各色官袍的群臣幾乎都維係著同一個神情。


    垂眸,雙手揣袖,靜立不語。


    但這並非是因畏懼而靜默。


    皇權在心,根深蒂固。


    朝堂上不怕死的愚忠之人有很多,而願意賭上性命來表達進步之心的清流就更多了,但不怕死不代表沒腦子,這兩種人都很清楚就算想賣自己的命,也得在恰當的時間,才能賣出一個適當的價錢。


    這宰相三子強推午門的動靜很大,修為稍微深厚一些的大臣都能感應到,至於修為低微沒能察覺的,也都已被傳音吱會。此時對方又行僭越之舉,他們得看這許元今日究竟想做什麽。


    “噠”


    “噠”


    腳步回蕩。


    按大炎朝禮,堂前上奏的折子,會由司禮監呈遞,但現在沒人動彈,許元也便隻得自己親手去交給那位太子。


    第一縷晨曦於烏雲的翻湧中淹沒,空餘片片水窪倒映著瓊樓玉宇,暗沉的光線自殿門透入散射,偌大的奉天殿堂壓抑得宛若一座巨大水牢。


    能入此深宮殿堂之人放在外界皆是一言九鼎,可定萬人生死的大人物。其中也許有靠家世,靠趨炎諂媚,靠潑天機遇混入的庸人,但到了這個時節還沒被鬥爭下去的人,政治嗅覺必然是不缺,皆各自暗中揣測著宰相三子今日上朝的目的。


    出使北境,歸途遇刺假死,暗度陳倉促成西漠事變,再乘坐宰相行宮回京,已然算是向外界明牌了他的身份,但縱使這樣,絕大多數人對他的評價也不過是第二個許長安,亦或者懂得妥協的許長歌,未來也許可期,但許殷鶴一日不死,他便頂多是個相府的繼承人罷了。


    有權力,但必須在宰相的監控下運作。


    這是天下的共識。


    無論宗門天下,亦或皇朝天下,家賊都最難防,弑父殺兄,骨肉相殘,欺師滅祖,在過往歲月中有過太多先例。


    權力無情。


    當今聖上如此,宰相也應如此。


    這樣一來,許元能做的事情就極為有限了。有傳聞說鎮西侯府本應在一月前便分崩離析,在相府支持下才強行續了一口命。這些日子那邊事情一直都在暗中發酵。各方勢力也都在那邊交鋒糾纏,甚至爆發了局部的戰爭。許元今日行這麽多僭越之舉,大抵是想要給其他人一個警告,替相府在此事上定調。


    但想來這隻是相府退讓前最後的強硬。


    西漠事變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了鎮西侯府的千瘡百孔,也讓這個戍衛邊疆幾十載的龐然大物瞬間淪為盤中肉食。相府作為率先押注,並贏得賭局的人,過去一個月已在西澤洲已經是吃的滿嘴流油,接受了鎮西府鯨落大半遺產。


    可這是全天下人的盛宴!


    若是想要繼續強硬,不允他人分食,局部的兵戟相間,極有可能惡化為席卷天下的兵禍!


    所以,


    相府定然是會退讓的。


    群臣末列距離金階下的太子矮桌不過二十丈,許元走得並不算慢,從人群中穿梭而過,朱紅信箋表皮四字也逐漸被群臣所見。


    時間靜止,


    呼吸停滯,


    許殷鶴怎麽敢?


    許長天怎麽敢?!


    咕咚。


    喉頭滾動的吞咽之聲窸窸窣窣。


    一縷縷倒吸之聲開始在殿堂蔓延,名為驚駭的情緒擴散開去後,群臣才猛然發現他們似乎錯了,錯的很離譜,那位宰相給予這子嗣的權力要比預想中要大上太多。


    居高位者依舊不見神情,但品級較低的大臣們則口幹舌燥的來回打量著其他人的神色,無論皇相兩黨。


    敢在這個時間節點呈遞上這份奏折,那便必然有著將其強製通過的辦法,在他們進入著金鑾殿堂的此時此刻,外界有些事情應當也在悄然發生著。


    是禁軍?


    還是城防司?


    亦或者是宮內的某些人?


    在駭然未止之際,許元已步履平穩的於太子身前站定。


    沒有任何多餘動作,也沒有訴說任何的上諫之語,隻是將那封朱紅信箋鄭重的呈遞到了那矮桌之上,殿內所有人的目光也於此刻聚焦。


    在這可聞呼吸的靜謐中,


    “想來許卿應有重事,越禮之舉便不必深究了。”


    一瞬對視,李玉成低語一句,垂下眼簾拿起了信箋,紙張翻折沙沙清脆回響。


    不時數息,李玉成覽盡上疏,將折子攤開置於案上,沉吟不語。


    殿內唯一窸窣重歸死寂,但躁動開始在每個人心底蔓延,沒有人知道這封信箋過後天下會去往何處,但今日興許便是他們過往數十年,未來數十年內最重要的一日。


    隻要太子出言駁斥,那麽便要表態站隊,這是一場不存在中立的生死博弈。可接下來所發生的畫麵卻讓他們愣住了。


    隻見那位身著金蟒玉琉衣太子.


    竟然竟然在此時伸手撫向了鎏金國璽


    山巔浩渺,瓊樓玉宇掩映於似幻雲霧。


    坤寧宮的後山上種有大片花卉,即使深秋已至,花海依舊漫山遍野,隻可惜天色昏沉,煙雨朦朧,往日的繽紛瑰麗失色,反似一幅出自大家之手的山水墨畫,其中一點嫣紅更若龍睛傳神。


    一位女子獨行於這花山,身著的朱紅披風舞動,身姿高挑而婀娜,一頭烏黑的長發未束,垂落腰間,沿著無徑的花海朝著坡頂上的亭台走去。


    待李清焰來到坡頂上時,已然有不少人在此靜候,鶯鶯燕燕的宮女環跪在亭台四周的花海中,猶如眾星捧月般的簇擁著亭台內的女人。


    大炎帝後,皇朝國母,她的生母。


    歲月如刀,在女人的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這並不影響她的美,頭戴玉琉翠鳳冠,著一身真紅大袖衣,鎏金龍鳳霞帔彰顯著其尊貴的身份,舉止端莊而不失威嚴,暗啞的天色都因她而多了幾分色彩。


    李清焰並不喜這母後。


    原因有很多,歸根到底興許便是性情犯衝,讓她覺得不舒服。


    就像現在。


    皇後細長的眼眸掃來,見到那一身素衣紅披後,精致雍容的眉眼便不自覺的半眯微顰,似是不滿亭前女子的隨意。


    她自小便一直呆在北境,回京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她的這位母後都會讓她感到不舒服。


    而今日這位母後也一如既往,還是那樣喜歡將一切能掌控的都牢牢的握在手中,哪怕是衣著這種小事。


    如此想著,李清焰鄭重的朝著皇後俯首拜安:


    “母後。”


    無論再怎麽不喜,眼前之人總歸是她的生母,而且皇族子嗣回宮理應第一間去向皇後請安,她回宮已有兩月,今日才來已然是遲了太多了。


    坐於雅廳之中,皇後看著於亭前跪拜的女兒,聲音很淡:


    “回京兩月,本宮一直很想你,但看起來武元你並不想見本宮。”


    李清焰垂著眼簾,聲線沙沙悅耳:


    “回母後,女兒於戰場染了疫疾,貿然僭安,恐驚鳳體。”


    “倒是有心。”


    皇後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俯瞰著女子,未讓其起身,問:“本宮聽說太子去見你了,而且不止一次。”


    李清焰維係著一如既往的簡短而恭敬:“是,皇兄他找了我。”


    “你未見他?”


    “是。”


    “為何不見?”


    “疫疾纏身,不便見他。”


    “.”


    山巔的風有些陰冷,飄落三兩細雨,掀起花海麥浪陣陣。


    皇後輕輕靠在椅背之上,深吸了一口氣,平靜的聲音帶上幾絲冷意:


    “先前你前往北境之前本宮便與你交代過,那宮女之子此去北境,大抵是要去求兵權的,若是可以,本宮不希望再看到他回京,你不殺他,他會想法殺你。伱把這話當做耳旁風,現在結果如何?他攜十萬甲士歸來,皇朝重臣被其裹挾,甚至連你父皇都已然動了換嫡之心!你應該知道那宮女之子的心有多毒,也應知曉若他得勢,你作為太子胞妹的下場。”


    “.”李清焰沒有說話。


    皇後見狀輕輕呼出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吩咐道:


    “清焰,如今尚且為時不晚,我會喚你胞兄前來,今日你們兄妹便於這坤寧宮好好商討一下對付那宮女之子”


    “你怕了?”


    “.”


    清冷的聲音沙沙悅耳,很輕,但卻直接讓皇後的話語戛然而止。


    皇後一雙眼眸之中詫異不解,這一瞬,她甚至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但很快,那聲音便再次響起:


    “既然當初對李詔淵母子做了那等事,那母後你現在便不應該怕,或者當初就應該直接斬草除根。”


    李清焰一邊說著,一邊從略顯泥濘的花田中站起了身,拍了拍披風上的雨露,直視著大炎帝後的眼睛。


    平心而論,她這位生母當初所述所言都是對的,如若站在太子的立場上的話,但為何她一定要站在太子的立場上?


    皇後一雙眼眸微微瞪大,張了張嘴:


    “你”


    “母後。”


    李清焰輕描淡寫的打斷了皇後的話語,輕聲道:“清焰並不關心朝堂政局,隻關心誰能將宗門鏟除。”


    在短暫的愣神之後,


    皇後便恢複了神態,眉頭緊蹙,死死的盯著這無禮的女兒,肅然威嚴:


    “太子是你唯一胞兄,是未來的大炎國君!當初你意欲領兵,是本宮說服你父皇,鋪平宮內的一切聲音,便是讓你輔佐你胞兄登基大統!”


    李清焰沉默著盯著皇後看了數息,然後忽然笑了:


    “母後,您沉寂了二十年,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又起了權利之心呢?”


    雅亭猝然一靜。


    細微淅瀝,清風酥酥。


    皇後指尖微顫,半眯著眸子:


    “你說什麽?”


    李清焰想了想,輕笑著說道:


    “讓我領兵確實是您的手筆,但這難道不是為了母後你自己?二十年前,父皇重傷歸京,宰相不見蹤影,太子初臨監國之位,母後您垂簾聽政時做的事情,清焰還是有所耳聞的。”


    “.”


    聽到這話,皇後的神色瞬間因為怒意而微顫。


    李清焰卻沒有理會,聲音變得認真而嚴肅,一字一頓:


    “母後,有些話女兒不應講得太過明白,但欲掌國位,掌如今天下的國位,僅有宮鬥權謀之能是遠遠不夠的,若太子登基,天下將亂,國將不國。”


    二十年前那次變故,兩位朝堂上最有權勢之人皆被宗門算計,皇帝重傷瀕死,宰相神秘失蹤,在這權力空缺之際,帝後便欲行那武曌之舉。


    隻是可惜,那個時節雖然皇帝和宰相紛紛失聲,但許元的那位母親卻還活著。


    她阻止了她。


    不過就如李清焰先前所說的那樣,她其實並不在乎是誰登基大統,哪怕二十年前那次政變之中,最終這位母後真的收攏了大權她也並不是很在乎,她在乎的是這位母後隻知宮鬥權謀,鏟除異己,根本沒有平定天下的器量。


    想著,


    李清焰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一雙清眸瞥著金鑾殿的方向。


    皇後眉頭緊鎖,似是有些想要發怒,但在深吸一口氣後,依舊維係住了端莊:


    “既然你已有決斷,今日又為何來見本宮?”


    “因為母後您終究是我的生母。”


    “本宮要聽實話。”


    “.那便是在等一個人的決斷吧。”


    “.”


    皇後沉吟了少許,想起今天似乎是那許長天覲見之日,眉眼瞬間陰沉,沉聲問道:


    “武元,你不會是”


    “母後,我可是李清焰。”


    李清焰淡然回眸,長發隨風而動,視線冷然靜謐:“我確實是在等他,但卻不是因為感情。”


    皇後安靜了半晌,思索了許久,方才低聲道:


    “本宮不懂,不懂你究竟在等什麽,許長天上朝又能做什麽。”


    “這便是我不會選擇太子的原因,無論是他,還是母後你都沒有攬盡天下之責的魄力與器量。”


    立於山坡之上,李清焰輕輕抬手,伸出纖長食指點向那金鑾殿的方向,語氣幽幽道:


    “母後,你看。”


    “.”


    皇後沉默的瞬聲望去。


    在她逐漸睜大的眼眸注視下,


    一道仿若貫日的鴻光,直接打穿了那佇立了千載的金鑾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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