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北拱門內街上,衙役和士兵清開了街道,史可法剛剛從官轎中下來,楊爾銘和龐雨等人匆匆由後趕到。今日史可法視察城防,由西而東,查看了西北方高於城牆的山崖,由城牆至北拱門後,便下了城牆,原本計劃是視察紫來橋一帶,但他突然要求在此停轎,楊爾銘頗有些


    措手不及。


    楊爾銘看著史可法,“預備倉就是左近,大人是否要看倉儲?”


    史可法搖搖頭,抬頭看著西側的一座牌坊,楊爾銘和龐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牌坊內的大門上掛著一塊牌匾,寫著“左公祠”三個字。


    龐雨微微低著頭,仔細留意著這位道台大人,史可法眼圈漸漸發紅,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感情,衣袖下擺不停的抖動。所有人都不敢打擾,過了良久,史可法的情緒平複了一些。他看看楊爾銘,卻並不解釋,抬步往內走去,門內有兩個守祠的夫子,看到當官的來了,自然也不敢阻攔,龐


    雨等人連忙跟在後麵。


    左公祠分為三進,史可法進了祠堂之後,反而步伐沉重起來,在每一處都細細查看,牆麵上有些修補的痕跡,史可法都伸手撫摸。


    最後到了擺放左公像的大堂,史可法在門前躊躇良久,終於邁步走入了進去。後麵人等都不敢跟進去,龐雨在側門外站著,隻見史可法跪伏在左公像前,漸漸發出了哽咽的聲音,隨後哽咽聲越來越大,史可法的背脊劇烈的起伏,顯然已經無法控製


    自己的情緒。楊爾銘站在另外一邊,眼中滿是驚疑。史可法剛上任,楊爾銘沒有巡撫衙門的消息來源,不知道史可法與左光鬥的關係,對這種情況缺乏預備,看眼下這個情景,史可法


    與左光鬥的關係非同一般。


    從楊爾銘上任以來,重點工作一直是防範流寇,對左家和左公祠都缺乏重視,跟左家關係還不如王文耀等人密切,此時頗有點惶恐,


    又等了好一會,左光鬥才從大堂出來,雖然已經擦拭過,但仍留著一些淚痕。或許是情緒得到了抒發,神情比進來時候輕鬆了許多。


    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緩步往門外走去,一邊對身邊的楊爾銘道,“今日見到忠毅公的祠堂,本官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一時有些失態。”


    楊爾銘拿不準怎麽回話,見到龐雨走在對側,連忙對龐雨打個眼色。


    龐雨趕緊回道,“桐城百姓同樣緬懷左公,大人身為左公得意門生,在此真情流露,乃是人之常情。”


    史可法原本是向楊爾銘說話的,因為文武地位的懸殊,文官除了公事之外,尋常時候並不認為武人有資格和他們對話。


    但此時聽了龐雨的話,正好切中了他此時心情,不由轉向龐雨道,“難為龐守備也知道本官是左公門生。”龐雨知道史可法懷疑自己曾打聽他的背景,有些上官對此是介意的,當下沉穩的回道,“下官在桐城長大,與澤社、複社士子都有往來,他們提及左公身前事,左公最看重的學生便是道台大人,曾說‘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誌事,唯此生耳’。當日聽過也罷了,隻是想著能得左公如此評語,不知是何等人物,未曾想有朝一日,還真能一見大人


    尊容。”史可法露出有些驚異的神色,旋即一閃而過。龐雨仍是一副謙遜的模樣,收到馬先生提醒的時候,他並未想到史可法和左光鬥是如此親密的關係。但出於一種謹慎,仍在


    安慶和桐城打聽了一番,特別阮勁從左家的家仆打聽到一些消息,大出龐雨的意料之外。


    剛才這番話,龐雨拉出了複社自抬身價,又開解了上官的懷疑,順帶捧了一捧史可法。“那是老師的謬讚,本官受之有愧。” 史可法果然又拋開了戒備,微微歎口氣接著道,“當年老師蒙難,聞在獄中受炮烙之酷刑,本官憂心如焚,賄通獄卒之後喬裝蔽衣而


    入,老師麵額已不可辨,認出是學生前來,怒斥本官輕身而昧大義,學生不敢複言,禁聲而出。當年情景,回想起來仍是曆曆在目。”


    史可法眼眶又有點發紅,停頓了片刻才道,“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當年教誨牢記於心,不敢片刻相忘。”


    “休說是道台大人,連下官一個旁人,聽了也感佩五內,以前隻知左公正直,今日方知如此忠烈,日後定當以左公為楷模。”


    史可法看向龐雨的眼光也溫和了不少,從昨日見麵之後,他主要是和桐城的文官議事,了解桐城的地形和城防布置,與龐雨並無多少交流,此時兩人關係拉近了不少。


    此時走到了門樓,史可法見到兩個夫子,知道是左家請來打理祠堂的,本不打算跟他們說話,但走過了幾步之後,又返回過來。


    那兩人見大官過來,嚇得跪伏在地上。


    “二位可是一向在此打理?”


    兩人連忙點頭,史可法又問道,“本官見各處有傾塌損壞,更有些地方修補未完,不知是否缺少錢糧所致?”


    聽到此處,跟隨在後的楊爾銘臉色不佳,他本身不是東林黨一係,左光鬥又過世多年,他確實不夠重視。本來史可法新官上任,楊爾銘對迎接他還是做了不少準備,花了很多心思。如果史可法此時要追究此事,楊爾銘因一個祠堂得罪了上官,確實感覺有點冤枉,一時間臉上


    漲得通紅。一個掃夫在地上發抖,另外一個猶豫了片刻,終於抬頭結結巴巴的道,“回…回大人,這兩年地震兩,兩三次,前些日大雨,衝塌的。知縣大人和…一個啥龐將軍出的銀子


    ,找了匠人來修補,聽說流寇要來,匠人跑了,才沒有修補完,不是缺銀子。”


    史可法哦了一聲,楊爾銘滿心驚異,轉頭往龐雨看去。龐雨沉著的向史可法躬身道,“小人雖長於市井,然則自小受桐城百姓耳濡目染,一向敬重左公,桐城能在年初麵對數萬流寇奮戰得保,其一因城牆堅固,此乃磚石之城,


    其二則是百姓的舍身奮戰,百姓之所以能如此,乃是受到左公這樣先賢的感召,此乃心中之城。”


    史可法連連點頭,看著龐雨的眼光變成了一種喜愛和欣賞。龐雨感受到了效果,趕緊接著道,“前些時日安慶各地暴雨成災,小人在懷寧救災之時,想及桐城的城牆和左公祠,事關桐城磚石之城和心中之城。即刻遣人回桐,與楊大


    人籌措了一些錢糧,準備修補城牆和左公祠,便有流寇入寇消息,許多匠人逃散回鄉,是以尚未竣工。”


    楊爾銘更加驚訝,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這兩句話讓他脫離了困境。“龐將軍這心中之城,才是說到了要害。”史可法讚賞的道,“桐城能讓流寇铩羽而歸,有磚牆之功,也是左公在天之靈護佑,更要緊的,便是左公感召百姓所建的這心中之


    城,才是天下間最堅不可摧之城。”


    史可法又轉向楊爾銘道,“桐城城防堅固,糧草器械齊備,錦仙是下了心思的,也是功不可沒。今日見到桐城不但預備周全,且眾誌成城,本官甚慰。”


    楊爾銘臉上的紅色褪去,緩了口氣道,“不敢當大人謬讚,下官職責所在,敢不殫精竭慮。左公故居啖椒堂就在隔鄰,大人要不要拜訪。”


    “自然也要去的。”


    史可法心情大好,領頭出了門樓,竟然招手讓龐雨走在身側。


    “難怪張都爺賞識龐將軍,今日聽龐將軍談吐,絕非隻是武夫,不知可曾識文斷字?”龐雨忙回道,“在下不敢說識文斷字,但自小家中是開藥店的,就在西邊的宜民門內,總是學了一些字,也看了一些書,但腦中有個頑疾不得發揮,因緣巧合得愈之後入了


    國子監,本打算以後學左公一般讀書為官,造福天下,未想流寇入侵,殺戮之慘古今未有,憤而投筆從戎,誓要上報朝廷,下保百姓。”“原來如此。”史可法看著龐雨更加溫和,“上次聽張都爺說,龐將軍是四五月才上任,短短數月已經練就可用之軍,當也是下了不少心思。臨來之前,張都爺讓本官要重用


    安慶守備營,不知龐將軍營中是否有欠少,需要本官調撥的?”“謝過大人,之前王道台也對安慶守備營多有關照,是以陸營才得以建立。隻是畢竟草創不久,營中各項物資、器械、被服、營房無一不缺。即便拿著棍子,下官也敢帶這些兵將抵抗流寇,但下官想著,兵將也是來自百姓,能讓他們甲堅兵利一些,少死傷一些,總是好事,也是上官的慈悲。更要緊的,還有隸下的水營,一向以來偏重於漕


    糧而疏於江防,實不堪用,張都爺當日建立安慶陸營,是要讓安慶陸營有順流救援江南沿線之能,然水營廢弛,屬下怕有負張都爺所托。”


    史可法聽了停下來,看著龐雨嚴肅道,“器械錢糧,本官盡力籌措。龐守備再說說,那水營到底是何情形,若確實不堪用,本官絕不姑息。”龐雨籌劃了這許久,終於在史可法麵前說上了話,吸了一口氣之後沉穩的開口道,“水營陳把總,把持水營經年,經查水營空額過半,營中從無演訓,船隻多用於夾帶、販私、私鹽,更有欺男霸女等低劣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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