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疾?”


    法明想了想,搖頭道:“據小僧所知,此人並無殘疾,他在朝中也是顯赫人物,若有殘疾,旁人或多或少會有印象。”


    李彥臉色恢複平靜:“是我急切了,請大師從頭說起吧。”


    法明組織著語言,首先提及的,是一個意外之外情理之中的人物:“李機宜可知,三藏法師昔年翻譯佛經時,廣招天下大德法師,其中有一位法師,名辯機。”


    李彥眉頭微動,大師往往是敬稱,能稱法師的,是要通曉佛法又能引導眾生修行之人,在佛門的地位相當高了。


    而法明既然仍舊稱辯機為法師,他也頷首道:“有所聽聞,辯機法師風韻高朗,文采斐然,在玄奘大師回國開譯場時,是九名綴文大德之一,後來又拜入玄奘座下。”


    法明有些詫異:“李機宜何以對辯機法師如此了解?”


    李彥解釋:“我很喜歡《大唐西域記》,而聽說此書是由辯機法師,將玄奘大師遊曆西域各國的資料整理,撰寫成的巨著,因此有所了解。”


    後世《大唐西域記》不少版本的作者,就是玄奘和辯機兩人,辯機的功勞是很大的,法明身為佛門中人,自然知道個中情況,恍然道:“原來如此,李機宜果然與我佛有緣。。”


    李彥心想等我給佛門征稅時,就更有緣了,當然他討厭的是佛門整體的風氣,如果真能把稅收上來,佛門特權大降,那民間與其被淫祀邪思禍害,還不如讓佛道引導呢,頷首道:“我雖不通佛法,卻對玄奘大師很是崇敬,此次少林寺所見,實在痛心疾首,要引以為戒,避免毀壞佛門聲譽啊……”


    法明欣然:“有李機宜對我佛門的關心,小僧銘感於心!”


    話題重回,李彥問道:“大師剛剛所言,辯機法師與此事又有何關聯呢?”


    法明喜色消失,歎了口氣道:“貞觀二十三年,辯機法師卷入一件惡事中,不幸身故,聲名被汙,是朝中一位重臣,出手相助,為其正名,三藏法師也承此大恩……”


    李彥頓時露出好奇。


    貞觀二十三年是李世民在位的最後一年,若是按照曆史大事,不正是辯機和高陽公主私通,給房遺愛戴綠帽,最後被李世民發現,大怒腰斬的時間麽?


    這件事後世廣為人知,畢竟風月話題,可比佛經翻譯勁爆多了。


    但此事到底是真是假,要打一個問號,因為在《舊唐書》裏沒有,到了《新唐書》中出現,記載還有所矛盾。


    最大的出入,就是一個說高陽公主由於辯機之事遭到李世民的厭惡,到了《資治通鑒》裏更加上李世民死時高陽無哀容的細節描寫,另一個則說李世民駕崩前,父女關係還是好的,公主沒有失寵的跡象。


    而《新唐書》過於標榜刪繁就簡,雜史野記又收錄得太多,後世有不少研究者,就對辯機和公主私通一事,提出過質疑,懷疑歐陽修由於嚴重排佛,把民間野記對辯機的抹黑,當正史收進去了。


    畢竟這位文學大家修史的態度就是,我喜歡的留下,我厭惡的刪除,歐陽修痛恨駢文,看到駢文的詔書就刪,險些令大量詔書失傳,又斥責《舊唐書》義理不明,不符合儒家的綱常倫理,記錄時用春秋筆法,免不了夾雜私貨。


    不過單就辯機和高陽私通這件事來說,除了不少矛盾點外,還拿不出確切的反麵實證,他的死因說不清楚,這種風月事又是造謠容易辟謠難,因此停留在質疑層麵,不能說它一定是假的。


    現在聽法明之言,辯機到底有沒有當李世民的便宜女婿不知道,至少官方記錄是沒有的,李彥問道:“出手相助辯機法師的,是朝中哪位重臣?”


    法明有些驚懼,畢竟那個名字對於許多人來說,已經成了禁忌,但他還是說了:“前趙國公,長孫輔機。”


    李彥瞳孔微縮,他已經斷定是長孫家的人,不過那個時候,長孫氏有多人為重臣,沒想到直接是長孫無忌:“照此說來,十八年前,玄奘法師於法門寺開壇講法,前趙國公也在?”


    法明點頭:“不錯,前趙國公那時已卸下重職,在三藏法師的勸慰下,有遁入空門之意……”


    卸下重職說的直白些,就是長孫無忌那時已經大權旁落,玄奘念及往日舊情,想助他入佛門。


    李彥卻暗暗搖頭,長孫無忌的威望太高,他一日不死,李治難以心安,這位趙國公也該清楚這點:“他並沒有選擇出家吧?”


    但法明給出了一個意外的答案:“不,前趙國公願意出家,還笑問寺內可有法號名佐命,隻是後來發生變故,他才返回長安,臨行時三藏法師贈予諸多佛經。”


    李彥眉頭揚起:“佐命之號?是了……確實沒有人比長孫輔機更適合佐命這個稱呼。”


    佐命之意,是輔佐天命君主之士,之前他們聽到這個稱呼,都認為此人是要造反。


    但如果最初起自長孫無忌的自稱,那是再確切不過。


    從早年秦王府的戰將謀臣,到玄武門之變的策劃者,後來李世民登基,功勳實封排在第一,淩煙閣二十四功臣,排在第一。


    太宗一朝的名臣武將數不勝數,但能稱佐命,輔佐唐太宗李世民成天命的,長孫無忌最名副其實。


    不過到目前為止,似乎還不足以讓法明,驚懼地從法門寺逃來少林寺,李彥問道:“後麵發生什麽事情了?”


    法明吞咽了一下口水,明顯緊張起來,緩緩的道:“顯慶五年,窺基法師也來法門寺中講法,據一位老僧所言,曾見窺基法師身邊有一隨行僧人,行走姿勢很像前趙國公……但那一年,前趙國公應已自盡身亡,而那隨行僧人後來也消失不見……”


    穀歏李彥神色頓時變得無比肅然,側耳傾聽,確定了內外無旁人後:“大師之意,是長孫輔機假死,遁入了空門?”


    法明道:“小僧也覺得這個想法十分荒謬,不可輕信,但李機宜調查這件陳年舊事,又與京內大案有關,小僧不敢錯漏線索,又實在害怕,才避開法門寺,來了此處……”


    李彥安慰道:“這並不怪你,此事過於荒謬,若是前趙國公還在世,也是近八十歲高齡了,此人能成為‘佐命’,四處興風作浪嗎?”


    最後半句,李彥眉頭緊鎖,幾乎是自言自語。


    現在得到的“佐命”情報,根據阿史那環對此人的描述是,寬衣大袍,臉戴麵具,聲音蒼老,連傳授武藝時也從來不露出手掌,也沒有實際姓名,隻知是要為長孫氏上下千餘人的慘死複仇。


    所以李彥並不能確定,此人是不是身懷殘疾,畢竟這掩飾得實在太好。


    再聯想到長孫氏全族在嶺南所中的萬毒散,最大的懷疑對象,是能繼承長孫無忌餘澤,又極可能中毒毀容的嫡長子長孫衝。


    可如果長孫無忌沒死的話,那就可怕了。


    長孫衝和長孫無忌,是不同層次的存在,沒有可比性。


    李彥沒了心思停留,起身道:“法明大師,你好好休息,在少林寺調養一段時間,這裏現在反倒是安全的地方。”


    法明雙手合十:“多謝李機宜關心,小僧明白的。”


    李彥出了屋舍,凝神思索片刻,回到自己的房內,提筆歸納時間。


    最早從貞觀時期的辯機之死開始,長孫無忌有恩於玄奘一脈;


    到了十八年前,長孫無忌大權開始旁落,在法門寺與玄奘探討佛法,有遁入空門的想法,卻又笑問有無佐命法號,或許雄心未滅,由於缺少親曆者,無法斷言當時的情緒;


    其後兩年,長孫無忌徹底失勢,在顯慶四年,以謀逆之罪被逼自殺,不僅族內千人流放嶺南,還牽扯極廣,眾多關內士族遭到打壓;


    等到顯慶五年,玄奘嫡傳弟子窺基在法門寺內,又與疑似長孫無忌的僧人交談;


    再往後,或許事件線就要到嶺南了,長孫氏一族遭“疫病”,根據“佐命”之言,是被萬毒散下毒,斬草除根,而刑部的都官司內案錄丟失,十年前的被一場大火統統燒光;


    長孫氏絕大部分人喪命是肯定的,但很可能存在漏網之魚,如今在大唐內部作亂的“佐命”,就可能是其幸存者。


    此人精通各門勁法,以唯識勁滅口賈思博,其黨羽在隴右安插諜細,與關內各族暗暗聯絡,於江南暗蓄叛亂,與吐蕃、新羅、突厥等外族都有聯絡,麾下還有原內衛的老人……


    比如尚宮姐妹裏,就有一位偏向於這位的,是很多事件的親曆者。


    楊再威所在的弘農楊氏,近年來時常丟失孩童,與尚宮麾下的牙人組織不無關聯,所遺失的孩子更是去執行某件大師,讓關內士族再無退路。


    李彥整理完畢,將尚宮和窺基的名字圈了出來。


    尚宮自不必說,明天回洛陽就要嚴加審問,說不定丘神績都已經拷問出來了。


    至於窺基,玄奘大師已經去世,對當年之事最為了解的,自然是這位嫡傳,在玄奘諸多弟子中,唯一將此勁法練至大成的人。


    不過遲疑了一下,李彥又在背麵寫上了一條,他一直縈繞於心的線索。


    那是他阿舅謝掌事所言,顯慶四年,衛國公李德謇帶著隻有兩歲的他,外出做了某件事情,直接導致了他下落不明,後來在涼州長大。


    而那一年,正好是長孫無忌被殺的時間。


    李德謇也會參與其中嗎?


    李彥想到在自己沒有出現之前,衛國公府上下的邊緣化,又微微搖頭。


    不對……


    以關內士族的抱團,李德謇若是參與到巨大的陰謀裏,沒必要一直毫無地位。


    但他提筆,還是將李德謇的名字也圈了出來,決定回去好好詢問一番。


    有些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不必刨根問底。


    但有些事情以另一種方式流傳,永遠不會過去,長孫氏千人的慘死,“佐命”是否名副其實,那禍亂大唐的陰謀與複仇,我神探李元芳,必須將之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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