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紫微宮。


    長生院內。


    武後趾高氣昂地在前方走著,語調裏透出大權在握的喜氣:“此番吐蕃讚普即將進京受封,慶典一定要隆重,上次新羅獻俘就太過簡陋……咳咳!咳咳咳咳!”


    話到一半,她突然胸口一悶,一口氣順不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命婦們趕忙停下腳步,眼神交流,都流露出詫異,相熟的幾位圍上去:“太後要保重鳳體!”


    其中的韋氏更是暗暗叫好:“這老物平日裏精力不是旺盛得很麽?現在也生病了?該!”


    武後胸膛劇烈起伏了好幾下,勉強壓下不適感,擺了擺手道:“無妨,此番宣揚國威,恩威並不拘於華夏,遠覆四夷,才是大事,當斷事公道,行賞分明……”


    命婦們又回歸之前的狀態,懍然應從。


    結束了足以影響到外朝的談話後,武後回到殿內的一瞬間,腳步竟有些踉蹌。


    她神情變化,來到席前,看著銅鏡裏麵,那張明顯憔悴了許多的麵容,再伸手在頭上摸了摸,居然摸下了一把掉落的長發,眼神裏終於露出慌亂,喃喃低語:“怎會如此?”


    她凝神想了想,突然道:“本宮正當壯年,豈會無緣無故地體弱病衰,是不是有賊人下毒?”


    高太監等內侍和一群宮婢服侍在旁,聞言大驚失色,齊齊跪下:“奴等萬萬不敢謀害太後啊!”


    武後淩厲的目光掃視一圈:“諒你們也不敢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隻是禦膳都有人專門驗毒,本宮若是真的中了毒,賊人又是怎麽辦到的呢?”


    內侍宮婢們瑟瑟發抖,不敢出聲。


    這等事情其實應歸內衛調查,武後腦海中立刻浮現出當年李元芳還聽命於自己的時候,一口氣又順不上來,劇烈咳嗽了幾聲,下令道:“傳喚禦醫,尤其是孫真人的嫡傳弟子劉神威,把他喚過來。”


    高太監低聲道:“稟太後,劉神醫近些日子都在貞觀殿內,為聖人診斷。”


    武後勃然大怒:“聖人的龍體要緊,我這位太後就不要緊了麽?速去傳喚,本宮倒要看看,聖人是不是敢在最後的時候,擔下不孝子的罵名!”


    高太監伏地領命:“是!是!”


    當殿內下人紛紛退下,武後重新看了看手中的頭發,咬牙切齒地道:“‘佐命’,你敢對本宮下手?”


    有了李治的前車之鑒,武後發現自身症狀的時候,自然聯想到中毒,而敢做這種事情,又有能力做到,當然是那群叛逆嫌疑最大。


    隻是武後不明白,聖人病逝在即,自己上位掌權,明明是符合對方利益的,為什麽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對自己下手呢?


    她目光閃動,思索起來,將朝內朝外的局勢都考慮了一遍。


    想著想著,頭發又掉了,怒火升騰,將鏡子狠狠往地上一砸。


    “哐當!”


    清脆的聲音回響殿內,武後胸膛起伏了許久,才冷聲道:“進來清理!”


    殿外安靜一片,武後正奇怪高太監怎麽還沒回來,其他內侍又去了哪裏,腳步聲響起。


    一個老邁的太監,拿著掃帚,從殿外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武後頓時皺起眉頭。


    內侍也是有品級劃分的,宮內階級森嚴,低品的太監都難以出現在聖人、皇後和太後的眼前,從這老太監的衣飾來看,無疑就是低等仆役,是不得進入太後寢殿的。


    哪怕對方神情昏聵,垂垂老朽,很可能走錯了地方,武後眼神裏也露出厭惡和殺意,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泄,就要下令杖殺這個老物。


    但等目光落在對方臉上時,她的瞳孔陡然收縮,定定地看著老太監,很快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楊思儉?”


    老太監緩緩抬起頭來:“真不愧是武二娘子,過目不忘!你少時在我府上寄居,就能翻閱史書,有所感觸,老夫當時就看出你極有天賦,後來你母親將你送入宮中,老夫還有些惋惜,不想到你後來竟真能當上皇後……”


    武後神情徹底變了:“來人!來人啊!!”


    楊思儉嘴裏發出咯咯的尖利笑聲:“你是不是在找那群貼身的太監啊?不用等了,他們都被攔下,而且沒怎麽反抗,看起來並沒有忠心護主的意思呢!”


    “你和先帝都是刻薄寡恩之輩,從來不把臣子當人看,之前利用內侍,一旦沒了價值,立刻鳥盡弓藏,打死了足足三十多人!”


    “這些太監當了一輩子下奴,逆來順受慣了,你對他們再是狠毒,他們也隻能哀聲求饒,不敢直接反抗,但心也冷了,現在你出了事,還指望這些人拚命來救麽?”


    武後朝殿外看去,似乎看到高太監等人冷漠立於外麵的場景,雙手不禁死死捏起。


    她深深呼吸後,看向楊思儉:“你竟然假死,還自殘身體入宮,怪不得對宮內動向這麽熟悉,那麽‘佐命’就是你的大女兒了?本宮總覺得她有些熟悉,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你們這對父女藏得真夠深啊!”


    楊大娘子自從長孫氏血案後,就早已不是當年的性情,楊思儉卻不想提那個大女兒,皺紋深重的老臉上露出刻骨的恨意:“妖婦,這都是你逼的,璃兒本該是皇後,她的兒子將是太子,她卻死得好慘,好慘啊!”


    武後道:“你的小女兒是被賀蘭敏之所害,那劣貨也死無葬身之地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楊思儉勃然大怒,兩眼通紅:“是伱和你母親包庇賀蘭敏之,驕縱他成了無法無天之輩,連太子妃都敢下手,你現在居然要責任全部撇開?”


    “尤其是你母親,璃兒也是她看著長大的,怎麽忍心讓賀蘭敏之那畜生做那等事?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老物跟賀蘭敏之私通,惡心!惡心啊!!”


    “你們武氏一族都是豬狗不如之物,我就毀了你的祖墳,將那老物劈棺掘屍,死後也不得安寧!”


    武後麵色劇變。


    她確實不在乎武氏子弟死活,但祖墳被毀,母親被揚,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畢竟家族與自身是息息相關的,這也是為什麽李治後來都赦免長孫氏,回來重奉母族香火,武後一旦掌權,也會尋到旁係血脈延續香火,再讓士林歌頌,過上一段時間,昔日的醜聞也淡化了。


    可現在祖墳都沒了,一旦傳揚出去,她的聲名又將受到劇烈的打擊,當然更關鍵的是,眼前之人既然敢做這等事情,那就是徹底豁出去了,她或許也不需要考慮未來的事情了……


    生死存亡關頭,武後反倒冷靜下來,臉上的怒意散去:“楊思儉,你對本宮下毒了,對嗎?”


    楊思儉咧開嘴,厲聲笑道:“不錯!你不是很喜歡花園裏的晚山花麽?那不是南詔進貢的,那是我特意準備的混毒!”


    “武後,很快你的身體就會與先帝一樣,如聖人一般,臥病於榻上,奄奄一息了,禦醫都救不了你!”


    “想來那個滋味,會比直接死去,更讓你受折磨吧!哈哈哈!”


    武後藏於袖中的雙手緊握,強行壓製住心中的恐懼,淡然道:“那你為什麽不在那個時候再來欣賞本宮的醜態,而是此時就迫不及待地現身呢?”


    楊思儉扭曲的笑容猛然滯住。


    武後一見他的表情變化,馬上把握起主動:“你藏了這麽多年,以前一直是你女兒行事,今日突然親自現身,不會就是為了這一通並無意義的發泄吧?說吧,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楊思儉五官愈發扭曲起來,惡狠狠地凝視著武後:“事到如今,你還是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麽?”


    “你們母女當年被武氏趕出家門,是我收留你們,你可有半分感激?”


    “是我當年為了助你上位,去當暗衛閣領,你可有半分感激?”


    “你暗示我對長孫氏斬草除根,我也決然照辦,你可有半分感激?”


    “最後你就是這般對我一家的!!”


    武後眉頭皺起:“前麵倒也罷了,你確實有些功勞,本宮何時暗示你屠戮長孫氏了?”


    楊思儉腰背一弓,對著武後嘶吼起來:“不!就是你暗示我殺長孫氏!爲了璃兒的幸福,我也照辦了,結果你卻為了庇護賀蘭敏之那畜生,反倒將我貶官,還清洗了我的舊部,你和那老物都得死!都得不得好死!”


    “怎麽又繞回來了?此人已經瘋了……”


    武後見他滿臉癲狂,近乎歇斯底裡,身邊又沒有保護之人,避免進一步刺激,擺了擺手道:“以前的事情暫且不提,你為何今日現身?”


    楊思儉布滿血絲的眼珠子險些凸出:“我的兒子在長安被李元芳抓了,我最後的希望也沒了,”


    武後目光閃爍起來,語氣變得溫和:“楊公,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跟本宮合作!聖人龍體欠恙,大限將至,太子年幼無知,皇後不明政事,我們聯手把持朝政,把你的兒子從李元芳手裡救出來,本宮可以予其榮華富貴,將你以前失去的都補償回來!”


    楊思儉猙獰的臉色緩緩消散,以無比悲涼的語氣道:“好一聲楊公……好一聲楊公……可我現在已是楊公公了……武二娘子,還記得你當年伏在席上,哀求我助你對付長孫無忌時,所說的誓言麽?共保富貴,全族無憂!現在你還要我上第二次當麽?”


    武後還要再勸,楊思儉卻是話鋒一轉:“不過你我聯手把持朝政,不是不可以,現在就行動吧!”


    武後臉色變了:“現在時機未到……”


    楊思儉咧開嘴,發出獨屬於太監的尖利笑聲:“由不得你了!請太後傳旨,進宮勤王!”


    ??感謝書友“光陰之左”“倚醉難歌”“弦鶴”“書友20180924114205867”“書友20220324180037993”的打賞。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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