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留給姬考太多思考的時間,他已經隨小宦官來到了朱凰宮禦書房門口,他本以為陛下要在這裏見他,小宦官卻並不停步,而是帶著他一路往後走去。


    不多時,他們就到了雲夢大澤的湖岸邊,湖岸兩側都是枯黃而柔軟的秋草,秋草之上,植滿了金黃色的梧桐樹。


    子受穿一身大紅便服,隨意地坐在最粗壯的那株梧桐樹之下,正在用一把精巧貴重的小斧子斫一塊梧桐木。


    “姬卿來了。”子受抬起頭,放下手中的小斧,微笑著看向眼前的姬考。


    恃寵而驕是蠢人才會做的事,姬考既然不會因為子受的欣賞而倨傲,他一絲不苟地鞠躬行禮,做足了禮數:


    “姬考參見陛下。”


    “坐。”


    子受指了指他身旁的青草地,姬考也不推辭,就這麽隨性地坐了下來。


    “這塊梧桐木是南伯侯鄂崇禹剛剛貢給朕的禮物,取的是天南火山中一株被地火熏陶了千年的梧桐樹。”子受輕撫著手中這塊木頭,很是愛惜的樣子。


    “不像是朕這雲夢澤邊的梧桐木,大多靠水而生,陰柔嬌氣。這外來的神木,倒是頗有些陽剛之氣。”


    姬考定睛看去這塊梧桐木色澤不似一般的梧桐,而是有種如同玉石般的晶瑩感,仿佛外麵有一層琥珀般的包漿,最可喜的是那層瑩潤的紅色,一看便知是天然生成,姬考坐的位置離子受還有些距離,卻能感受到桐木之中有一股燥熱的氣息在時時刻刻散發著熱量。


    隻是陛下似乎話中有話,姬考沒敢接話,隻是誇讚道:


    “如此神木用來製琴,製成之後定是一張上好的七弦。”姬考是樂道大家,又酷愛收藏天下名琴,一眼就知道這桐木是製琴的絕品材料,何況陛下親自動手斫琴,若是這張琴在民間現世,會有多少好琴之人為它搶破頭?


    “篤、篤、篤……”


    子受在招呼姬考坐下之後並沒有再多寒暄什麽,拿起小斧子重新開始斫琴。他握慣了禦筆也握慣了太漪的手指細長而穩定,一片片木屑飄舞零落,桐木的底麵在他的手下變得無比光滑。如子受這樣的武道大家,把控力道的水平已經是人間巔峰,他也是喜好琴道之人,對於每一處細節的把控都妙到毫巔。姬考看著陛下如行雲流水般的斫琴,甚至能體悟到一絲武技修行的高妙意味。


    很快地,一張七弦琴的琴身便已經製成了,子受伸手輕輕敲了敲琴身,聲音清脆之中有一絲鏗鏘之意,或許是因為吸收了許多天南火山中的火之精華,這桐木不見絲毫陰柔,反而一種磅礴的陽剛正氣從中透出。子受隻是輕輕一敲,卻有嫋嫋餘音盤繞不休,若再令巧匠接上琴弦,彈奏之時定然有大江大河東流不止的浩然氣概。


    “如此神木,天下間也隻有陛下親自斫琴,能使其中浩然之氣體現地淋漓盡致。”聽到那一聲琴音之後,姬考由衷感慨道。


    這不是他阿諛奉承,委實是心中所想。這塊桐木本身吸收了許多地火陽氣,剛才子受斫琴之時看似輕鬆寫意,實則是他身為人間帝王,體內陽氣更甚,因此能讓這塊神木如此馴服。若是等閑琴師,莫說是削去神木,就連拿在手上都要被其中的火氣傷到。


    聽了姬考的讚歎,子受坦然受之,他站起身,身邊自然有宮女幫他拂去衣衫上的草屑,他將手中的琴身交給身邊服侍的宮女,吩咐道:


    “小彩。”


    “喏!”


    “你去……請樂正師延為此琴上弦。”


    “是!”


    姬考看著那個很年輕的宮女接過這麵琴身,居然沒有被這琴身燙到。再一看,這很不起眼的小宮女居然肉身小成,已經是煉虛境的高手。姬考默默感慨,在朱凰宮之中果然藏龍臥虎,一個人也輕視不得。


    宮女默默退去,子受看著宮女款款遠去的腰身,輕聲說道:


    “太監宮女是這深宮之中的苦命人,原先依照大商律法,除了首宦之外,宦官宮女皆不得習武,是因為大商曆代先王都無法修行,怕的是積怨日久,他們有一日會反噬主子。隻不過這規矩到朕這裏便廢了,朕讓辜季親自指點這些太監宮女,挑選有根骨的人擇幾樣功法讓他們修行,若是修行有成,品性也上佳者,可傳授更多的修行法門,剛才這宮女小彩便算是其中佼佼者。”


    姬考點頭敬服道:


    “陛下洪恩,是這些下人的福分。”


    子受並不回話,隻輕輕笑了笑,他抬步往雲夢澤邊走去,姬考緊隨其後。


    雲夢澤一向有雲氣遮繞,能露出全貌的日子隻在少數,今日也不例外,就算以這君臣二人修道高手的眼力看去,也隻有湖邊的一小塊水域露出了水波瀲灩的真容。


    子受踩著湖邊的濕濕的泥土,麵朝茫茫雲氣,背對著姬考開口道:


    “前些日子,西方聖人接引親至朝歌,帶王後隨他去須彌山中修行。此事,你怎麽看?”


    姬考沉默著並沒有說話,湖邊一時寂靜,隻有微微的風聲吹動葦草,發出“沙沙”的聲音。


    “砰。”


    一聲悶響從子受身後發出,姬考已然跪倒在地。


    “罪臣別無所求,家父年事已高,隻想請陛下饒過家父一命。”


    子受微微眯起眼睛,沒同意也沒否決。


    “若是陛下一心要殺家父,姬考願以命換命,隻求讓家父得一善終。”


    姬考頭埋得極低,跪倒在地一動不動,靜等著子受的決定。


    “二十年前,姬昌借天庭煉丹爐,私鑄九鼎妄圖侵吞天下氣運,被辜季雍檀二人發現之後,指使散宜生設下殺陣,隻求擊殺他們二人。”子受聲音平淡,聽不出什麽情緒波動。


    “那一年朕傳他入朝歌,他不敢親身前來,以你為質子,困你在朝歌二十年,不曾送你離開西岐,二十年間也沒一次與朕提過要贖你回去。”


    “朕聽聞,這二十年間,他也沒送過一封家信與你吧?”


    平時溫文爾雅的年輕人隻跪倒在地,頭顱低伏,倔強地沉默。


    “你是嫡長子,德行無礙,甚至賢名遠播。按大商宗室律法,西伯侯之位就該是你的,可是姬昌送你離開西岐,這二十年間倚重你二弟姬發,也將許多政務交予你四弟姬旦處置。”


    “原本你三弟姬鮮與你親近,一向疏遠姬發。他是一員軍中猛將,為西岐屢立戰功,這些年姬昌卻一直將他的部將打散混編,將姬鮮這位良材按在西岐埋沒不用,轉而重用姬發的心腹南宮適。前些日子更是任命南宮適為大將軍,這其中的意思,以你的智慧,不用我說,你也分得清楚。”


    “光是這些倒也就罷了,此次接引聖人前來朝歌,帶走王後,表麵上是聖人為王後天姿折服,請她入須彌山修行,也好成就佛門第一尊菩薩之位。此事看起來於我大商、於我人族有賺無賠,隻要百年時間,人族就能多一位準聖境界的大能,這是自帝禹之後許多年再無人做到的創舉。”


    “可是你也是修道者,如今也有了天仙境界,你應該看得出人族氣運已然有一絲被化入了西方佛門之中,我大商國運也因此減少。”


    “啪嗒!”


    子受輕輕折斷一根枯幹的葦草,放在手中輕輕揉搓。


    “你我心知肚明,姬昌在此事中不說是主導,至少也有個推波助瀾的作用,他處心積慮對大商動手,一者是要攀附上佛門這顆大樹,二者削減大商國運,於他沒有絲毫損失,反而說難聽點王後被人擄走,更能降低朕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形象。”


    “這件事自始至終於他都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當然萬事萬物都是相對的,因為你姬考還在朕的朝歌之中。”


    “姬昌心知肚明我會看出來這一點,他也知道你在朝歌為質子二十年,可依然一點都不擔憂你的安危,而是放手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來,你可知道他究竟是在想些什麽?”


    麵對君王的直接發問,姬考再不能沉默,他隻是低聲說道:


    “小臣不懂。”


    “你父親西伯侯姬昌,是在借刀殺人,以王後被擄走一事動搖朕的心神,激怒於朕,再借朕手中的刀……殺了你。”子受一錘定音,轉頭看向跪倒在地的姬考。


    “小臣……不信。”


    姬考的聲音變得艱澀無比,他艱難地吐字,分明隻是短短的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時卻仿佛無比地費力。


    “你身在朝歌不得回西岐,等他歸天的那一日西伯侯之位自然需要有人接手,那麽傳位姬發也是個很好的選擇,但是這樣終究不保險,你不可能一輩子就在朝歌之中為質子,總有回到稀奇的那一天。”


    “隻要你還活著,姬發的侯位就坐不穩妥,他為姬發謀劃的大好河山,與天庭與佛門的大好規劃,為姬發鋪好的路就會有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換句話說,隻要你姬考活著,姬發的西伯侯之位就坐不穩妥。因此姬昌此舉,不僅一箭雙雕,還一石三鳥,激怒朕,然後借朕的憤怒殺了你,那麽名正言順地……姬發就成了他的嫡長子,就成了他為西岐規劃的美好未來的接班人。”


    子受冷酷地如同屠夫,一點點肢解姬考的心理防線,將姬考其實已經猜到卻不敢相信的那個血淋淋事實呈現在他眼前,讓他看個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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