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李弘坐在龍椅上,聽著底下的群臣議政。


    如李弘這樣體虛多病的人,讓他整天挺著個腰,麵對群臣正襟危坐,不失儀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於是經過李彥提議,殿內二聖端坐的寬大禦幄被撤除,取而代之的是寬大的座椅,精致典雅,酷似宋朝的龍椅。


    李弘坐著,頓時覺得舒適多了。


    這種生活小細節挺關鍵,古代皇帝的生活陋習不少,好身體都能被作壞。


    比如宋仁宗,從小不喜歡穿襪子,總是光著腳,那段時間天災太多,他又常常光腳祈禱,身體越來越虛,嘉祐元年光腳站雪地裏祈禱,第二天就昏迷了。


    李弘從小就活得很辛苦,非常怕冷,倒是沒那種壞毛病,可惜受時代所限,雖然高桌和靠背椅已經出現,但直到晚唐,甚至是兩宋,跪坐法仍是上層社會的主流,顯露出腿部線條的垂足坐,反倒讓許多人無法接受。


    所以聖人這樣坐,還有禦史上奏,請求改回禦幄。


    李弘好脾氣歸好脾氣,這件事情自然不加以理睬。


    聖人的命也是命,這又不是大朝會,為了些許麵子,給他的身體增加負擔,真的惹人厭惡。


    此時李弘舒服地坐在龍椅上,就下意識朝那位最君臣相得的內衛閣領看去。


    一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出現在視線裏。


    第一排坐著五位宰相,輔政大臣,正在探討去東都的事宜。


    第二排為首的就是李彥,麵容沉靜,並無出神,但聽著群臣的議事,幾乎不開口。


    存在感偏偏很強,其他人交流之際,眼神時不時會瞥過去一眼。


    正在聖人都忍不住去瞄他的時候,坐在後排的苗神客起身行禮:“臣等有本請奏!”


    他一出麵,元萬頃等另外五人也齊齊出列,清一色的緋袍。


    北門學士六人組,此時已經全部服緋,晉升五品。


    曾經的他們,以六七品的官職,分宰相之權,看似風光無限,其實背後全是武後的權勢延伸,和李治對宰相的製衡,於體製不合,由於人數不多,群臣也就捏著鼻子忍了。


    現在他們真正成為五品,雖然距離宰相還遠,但這份由自己掌握的實權,讓六人振奮不已,成為死心塌地的聖人心腹。


    他們出麵,讓其他臣子為之側目,微微有些警惕起來,然後就聽李弘略顯精神的聲音傳下:“苗郎中說吧。”


    苗神客如今是禮部郎中,分管貢舉五科,即是進士、明經、明法、書、算五科,他所奏的正是與科舉有關的內容:“臣請奏,今科貢舉,采取糊名製。”


    此言一出,殿內不少臣子頓時變色,而苗神客接下來的話,更是極不客氣:“科舉製自施行以來,其公正性便一直遭到質疑。”


    “禮部的閱卷考官們,能夠直接看到考生的名字,知其家世,若是二館學子,隻要文法合規,文筆略佳,基本就能考選及第。”


    “反觀外州貢舉人,聲名不顯,少有能高中及第者,近些年還誕生出登權貴之門,行卷請托,力求在正式考試之前,先博取聲譽的惡習。”


    “這其中的差異,固然有京都學風之盛的緣故,但科舉閱卷不平,顯而易見!”


    殿內不少臣子臉色一沉。


    你真敢說啊!


    苗神客接著道:“士子題卷盡數糊名,閱卷官員不知其身世底細,這樣選出的結果,將更具公正性。”


    “如此既可避免徇私舞弊之舉,可也製止行卷請托之風!”


    “當然,即便是糊名,也無法做到完全的公平,相熟的字跡和風格還是能被考官察覺,更可能誕生出別的舞弊手段,但臣以為不可因噎廢食,科舉改製,刻不容緩!”


    他說完後,呈上奏章,殿內安靜下來。


    正當包括禦史台在內的反對臣子,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醞釀著如何駁斥這種說法時,另一道聲音響起:“臣讚同苗郎中所言。”


    群臣先是一怔,因為那聲音在這裏怪陌生的,然後才猛然醒悟是誰,齊齊側目。


    李彥不緊不慢地起身出列。


    群臣再看苗神客,頓時明白了,怪不得這位膽子那麽大,原來背後有李元芳支持。


    而李彥開口之後,又沉默不言,隻是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幾個人。


    但凡被他盯到的,心頭都寒了寒。


    雖然內衛不是梅花內衛,不至於盯著官員的私德,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們仔細想想以前做的虧心事,有些數不清,頓時閉上了嘴……


    由北門學士提出,基本就是聖人首肯,為了這種小事,忤逆聖人的意思,還得罪李元芳,不值得。


    確實是小事,因為唐初的科舉,不是選官的唯一途徑,甚至占據的份額較小,科舉成功後,也隻是獲得選人的資格,想要真正擔任官職,仍需要等待吏部的銓選。


    而選人資格的其他方式,除了有個好爸爸,門蔭入仕外,之前洛陽弓嗣光提到的挽郎,皇族舉辦喪禮時充當氣氛組,相關禮事結束之後,也能自動獲得選人資格。


    這幾乎是最捷徑的當官方式,所以兩晉時的挽郎數量,多的也就六十個,少的隻有二十幾個,有些皇帝出於節儉的考慮,還特意下詔停止選挽郎。


    但唐朝這點上就有泛濫的趨勢了,最多的挽郎有兩百多個,世家子爭搶著當,由於僧多粥少,還發生過許多趣事。


    賀知章就因為分配挽郎之事被貶官,野史裏還加了細節,說賀知章為了安撫沒有選上挽郎的貴族子弟,竟然跟他們說另一個皇子也快不行了,你們的機會很快還會再來,於是被貶官。


    野史記載的細節不太可信,但這種事也從側麵反應出挽郎的流行,後世出土的很多古人墓誌上,都記載了自己曾通過擔任挽郎而進入官場的經曆。


    想想這些人和科舉出身的,一起參加吏部銓選時的畫麵:


    “我數十年寒窗苦讀,先考上市一級高考狀元,然後在全國各地的高考狀元中成功卷贏,才坐到了這裏,你呢?”


    “我哭了一場喪。”


    正因為這樣,科舉改製的難度,反倒是阻力較小的,畢竟且不說糊名後還有別的識別辦法,後麵還要吏部銓選呢,官不是那麽好當的,苗神客才會在聖人的首肯,李彥的支持下於此時提出。


    此時李彥盯住了最具力量的幾個反對派,還有零零散散的,連苗神客等人都辯駁不過,吵了半個時辰,紛紛偃旗息鼓。


    李弘十分滿意地頷首:“擬定細則,宣告天下,從今科貢舉開始,題卷采取糊名製。”


    群臣聲音或高或低:“陛下聖明!”


    李彥重新跪坐回去,又恢複待機狀態,隻是群臣偷偷瞄他的次數更多了。


    等到紫宸殿內的重要會議開完後,李弘的聲音傳來:“李閣領,苗郎中,元郎中……留一下!”


    被點到名的臣子留下,李弘從龍椅上起身,走下台階,有些興奮地來到麵前:“科舉改製順利,多虧諸位之功!”


    北門學士趕忙行禮:“萬萬不敢!萬萬不敢!”


    李彥道:“是陛下為臣愛民,天下士子都會銘記陛下此恩的。”


    李弘禁不住笑了。


    苗神客又道:“糊名隻是第一步,初試幾科,等到不公的情況略加改善後,接下來就可以嚐試李閣領所言的殿試了。”


    李弘也很興奮,天子門生這個想法他最初聽了,隻覺得多此一舉,但後來細細思索,卻覺得真能提高臣子對聖人的忠誠,他自然樂於培養那些更有真才實學的科舉士子,為親信能臣。


    李彥則補充道:“還要諸位緊盯常科與製科,切不可讓此法成為特例,一定要形成慣例,久而久之,若是私心者還想從中作梗,天下士子第一個不會放過那些人。”


    武則天走的是製科路線,就是她專門出考試題目,讓學子來作答,卷子裏私貨滿滿,要的就是對她死忠的人,然後委以重任。


    所以她的那些看似為提拔寒門人才所做的改變,等她一下台,全部煙消雲散,正因為沒有真正形成製度,隻是一朝天子的偶爾需要,下一朝天子繼位,當然不會按照這種臨時的方式,而是回歸到每年一度的常科中。


    李弘最初也想從製科入手,畢竟製科更好改變,是李彥勸住了他。


    從某種意義上,新朝是摸著武周過河,吸取武則天犯的那些錯事教訓,再進一步發揮。


    此時苗神客保證道:“請陛下放心,我等一定盯緊住禮部和吏部員外郎,不讓他們在其中弄虛。”


    元萬頃目光微微一閃,則提議道:“臣以為,這一次科舉選仕,可以優先照顧關內寒門士子,若讓關內寒門得利,分化其勢,接下來陛下去東都的阻力也會變小。”


    李彥一聽,就知道北門學士爭權奪利的老本行又按捺不住了。


    最先北門學士投靠太子時,曾經提出《建言八事》,其中就有想要協助太子,對付高門士族出身的世家官員之意,後來被他按下,一心一意賑災維穩,現在災情過去,新皇登基,科舉改製初見曙光,又想趁機挑撥離間。


    然而李弘稍加思索後,就有了決斷:“此次是糊名製的第一科貢舉,必須做到公平公正,為天下士子作表率,判卷隻看才學,其他事情,不必考慮。”


    李彥微笑,北門學士看向這位聖人,同樣心悅臣服,齊聲道:


    “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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