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兄長開辦的書院了……”


    看著一個個學子整整齊齊排著隊,躬身對先生行禮,然後各自走向前來接孩子的家長,藏在暗處的公孫昭十分欣然:“所收的學子不少啊!”


    丁潤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將太學案嫌犯朱武交托,以便後續對明尊教發難,第二次則是邀請強援,對於書院內的普通學子並沒有多少關注,此時見了也嘖嘖稱奇:“不愧是林公子,書院都能辦得紅火,隻是可惜啊,就算培養出了再多的人才,怕是也要陷入文人黨爭,武人低賤的境地中。”


    公孫昭低聲道:“師兄,你待會可別露出對朝廷這麽明顯的不滿……”


    丁潤撇嘴道:“你擔心什麽?這位對朝廷的亂象清楚得很,否則他為何不入仕呢?照我看呐……嘿!”


    他雖然沒有說下去,但已經透露出幾分意思,公孫昭眉頭皺了皺:“師兄,我們進去吧!”


    丁潤點了點頭,兩人繞到後院,側耳傾聽片刻,確定了院內正好是晚膳時間,才偷偷摸了進去。


    之所以不敢光明正大的拜訪,是因為公孫昭要防止丁潤接下來真去殺了吳居厚全家,朝廷追查起來,牽連到最後見麵的人,所以他其實心中也沒底,能不能助師兄避過這一劫。


    直到進入後院,還未來得及查看情況,卻見一人站在後院,溫潤的目光落了過來。


    兩人心頭大凜,就聽李彥那熟悉的聲音響起:“原來是你們兩位啊……”


    丁潤奇道:“林公子早就知道我們要來?”


    李彥笑了笑:“隻是發現有人在書院外徘徊而已,我還以為是明尊教徒呢!”


    他初開第六識,敏銳程度就比五識時期翻了近倍,之前在書院門口就感到有人窺視,然後一路循著那股氣息來到後院,確實沒想到是這對師兄弟。


    而看著公孫昭一襲道袍,再感受到他周身活躍的天地元力,李彥的第一個念頭是,黑化強十倍這個規律還真沒毛病:“公孫判官,好久不見了!”


    公孫昭眼眶一紅,抱拳道:“兄長!”


    李彥有些感慨,再看向丁潤,卻從這位表麵笑嘻嘻的開封判官身上,發現一蓬扭曲火焰,從那圓圓的大腦袋上升騰起來。


    這個不是唯識勁第六識之能,而是他尚未完全領悟的佛門神通,再定睛一看,卻又消失不見,頗為奇妙。


    李彥心裏有了數:“丁判官,是不是出事了?”


    丁潤臉上的笑容收斂:“明尊教縱火傷人,如今民怨沸騰,吳居厚偏袒劉延慶,將罪責推到我的頭上!”


    李彥神情沉下,卻不意外。


    宋朝這種事情真的太多了,連邊功卓絕的種世衡都被打壓,似丁潤這種出身皇城司的武人,但凡有罪責,上司栽贓給他再正常不過。


    所以當年狄青被群臣攻訐,不少文臣的建議讓他避一避風口浪尖,已經算是很對得起這位,別的武人是沒有那份待遇的,吃癟才是常態。


    李彥問道:“這件事是已經發生了,還是剛剛傳出了消息?”


    丁潤恨聲道:“吳居厚將奏章遞上去了,嘿,他們平日裏拖拖拉拉,做起這事來倒是快得很!”


    公孫昭則道:“如果吳居厚現在死了,師兄是最大嫌疑人不說,邪教賊子衝擊府衙的罪責,還是要罰在他的頭上,於事無補……”


    李彥看出來了,估計丁潤想殺人,被公孫昭暫時勸住,繼續問道:“吳居厚和劉延慶,具體是怎樣的往來?”


    丁潤道:“他們的具體勾當,我倒是不知,但吳居厚本是掊克吏,為朝廷斂財,為眾厭惡……劉延慶則是黨項人,為保安軍劉氏出身,邊境的蕃官家族……”


    丁潤開始詳細講述兩人生平,李彥擺出聆聽的姿態,雖然他早就知道這曆史上留下惡名的兩人。


    吳居厚這個人,風格就是做事做絕,一點都不居厚,欣賞他的人十分欣賞,但更多的是對其恨之入骨的百姓,否則以其能力,不至於後來與宰相失之交臂。


    而劉延慶確實是黨項人,仁宗朝時,西夏立國,李元昊連年率軍進逼,期間有不少蕃人投靠宋廷,保安劉氏就是這樣內附的,原名不可考,賜官時得劉姓,傳到劉延慶,已經是第四代子弟。


    劉延慶的“輝煌”時期不是現在,而是曆史上的二十年後,統兵十萬北攻遼國,軍紀渙散,隊伍不整,第一戰就被打得大敗,嚇得關閉營壘,不敢再出,其部下郭藥師建議,乘虛襲取城池,劉延慶同意了,派郭藥師率部前往,命第三子劉光世為後援,結果郭藥師等人攻入城中,與遼軍巷戰,那位劉光世卻遲遲未到,郭藥師敗退,其他部將戰死。


    眼見奪城失敗,劉延慶驚惶之際,再被遼軍一嚇,都沒等對方攻來,就燒毀自己的營地,然後一路逃跑。


    撤退是很考驗將領能力的,劉延慶無疑貢獻了最佳的反麵例子,“相蹂踐死者百餘裏”“自熙、豐以來,所儲軍實殆盡”,遼軍不費一兵一卒,就讓宋軍慘敗,不僅士卒自相踐踏死者百餘裏,軍隊物資還損失了不知多少,“契丹知中國不能用兵,由是輕宋”。


    就這樣的大罪,劉延慶被貶官後,卻又很快起複為鎮海軍節度使,後世分析,此人雖然是個軍事廢物,但家族利用蕃將優勢,在中下層深具影響力。


    到了靖康之恥,劉延慶則是光榮的汴京守將,見勢不妙,再度率兵逃跑,最後被金人騎兵追上殺死。


    同樣被殺的還有他的幾個兒子,可惜他的三子劉光世沒死,反倒完美地繼承了其父的風格,金軍一來就望風而逃,最後居然跟嶽飛、韓世忠、張俊同稱為中興四將。


    張俊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貪婪好財,奴顏婢膝,極力讚同宋金議和,被趙構稱讚為“武臣中無如張俊者,比韓世忠相去萬萬”,堪稱一丘之貉,後來也跟秦檜一起製造偽證,陷害嶽飛,但張俊人品再卑劣,早期軍事能力還是可以的。


    劉光世無論從哪一點看,都是廢物,上到趙構,下到群臣,都不喜劉光世,對其多有惡劣的評價,但此人在軍中影響力極大,將他罷掉後,換成誰上都不好,所以這位一直跑一直跑,硬生生苟住,後來又迎附秦檜,得了善終,死後封王,還是中興異姓七王之首,在韓世忠、張俊、嶽飛、楊存中、吳玠、吳璘之上。


    從劉氏父子的未來,其實也能分析出,這個名氣上遠不如楊家將、種家將、折家將大的保安劉氏,在目前的武將世家裏麵,影響力相當不容小覷,所以吳居厚才會保他。


    分析清楚利益關係,李彥就知道怎麽破局了:“丁判官被汙蔑,此次的關鍵,其實不僅在於吳居厚,而在劉延慶這位禁軍指揮使身上。”


    “正因為他的身後有根深蒂固的武將之家支持,又與士大夫群體有著默契的關係,吳居厚才會選擇掩蓋此人的失職,轉而將罪名栽贓給丁判官。”


    “如果丁判官隻要出一口惡氣,那應該盯準吳居厚,但要解決問題,還要從劉延慶身上下手。”


    丁潤極為憎惡劉延慶,聞言眉頭大皺:“林公子之意,是幫劉延慶脫罪?”


    李彥搖頭。


    公孫昭麵色微變:“兄長之意,是讓劉延慶死?”


    李彥沒有直接回答:“皇城司提點高俅,目前正在追查明尊教賊子下落,並且已經得到可靠信報,班直侍衛裏可能有對方的眼線。”


    丁潤眼睛一亮:“這劉延慶莫非是明尊教徒?好啊,我說他怎麽敗得那麽慘,原來故意配合對方!”


    公孫昭卻明白,劉延慶十之八九跟明尊教沒關係,但沒關係也可以扯上關係,因為皇城司無疑更能上達天聽,如此查下去,是造反的大罪,要劉延慶死全家啊!


    兄長怎麽跟師兄一樣,說殺人全家,就殺人全家……


    李彥看他變了神色,失笑道:“你們去做就明白了,劉延慶即便牽扯到邪教大案中,說不定都能幸免,更別提累及全族。”


    “此次先幫丁判官免除責罰,探一探軍中武將世家的底,至於給予這兩人的報應麽,稍微等等也不遲。”


    公孫昭鬆了口氣,兄長果然還是良民,卻是開心不起來。


    師兄丁潤奮力殺敵,卻被隨意汙蔑,劉延慶哪怕牽連進大案中,都能保全自身……


    丁潤大腦袋上騰起的黑火卻消散了些,顯然有官當他還是想當官的,想要走極端也是因為被逼上絕路,重重抱拳:“多謝林公子指點迷津,小師弟,你明白怎麽做了是麽?那我們走吧!”


    他雷厲風行,立刻翻出了書院,公孫昭則有些遲疑,看了過來,欲言又止。


    李彥道:“公孫判官,還記得我們當時所談及,所行道路的問題麽?你那時想走哪條路,現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後,又有了什麽想法?”


    公孫昭低聲道:“我現在已經不是判官了……”


    李彥道:“我一直覺得你是最適合的判官,能摒棄自身的喜惡,一心查案,乃是維護朝廷律法的最佳人選,隻可惜如今的世道容不下你這等好官,如今的朝廷律法,也並不保護好人。”


    公孫昭深吸一口氣:“兄長你呢?你又走哪條路?”


    李彥始終堅定:“我自己就是平民百姓,我的路,當然是為民。”


    公孫昭顫聲道:“那麽……那麽……”


    他想要問出那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李彥來到講台上,取出一本書,信手一翻,遞了過去:“你所猶豫的答案,其實孔聖人早就有了見解。”


    公孫昭接過,發現是《孔子家語·六本》中所言,輕輕念了出來:“舟非水不行,水入舟則沒,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則傾……”


    他原本一直想要維護的,是大宋律法,而維護律法,也正是為了保護百姓,但現在朝廷和百姓之間產生衝突,在這個世道,願為老百姓作主,就是要與朝廷作對!


    偏偏從慶曆新政,到熙寧變法,曆代名臣經曆了多少努力,更是證明了世道隻會愈發沉淪,不會變好……


    既如此。


    該摒棄僥幸心理了,單單讓昏君下台,無法改變一切!


    公孫昭抬起頭,卻發現兄長早已離去,但他依舊重重地抱了抱拳,目光堅定地合起書,放回講台。


    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則傾!


    “佐命”沒錯,此世當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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