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店內。


    林仵作看著麵前三位貴人,終究還是忍不住麵前熱騰騰的香氣,呼啦啦吃了起來。


    李彥沒有選擇去林仵作的家裏,畢竟世人皆認為仵作晦氣不詳。


    作為現代人,李彥心中的法醫,是為亡者說話的偉大職業,但在古代,大家的觀念皆是如此,沒必要特立獨行,否則仵作都會被連累。


    因此他帶著林仵作來到食店,請他吃了碗羊肉麵,當作夜宵。


    唐朝對羊肉有著近乎執著的追求,從平民到天子,都喜歡羊肉。


    比如長安的皇親國戚,達官貴人,隻要做官在五品以上,每個月公家就免費發肉。


    四品五品官員,每個月給九頭羊,三品官員,每個月給十二頭羊,再往上的親王,每個月供給二十頭羊。


    受這樣風氣的影響,羊肉烹飪花樣極多,涼州的小食店內,最著名的就是羊肉麵,補元陽,益血氣。


    切上幾片肥瘦相間的羊肉,撒上胡椒、蘑菇、薑末,滿滿一碗麵,口感很棒。


    此時林仵作吃完一大碗,摸了摸肚子,十分滿足。


    不僅是身體上的飽腹,還有精神上受到尊重的慰藉。


    對方有康縣尉的兩位郎君相陪,真要找自己出來,還不是隨便使喚。


    現在卻做出這樣的安排,那必須賣力。


    李彥開始發問:“此間隻有我們四人,我希望林仵作給出一個準確的判斷,伏哥到底是不是自殺身亡?”


    林仵作沒有遲疑,低聲道:“回小郎君的話,以我仵作二十載的經驗,確是自縊而死。”


    康猛皺眉,康達奇道:“可你剛剛在廳內不是說,有可能是別人殺害伏哥後,再偽裝成自縊的假象嗎?”


    林仵作苦笑:“我是說可以辦到,但在短短的一刻鍾的時間內……唉,不是故意欺瞞,是安郎君心中已經有了判斷,我實在不敢嘴硬!”


    李彥道:“時間短暫,偽造可以,卻布置不出那麽完美的現場,對嗎?”


    林仵作點頭:“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他又對康達道:“請康小郎君恕罪!”


    康猛聽了,一時間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你也難啊!”


    康達趕忙道:“別擔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林仵作卑微慣了,依舊沒有把話說死:“當然,我見識低淺,天下之大,或有人能做到這樣的事情,終究不能下斷言……”


    康猛冷笑:“剛剛史明的表現你也看到了,他會是那樣的能人?”


    林仵作搖搖頭:“我也奇怪,卻不敢多言,史明不像是能殺害伏哥,偽裝自縊的凶手。”


    李彥等他們說完,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伏哥死時,失禁了嗎?”


    康猛和康達頓時變得不自然,剛剛吃了一大碗羊肉麵的林仵作卻不以為意,點頭道:“自縊之人,因為身體鬆弛,在屍體下方往往會出現大量失禁穢物,伏哥也不例外。”


    這點古人早有發現,很多古代筆記諸如《虞初新誌》《茶餘客話》,都談到過自縊者的家人,會在屍體下方,用鐵器或大石鎮而壓之,或用炭灰掩蓋,表麵上是防縊鬼,其實就是驅除穢物臭味的手段。


    因此上吊自殺的現場,不僅死狀恐怖,很多時候還是臭不可聞。


    電視劇裏麵吊死的人被發現後,大家哭喊著上去抱,想想現實裏那畫麵,就很有味道。


    李彥又問:“那發現伏哥屍體的史明,身上有沾到穢物嗎?”


    林仵作回憶了一下,肯定的道:“沒有,他離的很遠,根本沒有靠近。”


    康達露出鄙視:“伏哥待他極好,此人竟如此涼薄。”


    康猛卻有不同的看法:“這倒是人之常情,不能苛責,不過若史明是凶手,出於偽裝,他應該會抱住屍體吧?”


    “大郎倒有法曹的天賦!”


    李彥對他有些刮目相看,點頭道:“假設史明殺害了伏哥,雙方接觸難免會留下痕跡,他如果毫不嫌棄的抱住屍體,事後就算被發現,也無法作為證據,這也是凶手常常冒充屍體第一發現人的原因。”


    康達顫聲道:“那這麽說,我們冤枉人了?”


    “以上都是間接證據,還不能下斷言,隻能說史明殺害伏哥的可能性極低。”


    李彥微微搖頭,繼續問道:“林仵作,在來醉香樓之前,你見過伏哥的遺孀麗娘嗎?”


    林仵作道:“見過,我收斂了伏哥的屍體後,將他送往縣衙途中,麗娘就追了過來,問明情況後,她眼中滿是憤怒,恐怕在那個時候,她就懷疑是史明殺害伏哥了。”


    “憤怒嗎……”


    李彥若有所思。


    林仵作雖然不讚同麗娘的指認,卻還是很佩服她的勇敢:“這位娘子敢衝擊醉香樓,冒著觸怒高門貴人的凶險,為夫郎正名,伏哥家有賢妻,可惜啊!”


    李彥點點頭,接著詢問各種細節。


    林仵作越來越震驚。


    他從未見過如此才思敏捷,聰慧過人的高門貴人!


    哪怕對於仵作的具體操作並不了解,卻又往往有發人深省之言,讓他獲益匪淺。


    “多謝林仵作!”


    一刻鍾後,李彥送別依依不舍的林仵作,又對康猛道:“大郎,帶我去見一見史明。”


    康猛看了看時間,有些為難:“現在?”


    食店外麵的人流依舊很多,小販叫賣,很是熱鬧。


    武威曾經是中國最早的不夜城,第一個開夜市的地方,哪怕不複當年輝煌,但習慣延續下來,是不宵禁的。


    這點比長安要好。


    真要在長安夜晚,李彥除非配上衛國公府的魚符,否則隻能在坊市內部活動。


    可即便如此,史明已經被押入牢房,這個時間點去縣衙,也太晚了。


    不過迎著李彥的目光,康猛稍加遲疑後,還是咬了咬牙道:“好!”


    李彥承情:“多謝!”


    必須兵貴神速。


    因為他並不知道,目前這種狀態什麽時候會消失。


    頭腦清晰,思維敏捷,洞察力強,各種細節曆曆在目,以往所得的知識點隨意提取。


    武功的強橫,讓他有著天下之大都可去得的自信,縱橫睥睨。


    智慧的提升,則是洞徹人心,一切陰暗受陽光普照,無所遁形。


    所以。


    請叫現在的我……


    神探李元芳!


    “真想永遠保持啊,話說這種體驗,不是騙氪麽!”


    李彥感歎起來。


    姑臧縣的縣衙與涼州都督府緊挨,三人很快到了。


    如今的姑臧縣令姓崔,舉明經出身,剛剛上任沒多久,學館內免費酪漿的福利就是他安排的。


    雖然世家子沒一個看得上,但李彥白嫖了三個月,對這位縣令的印象不錯,同時注意到衙司內燈火還亮著,很可能這位勤奮的縣令還在工作。


    康猛見了,頓時變得小心起來,好在李彥發現,今夜是何竟當差,馬上得到了通行。


    至於獄卒見到縣尉家的郎君來了,更是連多嘴問一句都不敢。


    這個時代,官吏對於世家大族的特權,早就習以為常,一路帶到了史明麵前。


    史明被單獨關押在一間牢房裏,已經戴上了木枷,沒法躺下,隻能倚壁蹲坐。


    他的雙腿打著顫,滿頭都是冷汗。


    殺兄戲嫂,這種人進入牢獄也是最讓人看不起的,有的是折磨等著他。


    於是乎,當看到康猛出現,他立刻以極為怪異的姿勢撲過來,木枷抵住檻杆,淒聲道:“康郎君,我是冤枉的,救我啊!”


    康猛指著李彥:“此次是李六郎前來看你,你老老實實的回答他的話,或許可以保住一命!”


    史明驚呼:“逼得吐蕃投降的李六郎?六郎,你是大英雄,救救我,我真的冤枉啊!”


    “一味喊冤別人是不會理你的,現在你自救的辦法,就是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李彥道:“麗娘和伏哥的夫妻關係如何,她真的有勾引你嗎?”


    “她……她……”


    史明嘴動了動,臉色變幻不定,最終還是垂下頭,老老實實的道:“麗娘並沒有勾引我。”


    康達鬆了口氣。


    他剛剛路上還懷疑麗娘,是謀殺親夫的凶手,幸好不是。


    史明的表情就是後悔,相當後悔:“十天前,伏哥請我去他家中飲酒,那時我們將要麵對吐蕃隊,他壓力很大,喝得又快,先醉倒了,我當時也喝了不少,見麗娘美貌賢惠,再想想家中劣婦,一時鬼迷心竅,忍不住輕薄了幾句,但還沒等我動手,她已是厲聲相喝,我怕驚擾到伏哥,就匆匆離開了……”


    “你還想動手?真是活該!”


    康達那麽好的脾氣,都忍不住了。


    康猛則陷入思索。


    看來麗娘並沒有說謊,站在她的角度,這史明真不是個東西。


    怪不得得知自己夫郎的屍體是這位發現後,會懷疑是史明偽造自縊。


    如此說來,這起案子僅僅是一個誤會?


    李彥卻是早有預料的點點頭:“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史明見這位小郎君似乎相信自己,精神一振,仔細想了想道:“伏哥近來都心情煩悶,與麗娘似有不和。”


    康猛認為他還想抹黑,很是不悅:“夫妻之間,總有些矛盾,這很稀奇嗎?”


    史明道:“康郎君有所不知,別的夫婦或許如此,但伏哥和麗娘是真的恩愛非常,伏哥獨愛麗娘一人,從不尋花問柳,麗娘不僅勤勞簡樸,還打的一手好馬球,伏哥的馬球技巧,就是麗娘教的。”


    “咦?”


    康猛康達十分詫異,李彥則微微一笑。


    最後一塊拚圖……


    找到了。


    凶手就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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