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刺骨,肅殺陰沉。


    已時,日頭高掛,保定巡撫衙門外本是喧囂鼎沸,卻在突然之間了無人聲。


    宋師爺等在門內,心中奇怪,跨出衙門口察看,隻見滿街販夫走卒待立原地,默不作聲。宋師爺順著眾人目光瞧向街尾,心下登時了然。


    原來有十名身穿金黃飛魚官服,腰配繡春寶刀的冷麵官差,死氣沉沉地穿街而來。這隊人馬行進無聲,氣燄內斂,表麵看來並不如何可怕,卻能將眾百姓嚇得噤若寒蟬。


    宋師爺身著公服,站在衙門口目送官差路過,十名官差卻連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整條街的人就這麽戰戰兢兢地瞧著他們離開,直到連一點腳步聲也聽不到後,這才開始議論紛紛。


    站在衙門口左邊姓方的衙役低聲說道:“師爺,錦衣衛的人跑到這兒來做什麽?”


    宋師爺沉吟半響,搖頭歎道:“瞧這模樣,多半是去城南萬安客棧。昨晚聽說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左光鬥大人的夫人下榻萬安客棧,這會兒多半還沒啓程。”


    “錦衣衛要拿左夫人?左大人都已經入獄,魏公公還要趕盡殺絕?”右邊姓李的衙役忿忿說道。“聽說魏公公誣賴左大人和楊漣楊大人接受熊廷弼大將軍的賄賂,五日一審,嚴刑逼供,想把眾大人屈打成招。”


    “這些話咱們自己說著便是,可別到外麵張揚。”宋師爺提醒道。


    方姓衙役又問:“左大人究竟為何入獄?近日錦衣衛四處拿人,看來此案牽連不小啊?”


    宋師爺再次搖頭。“為何入獄?還不是為了彈劾魏忠賢?先是楊漣楊大人上書揭發魏忠賢二十四條罪狀。皇上不聞不問。接著左光鬥大人又上奏三十二條大罪,皇上還是不理。宦官亂政,奸臣當道,眼看大明江山......”


    李姓衙役連連揮手,急道:“師爺,小聲,莫在衙門口說這等言語......”


    宋師爺長長籲了口氣,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左大人上奏之前,早已吩咐左夫人先行南下。隻可惜魏忠賢手腳太快,左夫人還沒出保定府,這就已經派人來拿。”


    “唉......上什麽書?彈什麽劾?想那九千歲魏忠賢位居司禮監次輔,任秉筆太監,朝臣的奏章都要經過他那一關,近年來甚至傳言有些奏章根本沒能上達天聽,就讓他給直接批了。左大人他們上這種書,不是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嗎?況且魏忠賢還任提督東廠,錦衣衛南北鎮撫司都聽他號令。左大人他們自己性命不保也就罷了,隻怕一家老小都難逃一劫。”


    他轉向方姓衙役,說道:“你說此案牽連不小,隻怕沒有說錯。魏忠賢閹黨策劃許久,多半會藉此事件大舉行動,徹底鏟除東林黨人......”


    方姓衙役雖在巡撫衙門辦事,然而職司卑微,對於朝中情形不甚了了,問道:“那咱們巡撫大人……是不是東林黨的?”


    宋師爺瞧他一眼,無奈說道:“劉大人潔身自愛,明哲保身,本不欲結黨議政。隻可惜當今世道,非黑即白,容不得人置身事外。莫說魏忠賢要他表態,左大人何嚐不是三番四次來向劉大人示好?此事會不會牽連巡撫大人,眼下沒人說得準。隻能靜觀其變。”


    正說著,兩名補快自街尾快步走來。


    其中一人遠遠望見師爺,舉起一手:“宋師爺。”


    宋師爺大步迎上:“鄭捕頭。”三人並肩步入衙門。那姓鄭的捕頭約莫三十歲上下,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乃是保定巡撫衙門的總捕頭。他邊走邊問:“師爺派人找我過來,可是衙門人手不足?何捕頭分派案文了沒有?”


    “派過了。當班捕快都已出門辦事。”宋師爺使個眼色,將鄭捕頭拉到一旁。“恒舟兄,我知今日你沒當差,不過劉大人吩咐下來,有件案子勞煩你跑一趟。”


    鄭恒舟點頭:“師爺請說。”


    宋師爺取出一張案文,問道:“城東張大鵬,恒舟兄知道這人嗎?”鄭恒舟點頭:“賣天津包子的張老兒?他的包子皮薄餡多,做生意一向老實。”宋師爺道:“他昨兒夜裏讓人殺了。”


    鄭恒舟一愣。“可知凶手是誰?”


    “不知。”宋師爺說。一看鄭恒舟蹙起眉頭,他跟著又道:“今日一早,張老兒家隔壁的林在春來報的案。他說昨兒夜裏就聽見張老兒家中傳出異聲,是以他今早一起床就去拍門詢問,沒想到張老兒已經陳屍家中。我找了仵作過去,這會兒應該到了。”


    “報案的有說人是怎麽死的?”鄭恒舟問。


    “沒瞧見外傷。”宋師爺翻看案文。“口鼻流血,應是給人毆打致死。”他將案文交予鄭恒舟,說道:“劉大人交代,要你立刻趕去查辦。我聽他的意思,似乎是想盡快將了結此案。”


    “既然如此,我這就去。”鄭恒舟瀏覽案文,順手收起,轉身往衙門外走。宋師爺在他身後叫住。“恒舟兄,若是遇上麻煩,大人要你盡力周旋。”


    鄭恒舟愣了一愣,點頭道:“知道了。”揮手招呼適才同來的捕快,快步朝向城東而去。


    ***


    不一會兒功夫來到張大鵬的住所,鄭恒舟方才轉過街角,立刻知道已經來遲。


    隻見凶宅門口站有兩名官差,飛魚公服,卻是錦衣衛。


    鄭恒舟與手下捕快對看一眼,雙雙皺眉。


    捕快陳遠誌低聲問道:“死個賣包子的關他錦衣衛什麽事?”


    鄭恒舟心下卻想:“劉大人怎麽知道會有麻煩?”


    走到近處,一人苦哈哈地迎了上來,原來是仵作。“捕爺,你來了就好。錦衣衛的大人不放我進門啊。”


    “我來。”鄭恒舟說著走向凶宅。


    門口一名錦衣衛官差揚手阻攔。


    鄭恒舟停下腳步,衝著錦衣衛抱拳道:“兩位大人,卑職鄭恒舟,保定巡撫衙門捕頭。今奉巡撫大人之命,前來查訪張大棚命案。”說著解下表明身份的腰牌,捧在手心,恭恭敬敬地呈上。


    錦衣衛不看他的腰牌,隻是點頭說道:“你回去稟告巡撫大人,就說此案已由錦衣衛接手,不必派人來查了。”


    “卑職遵命。”鄭恒舟收起腰牌,卻不離去。


    錦衣衛眉頭一皺,問道:“怎麽?”


    鄭恒舟說:“啓稟大人,這張大鵬乃一介良民,從不作奸犯科,靠賣包子維生,如今無端喪命,案該地方衙門所管。不知何故驚動錦衣衛各位大人?”


    錦衣衛不耐煩道:“錦衣衛辦事,還要跟你衙門捕快解釋嗎?”


    “卑職不敢。”


    這時凶宅內走出另外一人。


    門口兩名錦衣衛立刻轉身行禮,同聲道:“千戶大人。”


    鄭恒舟等人一聽,連忙跟著低頭行禮。


    那千戶“嗯”了一聲,低頭打量鄭恒舟的腰牌。“大家都在公門裏辦事,何必鬧僵?”他跨出門檻,朝鄭恒舟笑道:“久聞保定巡撫衙門鄭總捕頭劍法了得,曾在蘇州府力壓楊氏三雄,捍衛官府顏麵。今日得見尊駕,白某深感榮幸。”


    鄭恒舟忙道:“千戶大人謬讚了。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鄭捕頭不必過謙。”白千戶道。“聽說鄭捕頭是點蒼神劍柳成風柳老英雄的大弟子,一手蒼鬆劍法造詣非凡,就連現任點蒼掌門柳幹真都是閣下師弟。柳掌門近年來在江湖上可是大大的露臉啊。”


    鄭恒舟不知白千戶這番場麵話是何用意,拱手說道:“千戶大人明鑒,卑職曾得恩師傳授幾年功夫,不過沒學到家。從前在江湖上行走,等閑也不敢抬出點蒼名號,以免有辱師門。敝派掌門雖為卑職師弟,武功可比卑職要高明多了。”


    白千戶笑容滿意麵:“鄭兄何必客氣。貴派勁蒼訣內勁天下聞名,令師弟三掌震斃丐幫長老神拳連天山,內功修為在武林中已是一流高手。”


    鄭恒舟道:“回千戶大人,敝派內功確有獨到之處,然則師門規矩,勁蒼訣唯有掌門人方能修習。卑職雖為大弟子,卻未蒙恩師傳授。”


    白千戶沉吟:“是這樣啊……”


    鄭恒舟又道:“大人……”


    白千戶揮手打斷他,說道:“鄭兄,你我雖然身在公門,實則都是武林同道。這官場職稱掛在嘴邊,聽了總不是味兒。咱們還是打著江湖口吻自在點。小弟姓白,名叫草之。”


    白草之語氣甚誠,然而鄭恒舟仍心下仍然犯疑。他在衙門之中打滾多年,深知錦衣衛的話不能盡信。


    錦衣衛乃明太祖所創立之軍事衛所,負責監視朝臣,權力甚大。他們直接聽命皇上,有權緝拿任何人,並可私下審問,直接用刑。他們是皇帝統治朝臣的恐怖手段,滿朝文武聞風變色,沒人膽敢絲毫得罪。明成祖設立東廠之後,監視朝臣的大權落入宦官手中,錦衣衛名義上是獨立軍旅,實際上須聽東廠號令。


    明熹宗登基後,寵信宦官魏忠賢,將一切朝政交其處置。魏忠賢大權在握,自稱九千歲,後更進一步稱九千九百歲,僅比皇帝的萬歲少一百歲。他掌控東廠與錦衣衛勢力,聯合朝中所有與東林黨不睦的朝臣一起對抗政敵,是為閹黨。


    時為明熹宗天啟四年,過去數年間,魏忠賢指使錦衣衛處處為難東林諸臣,鬧得朝廷烏煙瘴氣,人人自危。


    鄭恒舟聽說太多錦衣衛假裝示好,贏取官員信任,隨即反咬一口之事。


    他非蠢人,自然不會相信堂堂錦衣衛千戶會毫無由來地仰慕自己俠名,不恥下交。


    或許此人意圖透過他去揭露劉大人的瘡疤。不管對方意欲何為,自己都須小心應對。


    “既然白兄這麽說,在下就不拘束了。”鄭恒舟拱手道,“不知道這張大鵬案......”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白草之沒讓他說完。“上麵交代下來,我們也不好多問。鄭兄當差多年,應該了解此中難處?”


    “這個自然。”鄭恒舟點頭。“然則巡撫大人派我查案,我總得要有個交代。白兄若不方便透露......”


    “這樣吧,”白草之又打斷他。“就當是錦衣衛和巡撫衙門聯手辦案。待我的人看完之後,鄭兄盡管進去察看。不過屍體我得先領回去。仵作驗屍結果,我再差人送往巡撫衙門。”


    鄭恒舟心想等你看完,我還有得看嗎?然而白草之已經讓步,他也不好繼續堅持。“那就有勞白兄費心了。”


    “舉手之勞。”白草之領著鄭恒舟走向一旁,問道:“鄭兄在衙門當差幾年了?”鄭恒舟照實回答:“五年。”


    白草之歎道:“以鄭兄人材武功,待在巡撫衙門,未免太委屈了點。”


    鄭恒舟搖頭:“白兄取笑了。”


    白草之正色道:“衙門捕頭雖受百姓敬重,畢竟還是衙役。沒有品級,不算官職,薪俸少,事情又多。同樣是為朝庭辦事,鄭兄怎麽沒想過要投軍嗎?”


    鄭恒舟笑道:“在下胸無大誌,不好功名。隻想憑一己所長,抓賊辦案,也算為百姓盡點心力。”


    白草之勸道:“從軍報國,一樣是為百姓盡力。鄭兄如果不喜行軍打仗,在下可以代為保薦,入咱們錦衣衛當差。小弟在洪都指揮史麵前還算說得上話,隻要鄭兄點頭,憑你當差經曆,當可直任百戶,為正六品職。這光是每月俸祿就跟你現在天差地遠了。”


    鄭恒舟瞪大眼睛看他,實不知該如何應答。“白兄,”他謹慎以對,“請恕在下直言。你我素未謀麵,何以......”


    白草之哈哈大笑。“不知何故,我一見到鄭兄,就感到十分投緣。在下行事魯莽,不意交淺言深。想我錦衣衛聲名在外,也難怪鄭兄見疑。剛剛那些話,就當我沒說了。鄭兄若不嫌棄,改天出來喝茶?”


    鄭恒舟連忙做揖道:“白兄待友至誠,在下豈有嫌棄之理?不知白兄是暫駐保定府軍衛,還是要趕回順天府覆命?”


    白草之道:“小弟這次為辦此案而來,明日就得回京覆命。過幾天我當專程前來拜會鄭兄,為今日搶案之事賠罪。”


    “賠什麽罪,白兄太客氣了。”


    “這次事出突然,沒有知會巡撫衙門,自當賠罪。”白草之說著朝向鄭恒舟一抱拳。“鄭兄先請回吧。等我們查完,在下再派人通知鄭兄來查。”


    鄭恒舟拱手告別,帶著捕快仵作離開。


    ***


    三人轉過街口,遠離錦衣衛監視範圍,鄭恒舟遣走仵作,這才對捕快說道:“遠誌,去年保定知府衙門遭竊一案,錦衣衛王總旗欠下的人情,可還了沒有?”


    “還沒。”陳遠誌回道。


    “嗯......”鄭恒舟沉吟半響,道:“去向他探探白草之白千戶是什麽來頭,該管何等事務,他的長官是誰,又是奉什麽人的命令來查張大鵬一案。”他邊走邊想。“最好弄清楚張大鵬案何以牽涉錦衣衛。”


    陳遠誌問:“總捕頭,咱們在錦衣衛就隻王總旗這條人脈。此案當真重要到要動用這個人情?”


    “時機敏感。”鄭恒舟道。“以左光鬥禦史大人為首的東林六君子已讓魏公公拿入東廠,閹黨近日肯定要大張旗鼓對付東林黨人。時局如此關鍵,錦衣衛與東廠理應不會浪費人力在不相幹的事情上。張大鵬一案要是就此了結也就算了,萬一日後牽扯不清,惹回咱們地方官府,到時候怎麽讓人誅連的都不知道,豈不是冤枉至極?這件案子一定要調查清楚,否則後患無窮。”


    陳遠誌皺眉道:“我看那白千戶說話客氣,倒似誠心要與總捕頭結交?”


    鄭恒舟一言不發,走出一段路後,這才開口問道:“遠誌,你我共事四年,交情匪淺,可知道我是點蒼派大弟子?”


    陳遠誌搖頭:“不知。總捕頭從來沒有提過師承門戶。我見你出手數次,一直以為你是少林派。”


    “我也不是刻意隱瞞,隻是當年恩師對我決意投身官府之事不大諒解,是以我身入公門後,便盡量少用師門武功,也不敢自稱點蒼弟子。”


    他心下遺憾,仰頭長歎,片刻後道:“我的師承來曆雖算不上是什麽秘密,但總也要費上一番功夫查訪方知。姑且不論白千戶如何得知我是點蒼弟子,想我點蒼一派,人丁單薄,向來不是武林大派。他堂堂錦衣衛千戶,何故刻意與我結交?”


    “總捕頭俠義為懷,聲名遠播,就連錦衣衛的千戶……”


    “少拍馬屁。”鄭恒舟打斷他。“你這就去保定軍衛走走。過西大街時,順便讓王老丐下去放話,瞧瞧有沒有人聽說張大鵬的出身。”


    陳遠誌皺眉:“總捕頭,丐幫雖然人脈寬廣,消息靈通,但畢竟是武林一脈,對官府有所顧忌。宋師爺也吩咐了,叫我們別跟丐幫走得太近。”


    “宋師爺不想我們花錢買消息而已。”鄭恒舟笑道。“然而有些案子總是要有武林人脈才方便查辦。總之時機敏感,你就問問去吧。”


    陳遠誌得令而去。鄭恒舟信步來到城東市集,於張大鵬空蕩蕩的包子攤前駐足片刻,搖頭輕歎,隨即趕回巡撫衙門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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