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常州,夜色如墨。


    公子羽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一壺酒,行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忽然有夜風吹來,一股涼意順著衣襟侵入,讓他微微縮了縮脖子。中原三月的氣候雖早已轉暖,可一旦入夜,卻還是依然殘留著幾分寒意。


    公子羽停了步子,抬頭看向頭頂。今晚天氣很好,殘月當空,繁星點點,夜空無雲。清冷的月光下,他那瘦削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長。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光,是一個喝酒的好日子。


    公子羽一向甚少喝酒,因為喝酒對他來說,是會影響他精神的一件事,而他也並不好酒。


    不好酒,卻並不代表他滴酒不沾。但在他看來,喝酒是要講究心情和對象的。


    微涼的夜風習習,四周一片靜謐,偶爾傳來遠處幾聲犬吠,顯示出這裏極為偏僻的環境。


    常州城很大,像這種偏僻又不起眼的地方有很多。不光是常州,就算繁華如京師之地,也同樣有窮鄉僻壤存在。


    公子羽提了提手中那隻油紙燈籠,目光飄向前方,前方不遠處,是一片零零散散的民居,他腳下這條小路,就是通往那片貧民區的唯一道路。


    公子羽又提了提手中那壺酒,嘴角微微翹起。盡管他不經常喝酒,可他卻知道,前麵某間屋子裏,有人卻很喜歡喝酒。


    停了片刻後,公子羽邁著輕緩的腳步,朝那片民居走去。


    一刻鍾後,公子羽來到一間坐落在陋巷交錯之中的破舊院落大門前。大門虛掩著,隱約透出一抹昏黃的燈光。


    公子羽在門前頓了一頓,然後輕輕推開門,一隻腳慢慢跨過門檻。


    院子不大,似已被人荒棄已久。有三間隨時都能散架的破舊小屋,院子的地上鋪著青石板,如今卻早已破爛凹凸不平。院子一處角落裏有一顆榕樹,卻同樣沒有絲毫生機,像一個年邁的老朽,垂垂欲倒。


    公子羽剛一跨進大門,鼻子裏就忽然飄來了一陣肉香。但隨著肉香一起飄出來的,還有一股極其淩厲的殺意,瞬間就將公子羽籠罩鎖住。


    殺氣是從右首邊那間亮著昏黃燈光的屋子裏發出來的。公子羽看向那間屋子的窗口,忽然輕聲一歎,說道:「如此良宵,若有肉無酒,豈非是一件大煞風景的事」


    話音飄出,片刻後,淩厲的殺氣消散。隨後屋子裏有人也長歎一聲,似很無奈的話音傳出:「如此月夜,倘若來的是一個絕色佳人,那絕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隻可惜你不是。」


    話音顯得滄桑,緊接著屋子裏又傳出一聲冷哼。


    公子羽邁步走進院子,微笑道:「我雖不是絕色佳人,但卻有一壺好酒,應該也能讓你賞心悅目了。」


    屋子裏靜了一靜,隨後那滄桑的聲音又響起:「我的確聞到了好酒的味道。」


    這個時候,屋子裏另外一個冷沉的聲音也響起,「你不但話多,還是一個酒鬼。」


    公子羽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微笑,他已經來到了房門前,然後輕輕推開了房門。


    屋子很空很舊,除了一張少了一條腿的書桌外,基本沒有任何家具。桌子上有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下,正麵對麵坐著一老一少兩個男人。


    兩人麵前,有一盆炭火,上麵架著一隻被烤得滋滋往外冒著熱油的狗肉。


    公子羽看到這兩個人,又微微一笑。


    身形枯瘦的年邁老者模樣落魄滿頭灰發,腳邊放著一支胡琴。他看著公子羽,兩條稀疏的眉頭就忽然擰在了一起。


    年輕的男子一身黑衣,神色冷漠,臉頰上隱約有一條疤痕,渾身上下仿佛蘊藏著如野獸一般的敏銳之氣,他抬頭看了一眼公子羽後便垂下頭,他正在用一塊布擦拭著


    一張黑沉的弓。


    這兩人,正是不久前才與公子羽在東臨小城分別的趙柏靈和鐵錚。


    鐵錚手中的那張弓,正是名傳江湖的武林神兵破神弓。鐵錚正是用這張破神弓,一箭射殺了號稱輕功無雙的花盜花無忌。


    公子羽站在門口看著兩人,忽然又輕輕一歎,道:「看樣子你們很不歡迎我。」


    鐵錚神色漠然的回道:「因為我們都知道,隻要你一出現,總不會有好事。」


    公子羽先是微微訝然,而後笑道:「看樣子你們不但不歡迎我,還把我當作了瘟神。」


    鐵錚緩緩擦拭著破神弓,他的雙手十指異常粗大,每一節指骨都往外突出,這是日複一日練習拉弓的結果。他語氣很直接:「差不多。」


    公子羽卻還是麵帶微笑:「可是我卻覺得,我是你們的財神才對。」


    鐵錚臉皮忽然抽動了一下,就立刻閉上了嘴。


    趙柏靈看著公子羽,一臉無奈,問道:「你是不是屬狗」


    公子羽含笑搖了搖頭。


    「好不容易找了一個清淨的地方可以好好打一頓牙祭,你卻又來了。」趙柏靈苦著臉道:「如果你不是屬狗,那你的鼻子為什麽總是這麽靈」


    公子羽淡然一笑,將那隻燈籠掛在了門邊後走近二人,道:「消息靈通本就是行走江湖的第一基本。如果我連這點本事也沒有,這個中間人的行當也就不用做了。」


    他也不等兩人招呼,就隨便拖過一隻布滿灰塵的舊板凳一屁股坐在了兩人中間。


    「說得對,如果公子羽想要找一個人的下落,那就算天涯海角也一定能找到。」趙柏靈苦笑著輕歎道:「倘若連這點本事也沒有,公子羽又如何能被稱作策命師呢」


    「做我這一行的,名聲越小就越安全。」公子羽搖頭道:「我不過就是一個中間人而已,實在很不喜歡這個稱呼。」


    「樹大招風,有時候的確不是一件太好的事。」趙柏靈瞟了他一眼,眼神玩味,道:「可你現在不還是活得好好的」


    「因為他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鐵錚忽然插口說了一句。


    「若無過人之處,他隻怕早就死了不知幾百回了。」趙柏靈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道:「所以他不但很不簡單,還是一個很危險的人。」


    公子羽忽然嗬嗬一笑,他笑的時候,眼裏好像真的充滿了發自內心的笑意。


    然後他也看著趙柏靈,微笑道:「對我而言,你們同樣也是很不簡單的人,因為這個江湖一向都是不留弱者的所在。」


    趙柏靈和鐵錚誰也沒有說話,公子羽這句話說得不錯,因為他早已看透了江湖。這個江湖本就是一個殘酷的、充滿血腥和弱肉強食的世界,能活著繼續在江湖上混的人,都是有獨特本領的人物。


    火盆裏的炭火忽然一跳,炸出幾點星火,樹枝架著的狗肉頓時又飄出了陣陣香味。


    趙柏靈用手指在狗肉上一抹,然後放進嘴裏嚐了嚐,而後他就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小包,打開來一看,那裏麵包著的是粗鹽。趙柏靈抓了一小撮粗鹽均勻的撒在了狗肉上,於是那香味又更濃了幾分。


    公子羽看著趙柏靈麻利的動作,目光裏就隱約有幾分苦澀感慨。他知道這個在江湖上飄了幾十年的老者,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艱苦日子,但是他卻好像從未有過抱怨,甚至還有些喜歡這種江湖漂泊的生活,而這一點,是其他無數在江湖上爭名奪利的人無法比擬的,因為老趙比那些人更純粹,他知道他是誰,在做什麽,也更明白何為江湖。


    江湖,是需要人去適應它,而不是要江湖適應某個人。古往今來,無數的江湖人都把這個順序弄反了,所以大多都沒有一


    個好下場。


    趙柏靈麻利的翻轉著狗肉,忽然道:「說吧,這回又有什麽生意」


    公子羽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微笑道:「我來找你們,不一定全是為了買賣。」


    趙柏靈有些意外的瞥了他一眼,稀疏的眉毛一挑,道:「不為了生意,難道專程來陪我們喝酒」


    「有何不可」公子羽道:「這可是常州解憂坊的陳年竹葉青,是難得的好酒。」


    趙柏靈目光在酒壺上一掃,喉頭不自主的滾動了一下,咂巴著嘴,道:「我雖不經常來常州,卻也聽說過此地最好的酒,是出自解憂坊。」


    「聞得狗肉香,神仙也下凡。」公子羽將酒壺放在火盆邊,「狗肉配好酒,才是上等的好滋味。」


    鐵錚忽然道:「酒是好酒,但從你手裏拿出來,就一定會變了味。」


    「這話有理。」趙柏靈嗬嗬笑道:「小鐵啊,你說到我心坎裏去了。看來這段時間相處,我們已經有了不錯的默契了。」


    鐵錚鼻孔裏淡淡的哼了一聲。


    公子羽看了兩人一眼,忽然輕輕皺眉,臉現疑惑地道:「老趙,你到底用了什麽法子,竟能讓鐵錚陪你一起這麽久」


    趙柏靈笑道:「因為他是一個寂寞的人。而我偏偏是最不怕寂寞的,所以從某些角度看,我們算得上臭味相投。」


    「你說錯了。」鐵錚冷冷的瞥了一眼趙柏靈,擦拭弓弦的手一頓,然後道:「有它陪著我,我從來都不寂寞。」


    公子羽卻微笑道:「人的寂寞,有時候是看不出來的,因為隻有發自心裏的寂寞,才會讓人不願去麵對的。」


    真正的寂寞,原本就是隱藏在豐富的情感之下的。


    趙柏靈又看著公子羽,臉上浮現古怪之色,道:「如此說來,你豈非也是那種寂寞的人」


    公子羽微微一怔,而後嗬嗬笑道:「看來你已經有些了解我了。」他的笑看著很隨意,鐵錚看著他的表情,卻忽然覺得那笑容之後,是深不可測的陰暗。


    趙柏靈聞言,忽然就神色一僵,然後他就語氣古怪地道:「這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一個人要了解另一個人,除了敵人,就隻有朋友。可我們之間,即非敵人,卻也算不上朋友。」公子羽忽然輕歎道:「這好像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趙柏靈也忽然輕歎道:「如果你真有了朋友,那你就不會再是公子羽了。」


    公子羽目光呆了一呆,臉色有些苦澀。


    鐵錚道:「名動江湖的策命師,又何必需要朋友呢」


    公子羽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狗肉的火候已經夠了,趙柏靈摸出一柄小刀,開始割起了肉來。


    鐵錚忽然看向公子羽,目光銳利,問道:「那小子現在在哪裏」


    趙柏靈割肉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公子羽當然知道鐵錚所問的是誰。他頓了一頓,然後搖頭道:「他已經死了。」


    鐵錚眉頭微微一揚,他張了張嘴,目光中有悲戚之色一閃而過。


    趙柏靈握刀的手指輕輕一顫,然後繼續割肉,他苦笑著歎息道:「我就說嘛,那麽輕易就得到一筆巨款,隻怕他是沒那個福氣享用了。」


    路小飛已經死在了一間破屋裏,死得很坦然。要說有什麽遺憾,那就是他臨死前還心有牽掛。


    鐵錚忽然又問:「他怎麽死的」


    公子羽忽然反問道:「你很關心他」


    鐵錚的臉上好像永遠是那種冷漠的表情,他淡淡地道:「我和他不過一麵之緣,談不上關心。隻是覺得他和我們不是一路人,所以才覺得有些可惜。」


    別


    人或許不會懂這句話,但公子羽和趙柏靈卻都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他雖與我們不是一路人,卻是一個很謹慎的人。」趙柏靈割下了一塊狗肉慢吞吞放進嘴裏,可他卻沒有嚐到肉香,隻覺得舌頭上一陣苦澀,他問道:「所以他是怎麽死的」


    公子羽目光下垂,狹長的眸子中炭火忽隱忽現,他說道:「他早就身有隱疾,後來中了崇真劍派的開陽劍氣,又一心求死,所以就死了。」他說得很簡短,但語氣卻已經有了幾分沉重。


    「開陽劍氣」鐵錚目中冷光忽現,「他怎麽會遇到崇真劍派的人」


    公子羽歎道:「他遇上的不但是崇真劍派的人,還是呂懷塵的關門弟子,所以他隻有一死。」


    「葉素真」趙柏靈身軀微顫,臉色一頓時沉,「葉素真下山了」


    葉素真這三個字,在他沒有踏出青城山的時候,就早已名傳江湖了,所以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代表的不但是青城山崇真劍派,更是百年來除呂懷塵外,另一個天賦異稟的道門奇才。


    「他不但下了山,而且如今就在常州。」公子羽道:「此人年紀輕輕,卻的確如傳言一般,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


    鐵錚忍不住問道:「你與他動了手」


    公子羽卻搖了搖頭,道:「我看過路小飛的傷,能發出那種劍氣的人,絕不是一般的劍道高手。道門百年不遇的驚世之才,的確不是虛名而已。」


    趙柏靈卻忽然道:「就算中了崇真的獨門劍氣,也未必就無法可治,那小子又如何一心求死呢」


    「他是一個固執卻又重情的人。」公子羽淡然一笑,笑容卻略帶苦澀,道:「他心已經死了,所以不想苟活於世,就算我有心救他,他也沒有領情。」


    趙柏靈搖頭苦笑道:「這世上能讓一個男人心死的事,除了女人,似乎別無其他了。」


    公子羽有些訝然地看向他,道:「難道你也曾被女人傷過」


    趙柏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道:「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鐵錚沉默了許久,又突然問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公子羽聞言,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他淡然說道:「她呀,也算是一個頗不簡單的女人吧。」


    趙柏靈歎道:「固執又重情的人,若非命硬,否則就吃不了江湖這碗飯,那小子,可惜了。」


    「是可惜了。」公子羽也附和了一句,然後又加了一句,「你豈非也是命硬的人」


    趙柏靈又開始割肉,他搖頭道:「我的命硬不硬都已經活得夠久了,無所謂。你還是好好關心一下你自己吧。」


    「哦」


    公子羽兩道修長的眉一挑,嘴角含笑。


    「李遠鬆不但是聲名俱盛的武林大俠,更曾是崇真劍派的記名弟子,他突然暴斃,不但會引起江湖的各方關注,隻怕就連青城山也不會坐視不管。不論是巧合還是早有消息泄露,那個葉素真偏偏在這個時候下了山來到常州,那就說明此事已經被崇真劍派所知曉。」趙柏靈一邊割肉一邊說道:「葉素真雖從未下過青城山,但名傳江湖已久,所謂盛名之下無虛士,如今他既然已經到了常州,那一定會將此事追查下去,以崇真劍派在江湖上的威望,他若要咬著不放,你公子羽就不怕他真查到你頭上」


    公子羽卻胸有成竹地微笑道:「若他真查到了蛛絲馬跡,隻怕他葉素真也不敢輕易被人知曉。畢竟崇真劍派的招牌太過響亮,是絕對不允許沾上髒水的。」


    趙柏靈是老江湖了,一聽這話,就已經隱約猜到幾分。但在場三人都是聰明人,彼此心照不宣,誰也沒有道破。


    「我就說嘛,你公


    子羽何時做過沒有把握的事」趙柏靈歎道:「但你因為花無忌殺了紅樓的人,這事比起崇真劍派,隻怕是會更傷腦筋的吧」


    趙柏靈並不知曉,除了一個「三絕神刀」俞成外,近日公子羽還親手殺了紅樓另外一個黑榜排名第六的殺手「酒掌人屠」崔闖,以及紅樓一大主力「六煞連環」。非但如此,公子羽還與黑榜排名第三的沐瀟湘交過手,更在沐瀟湘的體內種下了一隻斷腸蠱,兩人達成了一個賭命之局。


    但公子羽此刻還不想提起這件事。如果趙柏靈兩人知曉此事,想必會無比震驚的。


    聞言,公子羽微微苦笑搖頭,道:「看來這的確是一件很頭疼的事。」


    趙柏靈忽然目光定在公子羽臉上看了許久,方才說道:「我知道你小子有些本事,但紅樓勢力遍布江湖,一旦被他們纏上,你就別想再過一天清淨日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公子羽沉吟片刻,忽然歎道:「紅樓的確不好惹,但既然已經躲不過,那就順其自然,若我公子羽真被他們殺了,也是我的命數,怨不得誰。」


    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真的已經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讓它順其自然一樣。


    鐵錚忽然又插嘴道:「我就算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出來,也不會相信你的鬼話。」


    他不太愛說話,但每次一開口,好像都能說到關鍵處。


    趙柏靈朝他一豎大拇指,讚歎道:「有見地。」


    他們當然不會相信老謀深算的公子羽真的會沒有任何準備的等紅樓來對付他。若真是如此,那豈非就和躺在床上等死有何區別


    但公子羽卻從來都不是任人擺布等死的人。


    公子羽卻隻得無奈一笑。


    趙柏靈割下一塊巴掌大的狗肉遞給鐵錚,「吃肉。」


    鐵錚瞥了他一眼,放下了弓,接過了肉慢慢放進嘴裏咀嚼,好像味道還真不錯。


    趙柏靈又割下一塊肉送到公子羽麵前,饒有趣味的道:「來一塊」


    公子羽拍了拍腳邊的酒壺,道:「好肉需得配好酒才更有滋味。」


    「你這次來,當真隻為了喝酒」趙柏靈仿佛又聽到了肚子裏酒蟲作怪的聲音,但他還是滿臉疑惑地看著公子羽。


    公子羽無奈的攤了攤手,道:「我對你們來說,就難道沒有半點信任了嗎」


    趙柏靈也搖頭道:「因為和你打交道,實在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


    「不被人信任,同樣也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公子羽一臉苦惱。


    「好,喝酒便喝酒。」


    趙柏靈終究還是耐不住嘴饞,他將那塊肉放進自己嘴裏,然後起身走到房間的角落裏一陣翻騰,片刻後他還真找來了三隻酒杯。酒杯質地粗糙,是市麵上最普通的貨色,因這座院子早已荒棄已久,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落滿了灰塵。


    趙柏靈重新坐下,伸手拉過身後一張小木桌放在三人中間,用衣袖隨便擦了擦。然後又一把抓過鐵錚擦弓的布巾,胡亂的將三隻酒杯擦了一遍。鐵錚慢慢的咀嚼著嘴裏的肉,見此沒有阻攔,但眉頭卻微微一皺。


    公子羽從來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人,而他從年幼起就已經在無比艱苦的環境中度過,所以三隻沒有用清水清洗的酒杯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事。所以他沒有嫌棄酒杯的髒,親自提起酒壺給三隻酒杯倒滿了酒,房間裏頓時酒肉香味彌漫飄出,火盆裏炭火熱暖,一時間倒也有種別樣的愜意。


    趙柏靈抽了抽鼻子,陳年竹葉青的香味讓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他看向公子羽,道:「認識你已經差不多五年了,還是頭一次見你有如此酒興,倒真是難得一見了。」


    公子羽分別將兩杯酒放在鐵錚和趙柏靈的麵前


    ,然後沉吟不語,像是忽然觸及了某種感觸一般。


    片刻後,公子羽忽然悠悠一歎,開口道:「莫道杯中百千味,且聽江湖盡死聲。」


    此言一出,趙柏靈就忍不住微微動容。


    鐵錚一時不知其意,眉頭又擰了一擰。


    公子羽說完那兩句話後,略微一停,而後又道:「今夜來此,隻為與兩位飲盡三杯。」


    趙柏靈目光一動,道:「可這一壺酒,卻不止三杯。」


    「隻有三杯的酒興,那便隻有三杯的酒量了。」公子羽淡笑聳肩,看著兩人道:「三杯以後,公子羽就不奉陪了。壺中餘下的酒,就看兩位是否還有興趣繼續喝下去了。」


    此言一出,趙柏靈的神色就又微微一動。他搖頭道:「我就知道,你公子羽從來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


    鐵錚也仿佛想到了什麽,接著話頭道:「所以這杯裏的酒,一定會變味道。」


    公子羽麵不改色,不置可否。


    趙柏靈看了一眼麵前桌子上的酒,道:「所以公子羽請我們喝三杯酒,一定會有理由。」


    這世上許多事情的開始都會有理由,沒有理由的事向來很少。


    公子羽沉默片刻,然後伸手端起酒杯,目光緩緩掃過兩人,道:「我與兩位相識已經數年,所以這第一杯酒,便敬這浮世江湖的相遇之緣。」


    他緩緩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趙柏靈默然片刻,然後也端起酒杯,嗬嗬笑道:「有說相逢即是緣,這一杯酒,卻也喝得。」言罷仰頭將酒倒進嘴裏,緩緩的吞進喉嚨,許久後,他才雙目放光,拍腿叫道:「果然好酒。」


    公子羽看向鐵錚,後者沒有說話,隻是隨手端起酒一飲而盡。


    「爽快。」


    公子羽說了一句,然後又分別給三隻酒杯倒滿酒,卻沒有立刻端起。


    公子羽看著兩人,微笑道:「這第二杯酒,是我敬兩位的。」


    「這倒真是奇怪了。」趙柏靈大為意外,皺眉道:「我們兩個人,有何值得公子羽敬酒之處」


    公子羽道:「我敬兩位這些年的合作相助之情,也敬兩位的重情重義。」


    鐵錚停止了咀嚼的動作,趙柏靈也忽然眉頭一挑,嗬嗬笑道:「我們與你是有契約在先,所做之事也不過各取所需而已,算不上相助之情。至於什麽重情重義,就更是扯得遠了。」


    公子羽沒有著急端酒,他右手兩根手指習慣性的輕輕叩著桌麵,淡淡道:「雖說兩位與我簽了血契,的確是各取所需的利益關係,但這些年若沒有兩位的傾力相助,我公子羽這個中間人的生意也絕不會如此順利……」


    見兩人都一時沉默,公子羽又接道:「這些年我公子羽收銀子替人解決各種麻煩,其中免不了有一些要取人性命的事,兩位也為此沾染了不少血腥,但說到底也是為了謀取需要,相信大家對此都早有覺悟。」


    鐵錚聞言,忽然緩緩道:「鐵某破神弓下,不會死無辜之人,這是我們達成契約的原則,將來也同樣是我的底線。」


    趙柏靈瞟了鐵錚一眼,神色古怪地道:「你雖有此原則不濫殺無辜,但殺人收錢,在別人眼裏,終歸不是俠義之為。」


    鐵錚冷笑道:「鐵某所為隻求問心無愧,又豈會在意他人眼光。」


    趙柏靈哈哈一笑,道:「說得不錯,沒有了銀子,大俠也會餓肚子。」他忽然笑聲一斂,嘴裏緩緩念道:「問心無愧,問心無愧。」


    公子羽沉吟片刻,道:「與我簽了血契之人,無一不是對我有所求,你們也不例外。」


    他看向鐵錚,語氣平靜地道:「當年你與一位武林高手比武,一箭射斷了他的右臂


    ,那人雖當場認輸,但卻早已對你心懷怨恨。某一日你與朋友相聚,卻被人在酒菜中下了劇毒,便是那人所為。而後那人糾集了一眾江湖高手,欲報斷臂之仇,是你那位朋友拚死相護,將你推入河中方才逃得一命,可你的朋友卻因此命喪亂刀之下。你好不容易找名醫解除了劇毒,卻得知你那位朋友家中尚有一個老婆以及尚未滿月的兒子。你悲痛之下,連夜趕赴仇人家中,一箭讓他見了閻王。你雖報了大仇,但你朋友的妻兒卻變成了孤兒寡母,再也見不到他們的丈夫和父親。」


    公子羽緩緩說著,鐵錚臉色逐漸陰沉,他雙唇緊閉,一句話也說不出。趙柏靈雖與鐵錚相處已經頗有時日,卻還是第一次聽到關於他的事,不由得也跟著默然了下來。


    公子羽繼續道:「你對此心懷愧疚,將她們母子送到了一個你認為很太平安寧的地方生活。還答應給她們母子十萬兩銀子作為補償。但十萬兩銀子對誰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憑你個人之力,或許一輩子都賺不了那麽多銀子,所以你才會去做一個殺手,然後就遇到了我。」


    趙柏靈恍然大悟,歎道:「原來如此,難怪小鐵會欠你那麽多銀子。」


    公子羽卻淡然一笑,道:「十萬兩銀子的確不是小數目,但破神十三箭,卻是值得這個價的。」


    「這點我同意。」趙柏靈點頭,然後看向鐵錚,又歎道:「憑破神十三箭的威力,他本可以做一個名動江湖的大俠,但如今他卻淪為一個收錢取命的殺手,果然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連連搖頭,話語中透著無比唏噓之意。


    公子羽複又看向鐵錚,目光似能看穿一切。他淡淡道:「以你的個性,若真成了武林大俠,那必然會是一個除暴安良助人以危的真正的大俠。但就是因為你的性格,所以就算你成了一代名俠,也是一輩子也掙不來十萬兩銀子。因為一個真正的大俠是無法隨心所欲的,也有很多事不能做。」


    趙柏靈苦笑一聲,看著鐵錚問道:「你後悔了嗎」


    鐵錚雖神色有掩飾不住的痛苦,但目光卻很堅定,他冷聲道:「我若後悔,那現在掙的又豈止區區十萬兩」


    「有趣有趣。」趙柏靈又大笑道:「你這小子,果然對我的胃口。」


    公子羽忽然又看向趙柏靈,微笑道:「這些年你掙的銀子也遠不止十萬兩,但你卻還是浪跡江湖落魄一身,那些銀子,又去了哪裏」


    趙柏靈沒想到話題會轉向他,頓時不由一愣,然後他就打著哈哈笑道:「你們別看我上了年紀,可我心不老。喝酒睡女人,心情好看狗吃不飽都會於心不忍,一擲千金是常有的事,這些都是要花銀子的嘛。」


    若在別人看來,這個理由倒也沒有什麽奇怪之處。但公子羽卻搖頭道:「你那些用命換來的銀子,並非用在了花天酒地,不然你現在又怎麽會在這裏吃狗肉」


    趙柏靈怔了怔。臉上露出古怪神情,他盯著公子羽,問道:「你調查過我」


    公子羽沒有隱瞞,淡然道:「做我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要消息靈通知己知彼,對目標如此,對自己的人也同樣如此,這樣才能萬無一失,所以希望你別見怪。」


    趙柏靈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陳年竹葉青的味道已經完全失去,他沉聲道:「你查到了些什麽」


    公子羽神情依舊平靜如水,淡淡道:「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生活著二十幾口人,他們都是弱婦遺孤。而你這些年掙的銀子,全都用來養活他們了。」


    鐵錚聞言,忍不住向趙柏靈投去訝然目光。趙柏靈也同時臉色驟變,他幾乎已經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趙柏靈像看一個怪物般死死盯著公子羽,他滿臉憤怒地咬牙問道:「你真的找到了那個地方你還做了什麽」


    「你不必緊張,我雖然是一個生意人,但也是有原則的生意人。」公子羽對他的激烈反應並不意外,他淡淡地聳了聳肩,搖頭道:「從你們與我簽下血契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所以你們過去的一切我都必須掌握清楚,因為隻有這樣,才會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鐵錚忽然哼了一聲,不溫不火地說道:「專門替別人解決麻煩的人,難道也會害怕麻煩嗎」


    公子羽笑道:「如果有人認為麻煩是一件好事,那他不是自信過了頭,就是腦袋有問題。」


    鐵錚又閉上了嘴。


    趙柏靈臉上憤怒的神色忽然一下子褪散,繼而露出一種極為無奈之色。他像是忽然間被抽去所有精力一樣,目光呆滯的癱坐在那。


    公子羽一向居無定所,形單影隻獨來獨往,表麵上他隻是一個人,但沒有人知道他在江湖上到底還有多少助力。否則憑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清楚那些隱秘之事而那些人又在哪裏,是一些什麽樣的人


    趙柏靈想到這裏,他忽然抓了抓頭,滿臉惱怒的衝著公子羽叫道:「你可真算得上一個怪胎!」


    鐵錚忽然看著趙柏靈,問道:「你為什麽要養那些遺孤」


    趙柏靈神色一黯,沒有說話。


    公子羽接話道:「因為那些遺孤都是從前與他並肩作戰的至交好友的子女家屬。」


    趙柏靈幹瘦的身軀一震,神情複雜難言。


    「從前」鐵錚繼續追問道:「從前是多久」


    「應該也有二十年了吧。」公子羽淡然道:「你可知二十年前,中原江湖可曾發生過一場血戰麽」


    趙柏靈聞言,有些難以置信地盯住了公子羽,臉色再次黯了下去。


    鐵錚擰著眉頭,他想了許久,最後搖了搖頭。


    公子羽沒有覺得意外,他喃喃道:「二十年前,西境魔教大舉入侵,中原武林高手傾巢而出,結果雖然擊退了魔教,但也付出了幾乎全軍覆沒的慘烈代價,被中原武林視為奇恥大辱,所以那些幸存下來的人都絕口不提此事。此事經過了二十年,許多人都已經幾乎忘記了那場噩夢,你不知道也不足為奇。」


    「魔教」鐵錚似被勾起了興趣,但他和如今許多中原武林中人一樣,對魔教一無所知。他看著趙柏靈,皺眉問道:「莫非你也是當年那場血戰中幸存下來的人」


    趙柏靈苦笑道:「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公子羽歎道:「他雖然僥幸活了下來,但與他一起參戰的那些至交好友卻盡數死在了血戰中。所以他與你一樣,為了延續那些死去好友的香火,想法設法將他們的遺孤找到,並將他們藏在某個隱秘的地方,並一個人承擔起了照顧那些遺孤的所有花銷直到如今。」


    鐵錚聞言,沒想到眼前這個年邁落魄的老者竟與自己的過去如此相似,心中頓時湧出了相惜之感。看向趙柏靈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欽佩之色。


    趙柏靈被提及了隱藏於心多年的舊事,一時思緒如潮神色黯然。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當年那場血戰的恐怖畫麵,如今依然記憶猶新,讓他背心湧出陣陣寒意。


    公子羽頓了頓,端起酒杯,說道:「兩位如今雖是收錢做事的殺手,但背後都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所為之事卻不知要比江湖上那些自命俠義之輩要仗義多少倍。如此重情重義之人,又怎麽不值得我公子羽敬一杯酒呢」他說完後,緩緩將酒倒進了喉嚨。


    兩人再也無話可說,彼此神情複雜難言,隻能默默地喝下第二杯酒。


    趙柏靈放下酒杯長歎一聲,道:「公子羽果然深不可測,在你麵前,誰還有秘密可言」


    公子羽淡然一笑,探索別人的秘密,本就


    是他的興趣之一。


    趙柏靈苦笑道:「不知第三杯酒,又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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