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們說,來安慶就找我,隻要碼頭上問一聲譚牙,那就是沒人不認識,安慶城裏誰惹得起譚牙,來了一定要找我,吃住都算我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和州城中,譚癩子高坐在一間食鋪靠門的位置,對著外邊蹲著的一群難民唾沫橫飛。


    一個瘦得幹巴巴的佝僂老頭期盼的道,“這位譚爺,那安慶咱們去不了,能不能今日吃住就算你的。”


    “看你年紀不小,怎地還不明事理,譚爺來和州公幹,能帶多少銀子在身上。”


    譚癩子說罷端起酒,自顧自的喝了一杯,跟著夾了一塊豆腐放進嘴裏,津津有味的嚼起來。最開始的惶恐之後,譚癩子發現和州城防堅固,牆頭上布列著密集的火器,城中衙門和大戶儲備了數年的糧食,石頭、火油、石灰、草束之類的物資數不勝數,各坊也像


    桐城一樣動員了社兵。這兩天也沒聽到流寇的消息,對安全不太擔心了,譚癩子便開始安心享受每天兩錢銀子的待遇。臨來的時候漕幫給了五兩銀子,譚癩子手頭少有這麽寬裕的時候,有錢了


    之後人也自信了,走在街上都帶著風,仿佛連癩頭都好了。作為一個有錢人,譚癩子一向更將就吃,而不太講究住,他南門內的王家食鋪跟人拚了一個上房,此時的很多食鋪也經營住宿,給行客提供出行的整套服務,還可以幫著


    聯係牙行、雇牲口、找客船等,業務類型十分豐富。王家食鋪的價位還算不錯,住宿每日三分銀子,譚癩子計劃每天用七分銀子吃飯,這樣還能省下一錢銀子,若是住滿一個月,就能淨賺三兩。但實際上,在王家食鋪很難


    每天吃掉七分銀子,兩分銀子就能吃得很豐富。於是每日就在樓下吃飯,然後在城中走一圈,由於同處大江,安慶與和州往來密切,他的口音也不被人無端猜忌。現在他開始相信江幫主是在抬舉自己,給了一個這麽好


    的差事。鋪子外蹲的是關廂的和州人,進城避寇的,都是給不起房錢,等到食鋪打烊之後,他們給老板湊少量銅錢,把自帶的被子鋪在廳堂裏睡覺,白天食鋪營業,他們又搬出去


    ,每天隻能吃很少東西,蹲在外邊等著有大方的客人賞點。這些屬於社會的最底層,譚癩子算是食鋪裏大戶,享受著那些百姓崇敬的注目禮,他偶爾也大方一下,分些吃食給他們,以報答他們的崇敬,畢竟七分銀子能點很豐富的


    。。


    今天和州再次降溫了,外邊人蹲在一起,帶的被子就蓋在腿上,手都攏在袖子裏,臉上還有包了舊衣的,隻露出眼睛,向譚癩子奉上無盡的崇敬。


    那幹巴老頭不會說話,壞了譚爺的興頭,可能不會給吃的了,大家都低聲譴責了一回,老頭隻得畏畏縮縮的退了回去。


    另外一個戴著狗皮帽子年輕人討好的道,“譚哥你可硬氣,這時節還到處介的跑。”


    “硬氣說得妥帖。”譚癩子想了想,隨手抓了一個包子扔過去,那年輕人喜出望外,就這麽說一句就有吃的,趕緊護住了給家裏人分。


    老頭那一家的不免又埋怨那老頭一番,譚癩子嘿嘿笑著,這效果好得出奇,看以後誰敢不順著譚爺的心意。想到這裏又往人堆裏看了一眼,一個個裹得粽子般,連男女都分不出,不然譚爺還是準備對那些俊俏姑娘特別關照的,多給幾個包子也無妨,以前他在安慶沒人家願意把


    女兒嫁給他,買也買不起,現今跟著漕幫果然不一樣了,得了兩筆銀子,買個女人不在話下,和州的要是俊俏也無妨。


    偏著腦袋正看著,突然外邊街上一陣喧嘩,街中百姓驚慌的奔逃,眾多食客趕緊走出店外。


    食鋪的老板剛剛返回,譚癩子趕緊抓住他,“城中何事?”


    老板急急的道,“流寇到含山了!含山的人都往和州跑過來了。”


    “含山。”譚癩子趕緊在腦袋中回憶,在船上的時候那個三棍也給他講過,附近好像有巢縣、全椒、含山,到底哪個遠卻不記得了。


    外邊有人喊道,“城門要關了,出城的快些走啊。”


    “碼頭有兩艘過江的船,晚了就沒了。”


    街中一片慌亂,小販的擔子被往來人群撞翻,各種小貨翻到在地,被人群踩踏而過,小販大聲喊叫著,也無人理會。


    譚癩子一個激靈,要是城門關了就無法出門報信了,過江的船更加要緊,他那條小腳船很可能過不了江心,還得靠大船,左右流寇是往著這邊來了,過江報信就能交差。他也沒啥行李,住宿錢都是給了的,隻有這一頓飯錢沒結。回頭偷偷看了一眼,店中有些混亂,掌櫃在跟夥計交代事情,無人留意著他,譚癩子一轉身就混入街中的人流


    ,往南門匆匆而去。


    到處亂紛紛的,人群跑來跑去,各坊有銅鑼敲響,更讓譚癩子心急如焚。


    他住得離南門不遠,就是為了好跑路,這麽一路小跑到了小南門,那裏已經堆積了很多人,他不知道為何還有這麽多人要出城。


    人群擁擠在門洞口,裏麵還有光亮,說明城門是開著的,讓譚癩子有了點希望。


    其他人都比他強壯,譚癩子擠不進去,在外邊急得團團轉,隻聽裏麵有人在吵鬧。


    “黎堂尊嚴令,為免流寇諜探去報城中虛實,城門隻許進不許出!”


    “在城裏他管飯怎地,我一家子都在外邊,快些讓開!”


    “我過江來販些炮仗的,不信你問於家雜貨的掌櫃,還等著回去過年。”


    城門鬧成一片,譚癩子在心裏想著理由,一會怎們讓那些衙役放自己出門去。


    旁邊突然有人拉他,譚癩子一驚,轉頭看去是一個穿著富貴的中年人。


    “我家老爺這裏雇人代他守城,一分銀子一晚,每天給一頓飯,你去不去?”


    譚癩子一揮袖子,“滾一邊去,我譚牙什麽人,銀子那是根本不缺!你那一分銀子自己留著玩去。”那中年人也不跟他計較,馬山又去找其他人,譚癩子狠狠呸了一口,這兩天他在食鋪也見著不少,那位黎知州讓城中組織社兵,各坊分了名額,坊裏又分到各家。富戶分


    的名額多,他們不願意這大冷天的上城,在城中四處雇人頂自己的名額。


    和州城裏窮人遍地,把價格壓得太低,譚癩子是絕對看不上的,畢竟他已經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


    “一分銀子要人賣命,你家老爺倒想得好。”


    剛這麽想著,前麵一陣驚叫,隻見幾根棍子舉起,接著人群就哄一聲四散而逃,譚癩子看勢頭的本事是練就多年,拔腿就往街邊跑,到了街沿才停下來。


    隻見城門的衙役和社兵在四處追打,將城門圍聚的人全部驅散了,門洞裏麵嘰嘰嘎嘎的響,城門關閉了,沒法從南門出去了。


    估摸著其他各門也都是如此,但方才說了隻準進不準出,肯定還有門開著,讓那些含山逃來的百姓進城。


    隻要還有城門開著,譚癩子就能想辦法,畢竟這些衙役和社兵都是些百姓,譚癩子是打慣了交道的,知道怎麽對付他們,給點銀子總是能想到辦法。


    看到有個衙役在前麵不遠,譚癩子決定先從他那裏打聽一下,到底哪個門還開著。


    “還好老子有銀子,大不了還回食鋪住。”譚癩子邊走邊往懷中模,突然全身僵住,接著雙手在身上飛快的摸起來,懷中揣得好好的銀袋竟然不見蹤影。


    作為一個混跡碼頭,跟三教九流打了十年交道,而從來沒被人偷過的基層牙行,在最不該丟東西的時候,把銀袋弄不見了。


    譚癩子張口結舌呆在街中,轉眼之間這舒適的生活就離他遠去,現在的和州已經不是丟銀袋之前的和州。


    “我家老爺雇人守城,一分銀子一晚,每天給一頓飯,你去不去?”


    前麵傳來有點熟悉的聲音,那個中年人還在招人,譚癩子三步並作兩腳趕到那人麵前,恭敬的作揖道,“這位先生,小人願意去,這銀子能不能多給些,你看這冷的天。”


    譚癩子說完滿臉討好的笑,那中年人一眼就認出了他。


    “你不是有銀子嘛。”中年人嘿嘿笑道,“現在的價格是五厘銀子。”


    ……


    淩冽的江風穿過城垛的缺口,卷動著零落的雪花。周圍高杆上的燈籠散發著微弱的黃光,是這個冬夜裏唯一的暖意。


    譚癩子哎喲一聲,飛快的把手從冰寒的牆上收回來,重新攏在袖子裏麵,就跟食鋪外邊那些難民一樣,可人家還有自帶的被子,他則是隻有這一身衣服。和州城頭的草廠倒是很多,但裏麵沒有任何取暖的物資,這點比起安慶可差遠了,譚癩子在安慶戒嚴的時候也跟著漕幫上過城頭,草廠裏麵烤火的炭盆紅火火的,把懸簾


    上的被子布匹掛在草廠四周,裏麵那種暖和跟和州比起來,簡直是天堂。


    這城頭上到處都冰寒刻骨,腳已經快凍得沒知覺了,譚癩子抱著腿也不管用,隻能再往旁邊擠了一下,跟其他人更貼近些。草廠裏麵擠了一堆的人,成分也是各種各樣,有城裏的社兵,還有一半都是大戶雇來頂名額的,既有城中的貧民,也有關廂和含山逃來的難民,還有個跟譚癩子一樣的過


    客,那人倒沒丟銀子,他在江對岸住,到了和州就遇到驅趕江船,給不起漲價的黑市船票,隻能在這裏混日子,雇他的是一個皂隸,比給的譚癩子多了兩厘。


    譚癩子是第一天守夜,其他人已經守了兩三天了,人人疲憊至極,但還是少有人能在這寒夜裏睡著,睡不著就更餓。回想著王家食鋪的飯菜,譚癩子咕嘟咕嘟的連吞口水,王家食鋪他是不敢回去了,原本今晚的房錢是給了的,但白天的飯錢沒給,回去住不到店不說,多半還挨一頓打。


    現在他要等到明天晚上能拿到五厘銀子,到時候才能去買點吃的。


    “你娘的爛差事,江帆你個王八蛋。”譚癩子嘟噥著罵完,心裏感覺舒服了一點。


    整個城頭都沒有點聲息,人人都在對抗嚴寒,沒一點熱量都不想要浪費。


    再往那行客身上擠了一下,譚癩子準備嚐試著睡一會,剛有點模糊的睡意時,突然聽到寂靜的夜裏傳來馬蹄聲。


    “有流……有馬來了,快來人!”


    譚癩子對著牆頭上喊了一聲,竟然沒有幾人回應,他隻得自己站起來,小心的來到牆垛邊往下看去,外麵黑咕隆咚的一片,隻有那零落的馬蹄聲從黑暗中幽幽傳來。


    馬蹄聲越來越近,譚癩子心頭恐懼,對著城頭大喊道,“流寇來啦!快起來啊!”


    終於有其他人從草廠出來,拿出了些長槍棍棒之類的,還有人在點火把,接著就有本地社兵吵鬧,叫其他人都起來,城頭的人越來越多,火把也多了。


    譚癩子放心了一點,總算還是有人要守城的。城頭光亮起來之後,外邊反而更加黑暗,完全看不到一點輪廓。


    有個和州的社兵對著外邊吼道,“騎馬幹啥的?”


    馬蹄聲停了下來,但沒有任何回應,譚癩子的心口怦怦直跳,仿佛流寇就在不遠的黑暗裏,隨時可能萬箭齊發。


    過了好一會之後,黑暗裏傳來一個聲音。


    “某是含山報役,堂尊讓報知州黎大人知道,流寇回廬州去了,已往壽州一百三十裏,不會來和州了。”


    城頭一陣歡騰,立刻有人去州衙報信,跟著城頭上一個衙役過來問道,“兄弟可有含山的文書?”


    黑暗裏那聲音道,“某來得急,堂尊另有申詳,一兩日便到,快些開門讓我進去。”


    城頭衙役道,“黎大人嚴令,夜裏不許開城門,一會將你吊上來。”


    “那我馬怎辦?”


    “可能留在城牆下。”


    黑暗裏的聲音立刻回道,“老子一年六兩工食銀,吊了馬賠不起,左右口信傳到,這便回去了。”


    說罷馬蹄聲又響起,向著北方漸漸遠去。


    城頭上議論紛紛氣氛熱烈,仿佛這個冬夜也沒那麽冷了。“流寇滾遠點,老子要回安慶了。”譚癩子咧著嘴,轉身拍拍旁邊的那個行客的肩膀,“來安慶了就在碼頭問一聲譚牙,那就沒人不認識,安慶城裏誰惹得起譚牙,來了一定要找我,吃住都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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