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開封府目前的滯獄案卷副錄,勞煩林公子了。”


    “不勞煩,搬進書房即可。”


    林元景遠遠看著丘仵作帶著快班弓手,將一摞摞案卷抬進書房,不禁嘖嘖稱奇。


    等到縮回腦袋,來到夫人李氏時,他又換上了一家之主的淡定:“開封府衙確實有眼光,慧眼識英才!”


    李氏在旁邊樂了:“官人高興,笑出來便是,何必這般憋著呢?”


    林元景輕咳兩聲,想忍一忍,終究沒忍住,撫須笑道:“二郎有出息,我就放心了,哈哈!”


    李氏知道自從收了嵩陽書院的信件後,林元景就一直悶悶不樂,見他開心起來,也露出笑顏來。


    不過想了想,她又有些遺憾:“聽林三說,開封府衙的公孫判官是想要邀請二郎去任職的,能在開封府衙謀一個差遣,是大好機會,他為什麽拒絕呢?”


    林元景道:“這拒絕得不無道理,近來太後垂簾,又要開始清理新黨了,朝局不穩,倒不如養一養望。”


    李氏輕咦一聲,不僅是因為夫郎居然關心起朝廷局勢來了,還覺得養望這個詞跟自家畫風搭不上:“二郎不是武人麽?武人也可養望?”


    林元景笑道:“養的是名望,與文武何幹?隻要才能之輩,以正當原因拒絕朝廷邀約,都可提升名望,但終究還是要得名儒認可……如果二郎能科舉及第,那前途就遠大了!”


    李氏大為心動:“那你與二郎說一說啊,考上進士,光宗耀祖!”


    林元景想了想,頷首道:“我確實要與他談談往後的發展,不可迷失在短期的虛榮之中。”


    ……


    “父親,我亥時再去練槍。”


    眼見林元景出現在書房門口,李彥起身行禮,坐回去後,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開封府這些年的滯獄案卷。


    林元景走了過來,到了對麵坐下,擺出一副長談的姿態:“二郎,我不是來督促你練武的,而是來和你聊一聊。”


    李彥心中一奇,將案卷放到旁邊:“父親請說。”


    林元景道:“近來我在京營禁軍訓閱,屢屢聽到有人提及你,你在京中已是有不小的名聲了。”


    李彥道:“那是因為禁軍傳話較快,實際上我在汴京的名氣,還隻是小規模傳播。”


    林元景道:“二郎謙虛了,為父原本在禁軍中人緣平平,旁人提及我來,也就是個教習槍棒的提轄,如今倒是多了幾分敬意,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啊!”


    李彥笑道:“既然如此,父親可以聚攏一些有上進心的禁軍,好好傳授武藝,加以點撥調教。”


    林元景沒聽明白讓他收買人心的深意,歎了口氣:“我傳授槍棒一向是盡心盡力,隻是武人升職往往不在於武藝強弱,出生入死,也不及文人登科及第……”


    李彥一聽就懂,原來是來給自己做職業規劃來,這個世界畢竟不比唐朝,唐朝他入長安時就已經是內衛武德,後麵按部就班升官,李德謇起初還挺擔心內衛的凶險,後來又擔心權勢膨脹得太厲害不得善終,憂心來憂心去,他瀟灑飛升了。


    而現在林元景一開始就想讓林衝先得了九品官職的出身,後麵再慢慢熬資曆,如今顯然又有了新想法,李彥不會按照別人給自己定的路走,倒也不排斥這份關心,順著話頭問道:“父親是怎麽想的呢?”


    林元景精神一振:“二郎以前不讀經史典籍,是沒有那份心思,如今樣樣皆能,可見天資聰慧,為何不登科入仕,走科舉正道呢?”


    李彥語氣平和,不喜不怒:“其實我在衣櫃裏見到那些士子衣衫,就知道父親是希望我能科舉的,隻是這正道嘛,還有待商榷。”


    林元景皺起眉頭:“這話又是怎麽說的?進士出身,向來是日後高官顯貴的基礎,為了家族著想,那些富裕的大戶,還會想方設法地求一個進士女婿來支撐門麵呢!”


    李彥道:“那是為了帶契家中子侄,一族裏的稅賦勞役,都打個折扣,確實是好福利……”


    “畢竟百多年來,大宋上下一直在宣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成年累月的思想灌輸,進士所受到的尊敬,已經遠遠超過他們真實的能力。”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真宗皇帝的親筆,真是沒有半點誇大!”


    林元景奇道:“你既然知道這些,為什麽不願意發揮聰明才智,苦讀經史典籍呢?”


    李彥道:“因為此一時彼一時,若是真宗朝仁宗朝,進士確實是進位的不二法門,想做些事情,也確實是要這個身份不可,但現在考進士,出來為官後的執政之路要先依附哪個黨派,父親考慮過嗎?”


    林元景愣住。


    能考上就是祖墳冒青煙的事情了,你現在一本書還沒看呢,都想著當上進士後,要如何為官執政了?


    不過看著兒子淡然自若,侃侃而談的姿態,他張了張嘴,還是低聲道:“所以你想要先行養望,觀望時局?”


    李彥愣了愣:“養望?”


    林元景道:“你謝辭官職,又願意做事,施展才華,這正是士人養望的法子啊!”


    李彥恍然,原來自己的行為,在這個年代人的心中,會是這樣的看法麽?


    他願意當開封府衙的顧問,其實是未雨綢繆,將來也要做事,無形中倒是合了養望的法子,如果能多賺取名望和成就點,那何樂而不為呢?


    李彥立刻道:“請父親詳說。”


    林元景湧起了被需要的感動,趕忙分析起來:“如今新舊黨爭激烈,朝局不穩,你有所顧慮確實應該,隻是養望要靠士林支持,也要多讀六經,參加文會,若能融入士大夫中,你有三分聲名,也會變成十分的!”


    李彥失笑:“父親這話真是實在,不過有王文公的前車之鑒還在,還是不要把希望放在士林身上。”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死了還沒十五年,林元景剛剛入仕之時,就感受過新舊兩黨的激烈衝突,聞言不禁一怔:“王文公正是養望得天下盛名啊,聽你的意思為何變成了不好的例子?”


    李彥道:“王文公養望三十載,屢屢拒絕朝廷的升官任命,到了‘士大夫恨不識其麵’的地步,為人不識王文公,便稱士人也枉然,‘朝廷嚐欲授以美官,又患其不肯就’,而等到王文公及赴是職,朝中士大夫都引為盛事,莫不喜悅,結果如何?”


    林元景自然知道結果,隱隱明白了:“二郎的意思,是王文公後來逆了士大夫的意,名望頓時一落千丈?”


    李彥點頭:“不錯,王文公的名望是由士大夫常年讚譽而來,等他開始推行新法,原本對他讚譽有加的友人,一個個離其而去,孤立無援的王文公隻能違反朝堂循例,起用敢打敢拚年輕官員,卻又惹來更多非議,他在士林中的人望,瞬間土崩瓦解。”


    “王文公本身的能力和作為擺在那裏,為何如此大起大落?正是因為士大夫將他的名望與自己的推崇,強行綁到了一起,當有遭一日不再讚譽,轉為誹謗時,王文公的聲名也瞬間下滑,連帶著他本該擁有的那一份也沒了。”


    “這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相同的道理……”


    林元景心頭發寒:“竟是如此可怕,但如果不走士大夫的路,你又能怎麽辦呢?”


    李彥想了想道:“父親所言確實提醒了我,士大夫掌握著社會話語權,名望這一塊還真的要提防。等我真正成名後,如果不順服士大夫,他們是絕對會汙我聲名的,畢竟連歐陽文宗都落得個亂倫的下場,我這種武人出身的,萬一覺得我貌類太祖,豈能放過?”


    林元景原本是來勸科舉的,給兒子這一番話說得都快恐文了,低聲道:“士大夫的爭鬥確實無所不用其極,我們林家還是安生度日,不要招惹是非了……”


    李彥失笑,隻能說不愧是你,到了最後就是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在剛剛說出名望問題的時候,其實已經考慮好了應對的辦法,眼見林元景坐立不安,幹脆道:“父親既然來了,就幫我整理一下案卷吧。”


    林元景一怔:“你要怎麽整理?”


    李彥道:“這些都是滯獄,我剛剛大致翻閱了十幾份,發現有公孫判官在,沒有發現案件真相的很少,大部分未結案滯留的原因,是因為犯人跑了,其中以逃入了無憂洞最多,父親幫我將這些案件找出來,按照時間順序整理一遍。”


    林元景點點頭:“好!”


    父子兩人還有林三等仆從一起,將案卷一一整理,最後十七份近一年逃入無憂洞的賊人案錄,放在了李彥麵前。


    他開始翻閱,再度進行了一次篩選,不出意外地發現,受害者的親屬裏麵,基本都是平民百姓和武人。


    這並不是說無憂洞也畏懼士大夫的權勢,那些亡命徒連公主都敢綁,士大夫又算什麽呢,隻是涉及到士大夫家的案子,有禦史為他們打抱不平,都派給了執法力量更加雄厚的刑部,留在開封府衙的自然就是弱勢群體。


    李彥覺得挺好,他的個人精力有限,當然是先關心那些為國家出生入死的武者,以及有冤難伸的百姓。


    “父親,我去練功了,你們先行安歇吧!”


    他將恢複鹹魚狀態的林元景送走,來到練武場,練了片刻槍後,抬起頭來,與從牆頭優雅行來的小黑對望。


    一人一貓相視而笑,李彥輕撫寒寂槍:


    “今夜心情不錯,再去無憂洞練功……並且養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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