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論府。


    悉多於看著眼前稟告的暗衛,一字一句的道:“你再說一遍!”


    暗衛瑟瑟發抖,心中十分後悔。


    從楊再威、彌薩等五大統領往下,暗衛絕大部分的精銳,都棄暗投明,降了王讚普。


    但總有些人折返回來,通風報信。


    或出於忠誠,或出於投機,但無論是什麽心思,當他們將山穀前的事情詳細講述後,這石破天驚的消息,都讓噶爾兄弟破防了。


    讚悉若都閉上眼睛,臉頰劇烈的抽搐一下,揮了揮手:“統統押下去!”


    暗衛悲呼著被押走:“大論!我們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啊!”


    悉多於先是怒吼,然後都傻了,一天不到,他成光杆司令了?


    但看著這群忠誠的手下被拖了出去,悉多於還是忍不住道:“大兄,現在應該用他們來重組神衛,怎可如此對待?”


    讚悉若冷聲道:“重組神衛?你還敢信任這群人嗎?無論是這些回來報信的,還是吐穀渾和唐國境內的暗諜,都隨時可能叛逃!這不是我多疑,而是正常人都知道該怎麽選!”


    一邊穿紅袍,是上等桂民,讚普親衛,後代也是風風光光。


    一邊穿黑袍,是下等庸民,暗諜殺手,後代也是見不得光。


    傻子都知道怎麽選。


    讚悉若擺了擺手:“不要再抱僥幸之心了,神衛……神衛沒了!是我對不住父親!他才走五年啊!”


    悉多於身軀晃了晃,麵如死灰,讚婆也六神無主,慌了手腳:“大兄,我們現在怎麽辦?”


    讚悉若定了定神,問道:“二弟的大軍距此還有幾日路程?”


    兩兄弟麵麵相覷,慘然道:“不知道……”


    讚悉若反倒愈發冷靜起來,想了想道:“先去把那群大輪寺的僧人逐走!”


    讚婆麵色一變:“大兄懷疑那群僧人也會倒向讚普?”


    讚悉若搖頭:“不知道,但我現在除了家族私兵,不相信任何人!”


    悉多於浮現出驚懼:“可沒了武僧,萬一讚普派人來拿我們,如何抵擋?”


    讚悉若道:“讚普現在麾下單單是禁衛就有兩千,真要下手,一百武僧能阻擋嗎?放心,隻要二弟還有軍權,讚普就不敢動我們!現在反倒要擔心苯教徒,那群狂熱者與佛教仇怨極大,衝動瘋狂,萬一來攻,反倒會有誤傷。”


    悉多於還是接受不了:“那府上就剩下幾十名私衛了,我們這是要示弱?”


    讚悉若沉聲道:“不是示弱,我們現在確實很弱,這次損失的不僅是神衛,還有古日和薩南的兩支千戶衛,和駐紮在布德穀內的私衛,全被孫波茹所滅,傷筋動骨啊!剩下的人都無法確保忠誠,我們已經失去了對衛茹的控製力……”


    悉多於的身體哆嗦起來,讚婆也臉色慘白。。


    讚悉若卻大手一揮:“喪氣什麽,還沒有輸呢!”


    “這麽多年,這個國家都是父親和我治理,我倒要看看讚普掌權後,怎麽分配各部利益,調解各方矛盾!”


    “神衛是監視群臣的利器,我也不信讚普能忍住!神衛現在地位大不相同,又是否願意再去當暗諜?”


    “還有唐人!”


    說到這裏,讚悉若咬牙切齒:“別看他們現在堅定的站在讚普一邊,那是為了打壓我族,攪風攪雨,等到讚普真要大權在握,他們肯定又會改變態度,不然真的是鄰國友好,來助我吐蕃嗎?”


    “大非川之戰的血仇,吞並吐穀渾的舊恨,唐人絕不容許我吐蕃壯大!”


    “孫波茹也是如此,現在一致對我,等我族風光不再,他們又會鬥起來。”


    “我們兄弟現在蟄伏,隻要確保二弟兵權在握,就有機會東山再起!”


    兩兄弟情緒恢複,變得心悅誠服:“大兄英明!”


    讚悉若直起身子,語氣鏗鏘有力:“隻要有我在,我噶爾家族倒不了,你們各自行事,越到這個時候,越不能有絲毫慌亂!”


    目送兩兄弟領命離去,讚悉若臉色瞬間變得青白交加,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唔!”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讚悉若揮退了婢女,看著手上觸目驚心的血色,癱倒在床,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麵。


    ……


    “那鷹兒又飛過來了!”


    吐蕃大軍中,欽陵看向天空,眉宇間浮現出喜愛,詢問左右:“你們誰能訓出這等神鷹?”


    左右看著越飛越囂張的鷹兒,閉上了嘴。


    別說訓練出來,連聽都沒聽過啊!


    弓仁同樣嘖嘖稱奇,暗暗下定決心,接下來要胡商去西域尋找訓鷹的高手,培養出一頭如此神駿的雄鷹。


    不過這份輕鬆的心情,很快隨著斥候的傳訊而蕩然無存。


    在弓仁眼中,欽陵的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吩咐親衛持盾,將四周都嚴密保護起來。


    然後端坐於馬背上,神色變幻不定,似乎在權衡利弊。


    弓仁印象中的父親,向來都是雷厲風行,當斷則斷,還是第一次有過如此長時間的思考。


    他忍不住上前問道:“父親,發生什麽事了?”


    欽陵的目光轉過來:“你來的正好,我此時領兵攻入王城,殺了讚普,推舉大兄為王,你覺得如何?”


    弓仁猛然怔住,結結巴巴的道:“這……這……”


    欽陵看了看兒子的表情,微微歎息:“確實不行,我族的威望還沒有深入到直接起兵的地步。”


    弓仁問道:“父親,到底怎麽了?”


    欽陵淡淡的道:“讚普引孫波茹的精兵,血洗了衛茹的三個千戶營,神衛全部叛了,若我身後沒有這十萬精兵,全族上下都活不了!”


    弓仁直接懵掉。


    十幾歲的他,根本經不住這等劇變帶來的打擊。


    欽陵不再理會這個兒子,招來幾位副將議事,將命令層層傳遞下去,然後把勃倫讚刃叫了過來。


    把事情述說了一遍後,欽陵正色道:“五弟,大兄將你比作鳳雛,現在家族有難,我等的退路,就要係於你的身上了!”


    勃倫讚刃聽了王城內變故,一時間都不敢相信。


    所幸熟能生巧,他承受打擊的能力比起侄子要強得多,強行忍住慌亂,表麵上維持著鎮定道:“請二哥吩咐!”


    對於這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大將風度,欽陵十分欣賞:“我予你四萬精兵,入吐穀渾,保此地不被唐軍所得!”


    勃倫讚刃不解:“二哥,你之前都沒有分兵,怎麽反倒在這個時候,決定分兵了?”


    欽陵淡然道:“在我手中,十萬與六萬並無區別,哪怕隻有三萬士卒,也能大敗讚普,相反你的負擔更重,我族若是在吐蕃難以存續,吐穀渾就是唯一的退路!”


    勃倫讚刃皺眉:“可我就算有四萬精兵,如果唐人揮軍來攻,也難以抵擋啊!”


    欽陵道:“你毋須正麵抵擋唐軍,隻需借助吐穀渾本地羌民,遊擊騷擾,讓唐人疲於奔命!如果唐軍聚集,就速速撤退,哪怕青海之地讓唐人占了都無所謂,時刻都要以我之長,攻敵之短!”


    勃倫讚刃聽懂了,毫不遲疑的道:“二哥放心,我在!吐穀渾就在!定叫唐人占不下那裏!”


    欽陵欣慰的與他相擁:“好兄弟!”


    等送別勃倫讚刃,才聽到弓仁沙啞的聲音傳來:“父親,神衛都能背叛,軍中這些人是不是也會投靠讚普?”


    欽陵眼中怒意一現,恨不得一巴掌抽過去。


    不過現在不是教育兒子的時候,反倒要振奮軍心:“這十萬精兵,讚普拿不走,他在軍中沒有威望,也不可能像對待神衛那般,封賞那麽多桂民,千萬不要盲目猜疑!”


    弓仁此時心頭又驚又懼:“可萬一父親回去,讚普直接殺你呢?”


    欽陵道:“我倒是希望如此,他敢放言殺一位得勝歸朝的將軍,我立刻讓軍中嘩變,帶兵反殺入王宮!不過根據大兄分析,讚普會給予我正常的封賞,召開五茹會盟,然後慢慢廢除我的兵權!”


    弓仁臉色無比難看:“可那樣一來,我們豈不是砧板上的魚肉,任由讚普宰割?”


    欽陵搖頭:“沒有那麽簡單!”


    “我族二十多年的統治,雖然沒有到達能直接犯上逆亂,篡位奪權的地步,但也根深蒂固,隻要我們不亂,讚普沒那麽容易置我們於死地!”


    “退一步說,如果情況真壞到難以為繼的地步,我族撤入吐穀渾之地,占據那裏,依舊是一方豪雄,等到吐蕃衰敗,再殺回來!”


    弓仁這才勉強安下心來:“父親英明!”


    欽陵寬大的手掌按在弓仁的肩頭,重重一捏:“孩子,你要快快成長起來,像你五叔那般,擔負起家族的重任!”


    弓仁強行打起精神,大聲地道:“父親,我明白了!!”


    欽陵眼睛一瞪:“吼什麽吼,有誌不在聲高,接下來你要謹記,得時刻防備刺客的襲擊,隻有你我無礙,才能保軍權不失,家族無礙!”


    弓仁怔了怔,聲音變得低沉:“父親,我明白了……”


    就在這一句話的過程中,他深刻意識到,一切都不一樣了。


    隻有天空中那自由飛翔的鷹兒,還是那麽囂張,那麽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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