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飛錢,有沒有向坊市流通的趨勢?”


    “沒有,隻有商會的貴客才能享受,一般商鋪都是無法用的,四大商會將這種飛錢當成福利,牢牢把持。”


    “那兌換手續繁瑣嗎?”


    “倒是不繁瑣,隻要有商鋪內的管事引薦,又有超過百金的財富,就能轉為飛錢。”


    三人換了個地方,避開了東市越來越多的人群後,關於飛錢,李彥又問了幾個問題。


    然後他很快意識到,此時的飛錢,還是純匯兌業務,都沒有進化到曆史上的版本,倒更像是漢武帝時的“白鹿皮幣”。


    武帝時期,因長年與匈奴作戰,國庫空虛,為解決財政困難,在鑄行“三銖錢”和“白金幣”的同時,又發行了一種白鹿皮幣。


    就是用宮苑的白鹿皮製作,一方尺切割成一張,周邊加以彩繪,十分漂亮。


    可再漂亮的皮,一張居然定值40萬錢,比起搶都要過分了。


    但漢武帝用國家權力,給白鹿皮幣做背書,讓它成為割韭菜的利器,與後世的虛擬幣,核心邏輯是差不多的。


    現在的飛錢,就相當於四大商會之間的白鹿皮幣,用他們的商業信譽做背書,以致於一張紙能抵百金千金,甚至具備異地流通的功能,潛力無窮。


    張陽通過賣丹藥賺取了那麽多緡錢,裝在袋子裏一個人根本搬不動,攜帶那麽一大筆錢很不方便,如果兌換成飛錢,就隻是幾張紙,當然隨意存放。


    那麽張陽作為一個外州士子,是怎麽辦理手續,將現錢換成飛錢的,這是一條關鍵線索。


    李彥臉上不動聲色,聆聽下去。


    容娘道:“竇氏在飛錢上占據巨大優勢,已經開始向外地流通,以此為條件,讓蕭氏和謝氏讓出了以前把持的江南特產。竇氏漸漸的有了一家獨大之勢,李氏商會多有不服,近來與竇氏明爭暗鬥,長安縣衙根據舉報,查封了不少家竇氏商鋪……”


    聽到這裏,李彥詫異了:“長安縣衙查封竇氏商鋪?”


    關隴世族在自己家的地盤上被欺負?


    容娘道:“是縣尉李嶠帶隊的,那些竇氏商鋪的賬務都存在問題。”


    李彥微微點頭:“原來如此……”


    李嶠出自趙郡李氏嫡係,少有才名,二十歲就考中進士。


    這位才子考中常科的進士還不夠,還去考製舉,成功卷贏後,越級成為長安縣尉,分押戶曹。


    此人的才學是真的出眾,後來在武周時期,和蘇味道成為文壇領袖,並稱“蘇李”,目前以二十六歲的年紀,在京城當縣尉,也是前途遠大。


    有趣的是,李嶠管理戶曹,長安城左半邊的五十多個坊市,商鋪稅收正好在他的工作範圍。


    李氏和竇氏兩大商會鬥起來,李嶠當然不會客氣。


    李彥對此挺好奇:“李縣尉出麵後,竇氏補了多少稅?”


    13.41億?


    容娘道:“竇氏一文錢都不準備補。”


    0!


    李彥揚眉:“各市的交易稅很低吧,相比起竇氏的利潤,為什麽不補……是因為這個口子不能開?”


    問到一半,他也反應過來。


    唐朝是農業社會,賦稅一般是以農稅為主,商稅較少。


    如西市的胡商,千裏迢迢來到大商經商,還要被收取關市稅和外商稅,像東市這些本地商會,暴利都歸入囊中。


    這就導致了一個風氣,士農工商,高官和貴族都認為經商是賤業,被人看不起,卻又以各種方式暗中經商,利用低商稅的政策,來撈取最大的利益。


    收稅?


    去找種地的苦哈哈,富人收什麽稅!


    哪怕是九牛一毛,我們也不交,這個口子斷然不能開!


    李彥若有所思:“除了稅收外,兩家商會交鋒,還用到了什麽手段?”


    容娘道:“竇氏商會內部,藏匿了逃犯,大理寺正在調查。”


    那就是李謙孺的業務了,李彥道:“竇氏商會為什麽要藏匿逃犯?”


    容娘道:“不是有意藏匿,這些逃犯是市井間的江湖子,投奔了竇掌事,竇掌事一向喜歡結交勇武之輩,後來事發,卻也加以包庇,將他們藏起,不被官府所拿。”


    李彥冷聲:“區區一商人,好大的膽子!”


    容娘解釋道:“竇掌事是竇氏商會的執掌者竇德成,竇左相的幼弟,長子為太子洗馬,內衛竇機宜使。”


    李彥恍然:“原來是他……”


    竇左相,就是五年前去世的前宰相竇德玄。


    如果按照血脈關係,竇德玄的祖父,是李淵妻子太穆皇後的嫡親兄長,李治的舅爺,竇德玄和李治是表兄弟關係,竇德玄的幼弟竇德成,也是李治的表弟。


    當然,真實情況不能這麽算。


    否則以世家大族的聯姻關係,滿朝大臣有弄不好都能和皇帝攀上親戚關係,一開朝會,下麵站的都是皇親國戚~


    即便如此,一個宰相的弟弟,去跟舞槍弄棒的江湖人混在一起,也算少見,李彥想到竇靜把彭博通帶著身邊,最後引薦給了他,倒也不奇怪。


    他問道:“照這麽說,對於那些逃犯的蹤跡,你們有所掌握了?”


    容娘道:“在城南幾個少無人煙的坊市內,竇掌事準備等風聲過了,再讓他們出來。”


    李彥微微點頭:“連這種事情都查出來,看來竇氏商會的大部分底,都被你們摸幹淨了,關於丹藥的出售呢?”


    容娘道:“那是最核心的業務,由竇掌事親自主持,除了兩三位心腹外,其他管事都不清楚,賣出的丹藥也是供給極少數的權貴。”


    李彥疑道:“這賣丹藥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為何弄得如此神秘?”


    容娘搖頭:“我們還不知道,正在查探……”


    以上情報,顯然不會是容娘一個人的功勞,梅花內衛前後肯定送進去不少諜細,默默收集,加以匯總。


    即便如此,都無法確定丹藥的出售,可見竇掌事對此的忌諱。


    李彥轉過頭,沒有那胖胖的身影,略微有些遺憾。


    否則又能問問他的看法,收獲一句此事必有蹊蹺了~


    狄仁傑:“……”


    正在這時,李彥眉頭一動,片刻後明崇儼也看了過去,一起帶著容娘往角落裏藏了藏。


    就見不遠處,有大隊人馬逼近,市署的官吏跟在他們後麵,點頭哈腰,一起往竇氏商會的大門而來。


    “刑部和大理寺?”


    李彥看到為首的幾人裏,有兩位是熟人。


    一個是刑部員外郎宋慈,白瞎了名字,另一位是大理寺丞李謙孺,門下走狗預備役。


    不止是刑部與大理寺,長安縣衙也有出動,一群皂衣武侯顯然是受縣衙調配。


    為首的官員三十不到,一襲綠袍,端坐馬上,很有官威,看得李彥暗暗頷首。


    如此年輕居然就穿綠袍了,此子不差!


    毫無疑問,這位就是長安戶曹李嶠了,刑部大理寺長安縣衙,三大部門聯手出擊,直撲竇氏商會而來。


    商會總部被驚動,豪奢的大門開啟,十幾名豪奴模樣的人,簇擁著一個富態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


    一個地位本該卑賤的商人,背著手,冷視一群官員的逼近。


    當然,眾官到了麵前,中年男子還是下了台階,以白身行禮躬身:“竇某見過諸位,不知清早前來,有何要事?”


    李嶠開口,年輕的聲音特意帶著一分渾厚:“竇掌事,我等收到線報,竇氏商會內藏不法,特來查緝!”


    竇德成直起腰來,似笑非笑:“李縣尉這些日子收到的線報還少嗎,此處乃是萬年縣治下,李縣尉都如此操勞,真是盡責,將文書示我吧!”


    連少府的尊稱都不叫,直接硬梆梆的縣尉,顯然雙方已近撕破臉皮。


    李嶠當然也不會客氣,高坐馬上,揮了揮手,立刻有吏員上前,將文書遞了過去:“竇掌事,過目吧!”


    竇德成接過,原本不以為意,但看著上麵長安縣衙、刑部和大理寺的三章印記,臉色不由一凝,再細細看了,頓時冷哼道:“荒謬!新科士子中毒,與我商會何幹?”


    李嶠看向李謙孺。


    李謙孺揮手,立刻有大理寺錄事出麵,遞去一張精致的紙:“竇掌事瞧瞧,這是什麽?”


    竇德成接過,臉色變了:“這是我商會的飛錢,可僅憑這點……”


    “足夠了!”


    宋員外等的不耐煩了,大手一揮:“進去搜,冤枉與否,自有我等判斷!”


    ……


    眼見一群官吏衝了進去,李彥臉色沉下。


    刑部大理寺也有能人,順著飛錢這條線摸了過來。


    可單憑一個模糊的證據,就迫不及待的上門,與其說是查案,更像是公報私仇。


    以官場權力,行商業鬥爭。


    明崇儼臉色也難看起來,開口道:“李機宜,貧道剛剛潛入時,發現倉庫深處,藏有雲丹,那是關鍵證據,千萬不能被銷毀,否則就無法對證了。”


    李彥正要行動,卻又再次看向遠處,微笑道:“放心吧,那人來了,正義就有了!”


    明崇儼和容娘看了過去。


    就見丘神績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帶著一群內衛,烏泱泱的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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