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靜!!”


    安靜了片刻後,楊府變得一片紛亂。


    雖然沒有到雞飛狗跳,狼奔豕突的地步,但有不少人也離席而出,向門外湧去,更有甚者,準備偷偷從後門溜走。


    看著族內如此人心鬆散,一道蒼老憤怒的高喝聲響起。


    太子詹事楊嘉本的兄長,近八十歲高齡的楊嘉賓一跺手中的拐杖,咚的一聲回響,讓場麵安靜下來。


    他渾濁的目光掃視四方,所見者紛紛垂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最終才落在一位穿著緋袍的中年男子身上:“承祐,來者不善,由你出麵,我等為你後盾!”


    衛尉少卿楊承祐起身,臉頰肌肉微微抽動,不甘不願地道:“遵叔公命!”


    他是從四品上的官職,屬於九寺之一的衛尉寺。


    聽上去不錯,可衛尉寺的工作,是掌供宮廷、祭祀、朝會的儀仗帷幕,秦漢時權力不小,到了隋唐時期幾乎已成閑職,淪為九寺裏權柄最小的部門。


    所以楊承祐雖是四品,在家族內的地位一直不高,以前都是跟在楊執柔和楊衝寂身後的,此時被點將,第一個反應不是自豪,而是慌亂。。


    他的眼神波動落在楊嘉賓眼中,這位老者撫著灰白的長須道:“切莫慌亂,我楊氏千載底蘊,豈會怕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和食心婢子的後人?”


    千載底蘊……


    在場眾人目光閃爍。


    外人或許不知,但族內又豈能不知道,他們各房各支,基本也就是這一百多年興起的,跟著前隋一起攀附到弘農楊氏身上,成為所謂的海內名宗,你不會騙著騙著,連自己都相信了吧?


    當然,就算是真的是千年世家,對手欺上門來,也不可能請老祖宗上身,所以楊承祐深吸一口氣,還是帶人迎了出去。


    聽到裏麵雞飛狗跳的動靜,打量著朱門的丘神績就有些不屑了:“平日裏楊氏何等煊赫高傲,結果就這?我們隻是兩人前來,若是帶著內衛將府邸一圍,裏麵還不哭爹喊娘?”


    李彥評價道:“關內的勳貴子弟,確實一代不如一代,祖輩的榮耀拋之腦後,懶散守舊,渾噩度日,偏偏還占據著大量官位,堵塞真正人才的上升之路。”


    丘神績深以為然,他就是真正的人才,若不是跟了六郎,就被荒廢了,最恨的自然是那些不學無術卻能入仕當官的世家米蟲,咧嘴道:“今日一定要給他們個好看!”


    正談著呢,一行人走了出來。


    為首的楊承祐想要表露出一些強硬,卻又沒有底氣,想要帶上幾分謙卑,卻又心有不甘,以一種別扭的姿態拱手道:“李閣領,丘機宜,不知來我楊府,有何貴幹?”


    李彥道:“今日楊太初問斬,楊府設靈堂,我們來上香吃席,以表同僚之意……”


    盡管有所預料,楊承祐還是變了臉色。


    楊執柔和當年的崔守業不同。


    崔守業之所以倒台,在外人看來,是其親家豆盧欽望收集黑材料,告到聖人那裏,李彥則是經手判案。


    所以李彥帶著丘神績去丘府吃席,崔修業意外之餘還挺感激,畢竟其他人那個時候,根本不願與崔府來往。


    而楊執柔全程是李彥拿下的,入府抓人,人贓並獲,又由丘神績審問出關鍵,最後定下策動百騎,圖謀不軌的大罪,直係親屬也獲罪流放。


    這等仇恨就十分直接了,此時李彥和丘神績來楊府,如果真給他進去,那楊氏的臉麵就被按在地上,抽得啪啪作響。


    不過楊承祐剛要開口,丘神績又結果話道:“順便還要查一查案子,近來坊間有些流言蜚語,不知楊少卿可有聽聞?”


    楊承祐眼珠轉了轉,立刻回答道:“不曾聽聞,不曾聽聞。”


    丘神績直接道:“有人流傳,說我們內衛的一位年輕閣領,是前隋煬帝之孫,身為楊氏的血脈,苦心積慮要複國前隋,然後旁邊一人就與之爭論,說他絕非楊氏族人,而是前廢太子李承乾私生之子,這些楊氏半點不知麽?”


    楊承祐見為首的李彥抿起嘴,露出明顯的不悅之色,心頭一咯噔,趕忙道:“這等荒謬之說,李閣領何須理會呢?”


    丘神績眼睛一眯:“我又沒說是李閣領,你們楊氏果然有蹊蹺!”


    楊承祐:“……”


    你講不講理,別的內衛閣領都一把年紀,這謠言除了針對李元芳還有誰?


    他背在身後的手擺了擺,趕緊有下仆匆匆入靈堂通知。


    嚴陣以待的楊嘉賓,收到消息後,不由地皺起眉頭:“來查謠言的?”


    那些謠言近來傳得沸沸揚揚,楊府自然也聽到了,起初還挺幸災樂禍,李元芳年紀輕輕,身居高位,能力又強,每每辦的都是要案,太多人心懷忌憚,或者單純的嫉恨了,而造謠無疑是成本低,見效快,又很難追溯到源頭的招數。


    隻是越聽下去,楊氏越對那些造謠之人的水平感到捉急,能不能造一些有切身傷害的謠言?


    就比如楊廣的孫子,說是曾孫都比孫子強,年齡才更好對上,孫子則卡得太死。


    還有就是李承乾之子,李承乾是三十年前死的,李元芳二十歲不到,李元芳想當私生子,首先要讓李承乾還陽……


    倒是那位瘋太子影響極壞,跟著一起謀反的盡皆伏誅,受牽連者流放者眾,偏偏李世民還是舍不得這個兒子,李承乾隻是被貶為庶人,死後還以國公之禮下葬,他的兒子們也得以保全,都有官當,如此對比,令朝堂群臣很是厭惡這一脈,以致於曆史上武則天清洗李唐皇室時都逃過一劫,因為名聲臭了。


    跟李承乾沾上,無疑大不利,惡心確實惡心,關鍵是無法讓朝臣和聖人相信,楊氏都想找造謠者出來談一談,手把手地教一教。


    這樣造謠不行,是無法真正傷害到李元芳的!


    現在不用教了,對方堵上門來,楊嘉賓起初還很淡定:“我楊氏素以門風嚴謹著稱,清者自清,不用懼怕,李元芳也不至於顛倒黑白!”


    但旁邊有人低聲道:“族公,此前雍王殿下一事,會不會被內衛查到了?”


    楊嘉賓麵色頓時變了,李賢之前被封賞,就是楊氏在長安散播消息的結果,為的就是讓雍王和太子相爭,給那時深陷泥沼的楊氏緩解壓力,如今太子已經繼位,這件事如果曝出去……


    關鍵是內衛到底知道多少,此來示威,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心頭忐忑,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左思右想後,十分不甘地道:“先讓兩人進來,再看情形定奪……外麵喧鬧什麽!”


    不用下令,楊承祐根本招架不住丘神績的咄咄逼人,被倒逼著入了府內。


    丘神績衝鋒陷陣,李彥閑庭信步,已經來到靈堂前。


    眼見外人闖入,尤其是丘神績滿臉凶惡的模樣,讓孩子們的哭聲此起彼伏,年輕的郎君和中年的官員畏畏縮縮,倒是七個楊氏族老出列,結成一陣,隨時準備往來者身上倒:“老身倒要看看,誰敢擅闖靈堂!”


    換成李彥,還真不想惹得一身騷,丘神績卻快走幾步,搶先一步倒了下去。


    “啪!”


    看到一位身穿緋袍的五品權貴,就這麽直挺挺地倒在麵前,楊氏族老們不禁愣住。


    然後就見丘神績十分心疼地摸了摸官袍,卻也不將灰塵拭去,眉宇間凶惡之意更甚:“你們一介白身,竟敢對我這位朝廷五品要員動手?”


    楊氏族老們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終日打雕,如今竟被雁啄了眼,氣得渾身直哆嗦:“你你這劣物……血口噴人!”


    丘神績站起身來,用手指一個個點過去:“好啊!還敢當眾辱罵五品要員,內衛機宜使!你們倚老賣老,眼中毫無上下尊卑,我容得,唐律也容不得!”


    此時楊嘉賓聽到不對,在子侄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呼喊道:“李閣領!李閣領!”


    李元芳講道理,丘神績不講理,他們敬畏前者,害怕後者,此時還是希望與前者溝通。


    李彥沒有理會,丘神績卻已經突入,硬生生將幾個族老擠得東倒西歪,大踏步地走進靈堂,伸出肉嘟嘟的手:“香來!”


    眼見李彥背負雙手,漫步而至,再看四周噤若寒蟬的目光,楊嘉賓暗歎一口氣,點了點頭。


    此時楊執柔的牌位都立好了,還有一個個僧人在堂內念經超度,保佑他下輩子投個好胎。


    李彥和丘神績接過香,這個環節倒是沒有做其他事,平靜地上了香後,丘神績環顧四周,繼續咄咄逼人:“本官餓了,你們的膳食呢,還不端上來?”


    楊嘉賓麵色難看至極,卻不得不揮揮手,侍從將他們引入席內。


    丘神績品嚐膳食,切身感受到了五品的美妙。


    他一直對高門不爽,因為他的父親丘行恭本是庶出子,若不是遇到天下大亂的時機,根本沒辦法爭得高位,這等出身向來為高門所輕視,丘氏以前可沒少受白眼。


    現在對方依舊輕視,卻變得無可奈何,任由自己端坐席上,大快朵頤,這種滋味才是最爽的。


    他化興奮為食欲,很快三人份的食物下肚,正要對第四份下手,聽到邊上一個楊氏旁係的孩子哭哭啼啼,濃眉一豎:“哭哭啼啼的,煩不煩人!”


    孩子不理,繼續哭泣,丘神績遞過去一塊糕點:“我是丘神績,聽我的,不準哭,吃!”


    哭聲立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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