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樓。


    相比起西樓可借景於大內,北樓則是憑眺艮嶽,將州橋夜市與汴河遊女俯瞰腳下,窗外的夜風徐徐吹入,揉進香氣裏,與院廳內的飲酒作樂之聲交互,轉了一圈後飄出,連帶著風中都透出一股歡愉的味道。


    吳居厚的次子吳世蕃、第五子吳世霞和第九子吳世安,就都在觥籌交錯,笑容滿麵。


    身為開封知府之子,他們的地位顯然不低,統統位列前排,但坐在正中的,卻是一位衣著華貴的郎君,看上去年紀已經不小,但麵皮粉白,雙唇豔紅,扮得卻像是剛剛弱冠的郎君,此時左擁右抱,正與兩位紅牌娘子放肆調笑。


    席上最年輕的吳世安目光移了過去,想到這位幾輩子都花不完的家財,不禁露出一絲羨慕之色:“少東家的日子真是快活難言啊!”


    那位少東家視線移了過來:“九郎這話我可當不起,我這區區商賈之子,哪裏比得上你這位衙內啊?”


    吳世安喝的是眉壽酒,入口濃烈,後勁十足,已是喝得半醉,不禁道:“少東家可別不信,我當真羨慕你,若能有你這般財富,哪裏還會苦兮兮地整日讀書,每次被父親大人察驗功課時,還都要膽顫心驚……唔!”


    “九郎醉了!”


    相比起來,他的二兄吳世蕃要穩重許多,示意五弟吳世霞拉住這個幾杯黃酒下肚,就什麽話都往外說的弟弟:“我這弟弟少不知事,少當家不要往心裏去。”


    少東家搖了搖腦袋:“九郎是真性情,這些說說也沒什麽,不瞞你們,我父親當年逼著我考進士時,管的怕是比吳龍圖嚴多了,後來嘛……”


    他這話把吳世蕃都得說得心癢了,下意識地問道:“後來呢?”


    少東家稍稍沉默,將左右的紅牌妓子往懷裏一擁:“後來見我未得文曲眷顧,根本不是進士的料子,再也不管,我可不就整日在這裏廝混了麽?哈哈!”


    眾人都是哄笑起來,然後笑著笑著險些哭出聲來。


    娘的!憑什麽他考不上進士,回去就能繼承萬貫家財?


    不過緊接著,少東家又歎道:“可自從出了那件事後,我的日子也不舒服嘍,都怪那天殺的公孫昭,包藏禍心,唯恐我大宋太平盛世不亂,連我等良民都冤枉啊,活該落得這般下場!呸!”


    眾人想到因為無憂洞一事被查封的厚將商會,倒是好受了不少,還出言安慰:“少當家放寬心,公孫賊子被朝廷通緝,必無好下場!”“是啊,到時候貴行的冤屈也能洗清,照樣是六大商會……”


    這些人中,有些是寬慰之眼,有些則是真心實意認為厚將行會能東山再起,吳世蕃就是後者。


    北宋時期,商品經濟迅速發展,重農抑商的傳統受到極大衝擊,商人的社會地位相比起前唐,可以說天差地別。


    且不說民間的商人與仕宦階層聯姻、商人用錢財直接謀取官職,就看官員兼營經商,公開販買由官府專營的茶、鹽來謀取暴利,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甚至就連軍隊經商都成為時髦,所以才有了看賬本比看兵書還用心的劉延慶。


    講白了,商品經濟還處在萌芽階段,官商勾結卻已經極為熟練。


    以致於早在真宗時期,宰相王旦就提出,汴京城裏的商人,家產超過十萬貫的比比皆是,超過百萬貫的也不少見,相比起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百姓,受到層層盤剝,窮的更窮,兩極分化極為嚴重,應該遏止這種現象。


    結果愈演愈烈,甚至商人在擁有財富的同時,開始整合政治資本,有了錢之後,還想有權,這正是六大行會誕生的直接原因。


    吳居厚本來就是靠為朝廷斂財上位,特別知道錢財的重要性,再加上厚將行會在無憂洞一案裏,被查出了與無憂洞賊子勾結的實證,可公孫昭一被通緝,行會高層輕鬆出獄,避了一陣風頭後,又開始大搖大擺地回京,吳世蕃當然清楚,這位少當家如今大倒苦水,隻是做做樣子罷了。


    不少真正的窮酸書生對一個表麵落魄的富豪安慰之後,氣氛重新熱烈起來,少當家卻拿著酒杯,朝著吳世蕃這邊走了過來,低聲道:“吳二郎,關於鐵薛樓的事情,可有說法了?”


    吳世蕃搖頭:“少當家,上次我就明言拒絕過你了吧?鐵薛樓閉業,是民意難違,我父親絕不會替你們商會出麵的!”


    少當家皺眉道:“我說衙內啊,民意難違這種話,你真的信麽?這老百姓一鬧,就無原則退讓,就不要大宋律法了嗎?他們懂什麽啊,現在都快把無憂洞忘了,過去的都過去了!鐵薛樓是我們的招牌,這家正店是一定會重新開業的,隻是時間早晚!”


    吳世蕃拱了拱手:“少當家不必多言,其他都好說,這件事情實在幫不上忙。”


    少當家瞥了瞥他:“聽說近來朝中鬧出了一場不小的風波,有個禁軍指揮使叫劉延慶的,胡亂攀咬人?”


    吳世蕃臉色變了,雙手下意識握拳。


    少當家繼續湊近,聲音壓得更低:“令尊的為人我們一向敬仰,當年在京東就有過交際,此次劉延慶一事,對於他是不小的麻煩,如果令尊願意為厚將行會討回清白和公道,那劉延慶的事情,我們願意出力擺平!”


    吳世蕃目光閃爍起來:“少東家這話倒是有意思,劉延慶涉及明尊邪教,現在連官家都在關注,若連這件事都能解決,那區區鐵薛樓的重新開業,還需要我父親相助麽?”


    少當家笑道:“吳龍圖不方便出手,是因為他位高權重,有太多人盯著,貿然行動,若是被對手抓住把柄,反倒對形勢更加不利,我們就不同了,可以用的法子多的是!”


    “同樣的道理,鐵薛樓一事,我們也有許多不便,其他五家商會恨不得少一家競爭對手呢,都在背後使力,所以才需要吳龍圖這樣的貴人啊……”


    “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才是做大事的品格啊!”


    吳世蕃動心了,這可是關係到他父親的宰相之位,他如果真能幫上忙,在十一個都考不上進士的兒子裏麵,也會脫穎而出,甚至成為下一任家主。


    不過他也不會僅憑三言兩語,就真的相信對方,眼珠轉了轉道:“要解決劉延慶一事,繞不開一個人,皇城司提點高俅!恰好我們剛剛在樊樓門口,就遇到了高俅,少當家如果真有能耐,現在高俅身上試一試如何?”


    少當家眉頭一揚:“高提點來了這裏?在哪一樓宴飲?”


    吳世蕃道:“分別之時,我們見他帶著一位客人,是往西樓去的,應該在西樓。”


    少當家問:“高提點宴請的客人是?”


    吳世蕃搖頭:“不知,但看衣著不像是官人,應該也是哪家的衙內吧,瞧他那態度十分熱情,甚至透著幾分巴結呢!”


    少當家奇道:“這倒是有意思了,這位皇城司提點可是如今炙手可熱的人物,能得他巴結的,又會是誰?宰相之子麽?”


    他想了想,吩咐手下:“你們去看看,崔娘子是不是也在西樓獻技。”


    吳世蕃有些嫉妒:“是那位最擅柳詞的念月娘子?怪不得剛剛沒看到她出場,原來被高俅請去了……”


    少當家笑道:“無妨,從數日前開始,崔娘子的身體就有不適,高提點若還有絲毫憐香惜玉之心,就不該留她過夜,到時候我們再去詢問一二,倒也不遲。”


    吳世蕃眼睛眯了眯:“聽少當家的語氣,是準備跟高俅也好好往來一番?”


    少當家抱了抱拳:“二郎見諒,你是士,我卻是商啊!士農工商,我們這些商人,向來都是最底層的可憐人,誰都能來欺負欺負,什麽人的臉色都得看,久而久之也養成了和氣生財的習慣……”


    “皇城司提點,我哪裏敢得罪啊,再說了,如果讓高提點網開一麵,將劉延慶的事情按下去,不就是皆大歡喜了嗎?”


    吳世蕃搖頭:“現在這高俅和丁潤走的很近,丁潤因我父剛正,怕是心懷怨恨,這兩人是一丘之貉,想要拉攏高俅,怎麽可能?”


    少當家笑了:“那位丁判官我也有所耳聞,他其實更合我們商會的脾氣,隻是一直無緣相見,照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


    正在這時,手下回歸,低語了幾句,少當家臉色大動:“原來崔娘子沒有去西樓獻藝,還在休息的廂房?去,趕緊把她請過來!”


    吳世蕃一怔:“她不是近來身體不適麽?”


    少當家笑了笑:“二郎真就如此憐香惜玉?”


    吳世蕃當然不會在乎一個妓子身體舒服不舒服,卻有些擔憂地道:“我擔心的是,這高俅是個市井無賴出身,最重顏麵,他沒請來崔娘子,結果來我們這邊了,會不會引起誤會?”


    少當家看了看這個想使壞水,又怕正麵衝突的知府之子,嘴角揚了揚:“有時候不打不相識,製造了衝突才好賠禮道歉,讓他索要起好處來,更加順理成章嘛!”


    說罷對著手下道:“去,把崔娘子請過來!做得大張旗鼓些!”


    ……


    南樓。


    這裏的一片廂房,就是專門為小甜水巷的娘子準備的。


    小姐沒有資格,隻有當紅的娘子才能一人一間房間,用來化妝和休息。


    當然如果是花魁入駐,待遇又不同了,有的時候能包下一座院廳,拜訪者還趨之若鶩。


    崔念月如今雖然是熱門的花魁競爭者,但還不是花魁,所住的地方也就是一間較為寬敞的屋舍,帶著四個使女。


    此時這些婢女卻一個個麵露焦急,進進出出,手上端著盆子,散發出一股異味,屋內則傳出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一道纖細的身影趴在門邊,小腦袋往裏麵探了探,然後輕盈地閃了進去。


    她顯然對屋內的布置極為熟悉,趁著使女不注意,如小兔子般躍到屏風後,開始暗中觀察。


    “娘子,沈掌櫃又來催促了,那位高提點等待多時,還宴請客人……”


    “唉,我堅持一下,這位官人得罪不起,告訴沈掌櫃,我馬上就來!唔!”


    ……


    “娘子,太好了,那位高提點換了玉音坊的玉娘子去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唉,已經得罪了他,接下來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


    “娘子,厚將行會的少東家邀請你去北樓獻藝!”


    “我已拒了高提點,豈能再赴其他的約?替我推了吧!”


    “可這位少東家派來的人凶惡得很,說坊內已經收了厚將行會的錢財,要推舉娘子當花魁,怕是推不了了!”


    “唉,我身體確實好些了,走吧!”


    ……


    不多時,一位盛裝打扮的娘子走了出來,相貌極為美麗,但濃妝豔抹也掩蓋不住極差的氣色。


    甚至在小娘子的眼中,這位風光無限的姐姐眉宇間含著一絲戾氣,與之前自己偷看對方練琴時大不一樣。


    正偷偷溜出屋子,尋思著到底發生了什麽,自己還能不能順利拜這位姐姐為師,學習琴棋書畫時,一道陰影陡然將她的身子覆蓋。


    小娘子肩膀一耷,轉過身來,果然一個龐大腰圓的廚娘叉著腰,俯視下來:“師師,你又跑到這裏來了?”


    小娘子低聲道:“聽說崔娘子病倒了,我才來看看……”


    “崔娘子,哼!”


    胖大廚娘冷哼一聲,無論是相貌儀容,還是穿著打扮,她與崔念月都是天地之別,但態度卻十分傲氣:“這些妓子表麵再風光,都是身不由己的賤命,哪比得上我們廚娘,無論是正店還是腳店,都能有一席之地!”


    她盯著小娘子:“相國寺的大師慈悲為懷,免了你父親這次的信錢,你卻不可以偷懶,依著他那脾性,很快又會出去賭的,到時候輸個精光,指不定就把你賣入賤籍!你要多做些工,多學些菜,多攢點錢財,以備將來!”


    小娘子想到崔娘子剛剛痛苦的呻吟,點頭道:“嗯!我會好好學做菜!”


    “跟上!”


    胖大廚娘這才滿意,轉身大踏步離去,步子隆隆的,小娘子也跟在後麵,小步子又快又穩。


    但在離開之前,還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崔娘子的屋子,想到她每說一句話,似乎都伴隨著歎息:“表麵再風光,也身不由己,好可憐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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