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省。


    雙手被縛的董平,在七八名內侍的押送下,來到了正在吃夜宵的兩位大太監麵前。


    宋朝夜市發達,夜宵自然也種類繁多,按時節供應食品,比如夏季炎熱,各類消暑小吃熱賣,冬季寒冷,店鋪大多供應炒菜湯品等熱食,還有燒烤。


    賈詳和藍從熙此時的桌上,就放著簽酒炙肚胘、入爐羊頭、冬月盤兔等燒烤美食,兩人大快朵頤,吃的熱氣騰騰,渾身爽利。


    香味飄了過來,董平喉頭不爭氣地咕嘟聳動了下,心中愈發看不起這些閹人。


    連個根都沒有,一身掩飾不住的尿騷味,不得不抹香塗粉,就算在宮內能有點享受,被官家瞎了眼地信任,又能如何?


    正在這時,賈詳側過頭來,打量了一下他:“相貌倒是不差,不像是小門小戶的,怪不得如此膽大包天……說吧,你知道什麽?”


    董平在樊樓的雅間內,親耳聽到賈詳麵對傳真寺的正宏法師時,有多麽囂張跋扈,很清楚單純的要挾根本沒用,冷冷地道:“傳真寺被查抄了,賈押班知道麽?”


    賈詳臉色頓時沉下:“你這賤民,還敢詐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他不久前才見到正宏法師,怎麽可能前腳回宮,後腳傳真寺就被查抄了,哪個部門有這麽大的膽子,連宮內都沒個消息,就敢直接抓人?


    董平卻冷笑道:“是皇城司高青天,親自帶隊查抄了傳真寺,我當時親眼所見,你如果不信,也可派人去查!”


    賈詳的神情立變:“高俅?”


    藍從熙原本大口大口的吃肉,聞言也立刻對左右親信使了個眼神,他們心領神會,身形往後退去。


    消息很快傳來,這座看似名不見經傳,其實在京內擁有不小影響力的寺院,真的被查封了。


    “皇城司!”


    兩位大太監對視,都看到了對方眼中濃濃的忌憚之色。


    如今的他們,無疑是趙佶的親信心腹,但在此之前,更親近的其實是高俅,在官家還是端王時期,高俅就先來了。


    當然,在天子寵信方麵,並沒有先來後到的說法,但之前楊戩和藍從熙也曾接管皇城司,在京內大肆搜捕那些膽敢議論官家弑母的百姓,結果輿論並沒有被強行壓下,反倒愈演愈烈,趙佶立刻讓他們回宮,命高俅提點皇城司,居然真的幹出了成績。


    內侍固然親近,但外朝的親信同樣重要,別的官員賈詳不怕,但遇上高俅這個既是親信又有能耐的,就十分驚恐了:“之前就是這廝壞的事,現在這人又盯上我不放,這該如何是好?怕不是真的要做青天,為民做主?”


    藍從熙先對著內侍擺了擺手,讓他們將董平拖下去,然後才低聲道:“小民易欺,所謂青天,不就是收買人心嘛,你怕他作甚!”


    賈詳慌道:“話雖如此,但有了這個名頭就是不同,那些士大夫現在不都是不敢動他,擔心損了自己的清譽麽?如果高俅查抄了傳真寺,西賊又真的留下了證物,那我……我真的會下獄的!”


    藍從熙想了想道:“高俅與你無冤無仇,不是故意要針對你,我看此人就是不忿官家對我們的寵信,想要借此機會捏住我們的把柄,打壓我們的氣勢!”


    賈詳深以為然,但還是回歸原來的問題:“那現在該怎麽辦?藍都知,我們現在可都是一起的,不能讓高俅那廝得逞啊!”


    藍從熙也覺得棘手,同樣在全力思考解決之策。


    官家沒有殺弟,卻是真的弑了母,這等驚世醜聞,他們這些內侍心裏十分清楚,正常情況下,知情者肯定是要被滅口的,好在現在宮內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反倒隱隱形成一種製衡。


    趙佶擔心,如果處置了其中的幾個人或者一批人,那麽剩下的知情者兔死狐悲,將這件事徹底捅出去,正如賈詳之前依附簡王趙似一樣,那次是假的,可要把太監們逼得沒有退路,假戲就要真做了。


    所以雙方才達成默契,共同守護秘密,在這樣的情況下,掌權的大太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高俅要將賈詳拿入皇城司,剩下的大太監也有危險,藍從熙是絕對不會容許的,想來想去還是使出了大宋官場最實用的法子:“五萬貫,將這事壓下去!”


    一聽到這法子,賈詳就像是被割肉般,嗓音愈發尖利起來:“這怎麽能行?五萬貫啊,我在傳真寺手上也隻拿了十五萬貫,還要敬奉給官家,剩下的沒多少,這就要全給高俅了?”


    藍從熙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家夥嘴裏的錢財數目肯定不對,耐心說服道:“簡王府的事情辦砸了,現在罪證在高俅手中,隻能花錢,等這場風波過去,你從什麽地方刮不到五萬貫?”


    “做事必須顧全大局,不能因小失大,我們掌權的好日子在後麵呢,何必因為這點錢就鬧得你死我活的?”


    賈詳咬了咬牙,眉宇間裏滿是不甘:“我真的沒多少餘錢,這五萬貫就是全部家當了,但誰讓藍都知所言有理呢?唉,也罷,五萬貫就五萬貫……可萬一這位青天不滿足五萬貫,甚至連錢都不要呢,就是要主持公理正義呢?”


    藍從熙麵容沉下,原本儒雅隨和的臉龐如同厲鬼,露出前所未有的淩厲之色:“那他就是要跟我們拚到底了,潛邸舊臣也不怕,真正在寢宮服侍官家的是我們,還爭不過他?”


    賈詳大為皺眉,這是長期的法子,卻不是短時間內解決之道,高俅如果過幾日就發難了,那豈不是要犧牲他,起身焦急地走了一圈,腦海中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來,連左右內侍都揮退,湊到藍從熙麵前低聲道:“你說吳居厚和趙挺之那等重臣都遭遇了不幸,如果高俅也……又當如何?”


    藍從熙聞言神色劇變:“休要胡言,你想被那群文官抓到把柄,就地正法麽?”


    賈詳道:“皇城司向來為士大夫所厭棄,高俅一出事,他們不是樂於見得麽?”


    藍從熙冷笑:“士大夫是不容許皇城司掌權,想要高俅消失,但他們同樣不容許宦官掌權,如果我們將高俅殺了,那就是漢末十常侍殺何進,他們立刻湧入宮城內請官家誅殺我等,為高俅作主,到時候這個年節,這些士大夫不知過得多歡慶呢!”


    頓了頓,藍從熙又道:“而且你別忘了,我們也是官,殺官的風氣斷然不可漲!”


    賈詳隻能沉默,片刻後露出肉痛之色:“此事確實不妥,唉……那就使錢吧!”


    藍從熙有些無語,看看冷了的夜宵,也徹底沒了食欲:“我先去寢宮,告辭!”


    目送藍從熙離開,賈詳嘟囔了一句:“錢又不是你出,說的那般輕巧,換成你出五萬貫,看你能不能這般振振有詞!”


    他越想越是氣憤,自己各種搜刮,積蓄到現在,身價也不過百多萬貫,這還是算上大量不動的資產,一下子拿出五萬貫,賄賂個同為官家親信的高俅,實在舍不得,偏偏藍從熙往往看得極準,他說出五萬貫,這個數目就是恰到好處,多了沒必要,少了卻不行。


    所以賈詳煩躁地喚來親信:“去家中備好五萬貫的現錢!”


    親信也沒想到這鐵公雞要拔毛了,不敢觸這個黴頭,立刻領命道:“是!”


    賈詳冷冷瞪了親信一眼,哼了幾哼,又吩咐道:“將那個通風報信的武夫帶過來!”


    綁得結實的董平被押了過來,看著這個無根的太監,開口道:“賈押班可曾確定了,那皇城司高俅是不是衝著閣下來了?”


    賈詳眼神一冷:“你如果以為這是對我的恩情,那就大錯特錯了!且不說這個消息,你便是不來通報,明日我也會知曉,本押班現在心情很差,你若是沒有別的能耐,就拖下去,亂棍打死!”


    董平沒想到這人居然如此惡劣,眼見著左右真的要來拖他,大急高呼:“我武藝高強,一身本領,怎的沒有本領,你予我雙槍,備上好馬,便是上百禁軍我也能敵得過!”


    賈詳嗤笑:“真是魯莽武夫,你便是再勇猛,又能做甚?殺人麽?嗯……”


    說到這裏,他心頭微動,倒是走上前去,仔細打量了一番孔武有力的董平,突然露出微笑:“哈哈!確實是壯士,我賈詳也是禮賢下士的愛才之輩,剛剛一見就十分傾心啊!快快鬆綁!”


    董平本來心中恨急,眼見對方的態度突然變化,不禁愣住,又被賈詳帶著來到之前的餐桌前:“壯士餓了?這夜宴倒是冷了,招待不周,我讓人重新準備!”


    “不必!”


    董平也不在乎,伸出手大口大口吃著那些調味好的肉,補充著自己的消耗。


    吃著吃著,之前那種如芒在背的可怕壓迫感,居然感受不到了,再想到趙氏父女若是這般慧眼識珠,自己也不至於如此狼狽,還有那老道姑所下的咒語,還不知是真是假,董平眼眶微紅,不禁垂下淚來。


    賈詳見他吃一頓好的,居然能哭,心想這武夫實在太卑賤,也太好控製了,故作關心地道:“太委屈壯士了,不知壯士高姓大名?”


    董平本來一直不願意說自己姓名,是害怕連累了家鄉父老,此時遇到伯樂,卻是再無顧忌,半跪下來:“在下董平,河東上黨人士!”


    賈詳心想有了家人的控製,那養成死士就更妙了,趕忙雙手扶起董平:“董壯士請起!請起啊!之前多有得罪,也是老奴心中害怕那皇城司高俅算計,才頗多苛責,直到見得壯士這般勇武,豈會屈居於那高俅之下,才醒悟到錯怪了好人!”


    不花錢的漂亮話,賈詳說起來毫無負擔:“如董壯士這般人才,早該得上賞識,前程無憂,他日帶兵征戰沙場,博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名,豈不美哉?”


    董平心頭大喜,頓時覺得這些內官得官家信任,確有其道理可言:“董平願為官家,為賈押班盡心盡力,效犬馬之勞!”


    賈詳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我得董壯士,真天賜英傑也!”


    當宮婢再度換上熱氣騰騰的美食,董平敞開肚子大吃,賈詳在邊上看著,直到內侍突然快步入內,湊到他耳邊稟告,這位沒根的伯樂才猛然起身,尖叫起來:


    “連夜入宮?高俅這是真的要置我於死地麽?”


    ……


    宣德門前。


    高俅整理好罪證,裝了足足一大車,露出滿意之色,身邊卻沒什麽得力幫手。


    高廉和裴宣此時押著大批的犯人回了皇城司,焦挺被他留在傳真寺徹查,順帶整理抄家的收獲。


    於是乎,同行的李彥看向高俅的頭頂,所見的就是濃濃的烏雲和血光彌漫,開口道:“高提舉,宦官行事往往不擇手段,甚至肆無忌憚,一定要當心!”


    高俅興衝衝的臉色頓時一僵,低聲道:“林公子之意,他們敢在大內禁中動手?”


    李彥道:“內侍絕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宮城,早就將裏麵當成了自己的地盤,一旦遭到生命危機,當然敢在宮內鋌而走險!”


    高俅趕忙問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李彥道:“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法子,就是謀定而後動,調查好了賈詳和其他宦官在大內的情況後,再行動手。”


    “但相比起內侍在官家身邊的優勢,高提舉終究隔了一層,這個辦法固然穩妥,卻容易錯失先機!”


    高俅點頭:“是啊,我最擔心這群閹狗顛倒黑白,官家純良,萬一被他們蠱惑了,那後果不堪設想……第二種法子呢?”


    李彥道:“第二種法子就是今夜就入宮,向官家呈上罪證,曆數這些奸賊罪孽,但若遇到宦官的反撲,當然也不能坐以待斃,而是要喋血宮城,反過來殺光作亂的內侍!”


    高俅駭然失色:“那……那豈不是……”


    李彥頷首:“真要走到那一步,就是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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