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孫嘉柔受邀去姨母家的莊子上避暑。莊子裏有一個大大的湖泊,種滿了蓮花,女孩子們沒事便聚在旁邊的八角亭裏鬥詩說笑。


    那日不知是誰起的頭,她們抓著一個剛剛定親的表姐聊起了她未婚夫婿的家世樣貌,說著說著便調侃了表姐幾句。女孩子臉皮薄,沒說幾句就羞紅了臉,嚷嚷著要撕了她們的嘴,姐妹幾個順勢就打鬧起來。


    追逐中,孫嘉柔腳下一滑,不慎跌入蓮池。


    池中淤泥很多,孫嘉柔不識水性,驚慌之下就胡亂的撲騰起來,未成想竟越動越往下沉,嚇得姐妹們一邊大聲呼救,一邊想辦法要去救她。


    正好有人路過,聽到呼救聲,那人想都沒有多想就飛身跳進蓮池將她救了起來,一路送回孫嘉柔的住處。


    孫家姨母聽說了前因後果後嚇壞了,便將同行的表姐妹都叫去訓斥了一頓,罰跪的罰跪,抄書的抄書,禁足的禁足,此後闔府上下便將孫嘉柔視為重點保護對象,再不敢讓她隨意出門走動。


    關在屋子裏養病的日子就顯得更加無趣了。


    一日,貼身丫鬟彩霞突然告訴孫嘉柔,說是有個自稱是她救命恩人的年輕公子求見,問她見還是不見。


    孫嘉柔在醒來後就聽姨母家的表姐妹們提起過,將她從蓮池裏救起來的是一個借住在莊子上的書生,當日把她送到住處後就離開了,也沒邀功討賞,可見人品很高潔。她想著自己到底欠了人家一個人情,於是便見了。


    那書生名叫餘修源,是孫家姨母府上的門客。他身姿挺拔,長得眉清目秀,性格也溫儒端正,還頗有幾分文采,因而年紀輕輕便得到了主家的賞識,與府上的公子同窗共讀,大有前途。


    孫嘉柔久居閨閣,鮮少接觸外男,偶然見到這麽一個品性端莊、氣質不凡的少年郎,又有著救命的恩情,不禁紅鸞星動。


    餘修源救人時因為太過慌亂,並未記住孫嘉柔的容貌,隻記得是個身形柔弱的女子,他抱著她從蓮池一路走到她的閨房都不覺得累。那日見了正在養病的孫嘉柔,他隻覺得她柔弱中又帶著幾分嬌媚和憨態,頓生憐愛,恨不能時刻將她護在自己的臂膀之下。


    此後,餘修源更是時常借故前來探望,或是送她一支筆,或是送她一本書,又或者隻是假裝路過,順道進來看看。


    不知不覺間,兩人竟互生情愫,一頭紮進了這場注定悲傷的情愛之中。


    孫嘉柔當時才十四歲,正是人比花嬌的好年紀。孫家倒也不急著要把她嫁出去,隻是暗中物色好了女婿人選,是個家世不錯的貢生。


    餘修源血氣方剛,又誌向高遠,他在信中請求孫嘉柔給他三年時間,屆時他一定會金榜題名,掙個一官半職便來迎娶她。


    俗話說,易求無價寶,難覓有情郎。孫嘉柔情竇初開,又少不更事,聽到這樣的海誓山盟自然是心中歡喜如小鹿亂撞,隻盼著這三年早早過去,餘修源榜上有名,騎著高頭大馬,抬著八抬花轎敲鑼打鼓來娶她。


    二人互許終身,憑著一封封情意綿綿的書信傳達相思之情,滿心滿眼裏都是對未來的計劃和期待,渾然不知他們之間的私相授受早已被長輩們看出了端倪。


    孫家禮教森嚴,而且那時候正是孫勵文提拔的關鍵時期,即便知道了孫嘉柔的不恥行為,他們也不敢聲張。


    孫勵文不相信自己平日裏溫順乖巧、善解人意的女兒會做出有損家族顏麵和自己官聲的事情來,篤定是餘修源背後教唆,誘拐官家少女。於是他派人去查了餘修源的底細。


    探子很快就回來稟報。餘家祖上不過是獵戶出生,後來改行做藥材生意才有了微薄的家底。餘修源上過幾年學堂,又憑著自己的努力中了秀才,得到監察史的舉薦,才到孫家姨母府上做了門客,並非大富大貴之人。即便有朝一日餘修源奮發圖強受到主家的重用和舉薦,有個一官半職,改變了卑微的出身,家裏也清貧得很。


    而孫家雖然不是什麽皇親貴胄,但也世代為官,算得上書香門第,在京城裏是有頭有臉的清流人家。


    如此門不當戶不對,孫勵文自然不同意女兒繼續與餘修源來往。


    孫嘉柔年紀輕不懂得世故迂回,鐵了心要嫁給餘修源,見家裏人逼得緊了,便讓侍女彩霞幫忙傳遞書信,暗中與餘修源約好一起私奔。


    豈料他們的小把戲早就被閱人無數的孫勵文看在眼裏,人還沒出京城,就被雙雙抓了個正著。


    隨後,彩霞因縱主私奔被孫家活活打死,還連累一家老小都被發賣了。而孫嘉柔雖未受皮肉之苦,卻被鎖在家裏關了數月,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


    幽禁期間,孫嘉柔每日過得渾渾噩噩。她曾絕食反抗,裝病逃跑,甚至以死相逼,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後都被及時救了回來。


    最後支撐著她活下來的大概久是情郎的許諾。


    在她的多番以死威脅後,孫勵文終於失去耐心,他告誡孫嘉柔,如果她繼續鬧下去,他就隻當自己沒生過這麽個女兒,立刻去官府狀告餘修源誘拐官家少女,到時候不僅餘修源現有的功名保不住,還可能被發配邊疆做奴役,屆時他們將永生永世不得相見。


    孫嘉柔迷糊灌頂,漸漸意識到,即便她不再尋死覓活,她跟餘修源此生也是無緣了。她自己好歹還是孫家的女兒,孫勵文就算再不留情麵,也不會真對她下狠手。但餘修源不一樣,他出生低微,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如果父親真的把餘修源的前程斷了,那她就是徹底害了他。


    明白了這個道理,孫嘉柔慢慢就安分了,不哭不鬧,隻是成日鬱鬱寡歡,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劉夫人看上去熱情活潑,但骨子裏還是個保守且要臉麵的人。她雖然對孫嘉柔的種種出格行為感到羞恥,但畢竟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看到女兒日漸消瘦,她心疼不已,所以才帶了孫嘉柔來這佛門淨地住一陣,希望她能夠早日悔悟,重新開始。


    回憶是一座小小的城,困住了孫嘉柔以及她夢中了的那個人,她走不出、忘不掉、好不了,便隻能在相思的渡口,守望一枕殘夢,任誓言在腦海中癡纏,著上憂傷的顏色,爬滿少女年輕的麵容。


    聽完孫嘉柔的敘述,夏侯紓既震驚,又惋惜。她尚未經曆情愛之事,沒法感同身受,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孫嘉柔。不過她從前聽過的戲文裏,這樣得不到長輩認可的感情,大概也就兩種結局,要麽曆盡艱險,相濡以沫;要麽彼此妥協,相忘於江湖。


    為了表現得更真誠一點,夏侯紓隻好假設有一天自己麵臨跟孫嘉柔一樣的困境,又會怎麽做。畢竟前有鍾綠芙,後有孫嘉柔這兩個鮮活的例子擺在眼前,她也不知道將來在婚事上能不能自己做主。


    事實上,夏侯紓對嫁人這件事是沒有多麽期待的。為人妻為人母這種事也從來不在她的計劃範圍內,她甚至覺得如果可以選擇一輩子不嫁人才算好,這樣她就可以專心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想來他日夏侯翊即便成了親,也不會虧待她這個妹妹。


    不過按照母親這兩日又是帶著她來進香,又是逼著她求姻緣簽的狀況,她覺得不出一年,父親和母親就會給她安排親事。既然是父親和母親看中的人,那麽家世和人品都不會差到哪裏去,嫁不嫁都沒有多大關係。最好是對方家世沒有自己好,這樣就算她嫁過去了,對方也不敢對她幹涉太多,她還是可以騰出大把時間來做自己的事。


    當然萬事都沒那麽絕對,夏侯紓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分析得這麽理智,是因為自己還沒有遇到真心喜歡的人。萬一哪天她有幸有了相愛的人,為此改變了心意,而父母卻橫加阻攔,或者執意要把她嫁給其他人,她應該也會如同孫嘉柔一般反抗、控訴、逃跑,甚至以死相逼。


    隻要這是一場雙向奔赴的愛情,她就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守護。


    夏侯紓默默思忖著。想到這裏,她才發現,自己光聽孫嘉柔在說了,那麽餘修源呢?


    那個讓孫嘉柔心心念念甚至以命相搏的翩翩少年郎,他是早就認命,屈服於不匹配的門庭之下,還是跟孫嘉柔一樣思念成疾,守望相助,打定主意抗爭到底?


    如果餘修源屈服了,孫嘉柔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獨角戲,最後也隻能感動了她自己,根本就不值得。但如果餘修源還在堅守,那麽她也支持孫嘉柔為自己再搏一搏。


    不去爭一爭,誰知道最後是輸是贏呢?


    夏侯紓問:“他呢?他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和想法嗎?”


    孫嘉柔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麽,眼裏閃爍著一束亮光,隨後卻又苦澀地點點頭,道:“他說他這輩子非我不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祁風華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錦瑟輕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錦瑟輕寒並收藏南祁風華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