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那天一番坦言,一方麵,朱塬確實感念老朱真把自己當親人對待,另一方麵,也有自己的考量,並非衝動。蕳


    還是掐準了老朱的性格。


    顧念親人,以及,賞罰分明。


    對親人有多好,曆史記載太多,不必贅言。


    至於後者,或許旁觀者第一想到的就是,功臣都被殺光了,這也叫賞罰分明?


    朱塬還是某個觀點。


    那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晚年所有天真期待都幻滅後的無奈瘋狂之舉,以及,其間還夾雜了太多表層之下的東西。


    遠遠不是那簡簡單單一句‘狡兔死,走狗烹,能形容的。蕳


    幻滅之前,老朱心裏是有一杆秤的。


    你做了多少,我就給你多少。


    這從洪武三年大封功臣裏一幹勳貴的俸祿數字就可見一斑,比如同樣的公爵,排名第一的李善長年俸4000石,第二的徐達,卻有5000石,因為老朱覺得徐達功勞更大。


    還有侯爵,更是分了好幾階。


    再說朱塬。


    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做了多少,老朱看得很清楚。


    朱家自個兒的子孫,能力很強,而且是一個實幹派,可以說,每一點都完全契合老朱對人才兼心腹的期待。再加上朱塬這麽一番開誠布公,掏心掏肺,嘖……今後誰還能動得了朱翰林分毫呢?蕳


    老祖和遠孫兩個相互感動完,隨後兩天路程中,又一起進入了實用主義狀態。


    曾經後世大量史料都記載了老朱習慣性闡述一個觀點,他自己從沒想過能當上這個皇帝。事實也是如此,因此,真的當上之後,老朱其實是很困惑的,曆朝曆代,那麽多的王朝反反複複,你來我往,他不希望重蹈覆轍,於是,兢兢業業幾十年的同時,老朱也一直在摸索嚐試。


    因為那份勤勉,因為那份探索,或許,還有一些對江山社稷的敬畏,相對來說,老朱做得很好,唯一的‘文治武功,。但,很明顯,後來也證明,缺陷還是很多。


    最大的原因是什麽?


    朱塬覺得,是三個字:局限性。


    時代的局限,讓老朱隻能在諸多前朝經驗的基礎上進行探索,終究難以逃出曆史循環的窠臼。


    現在,朱塬的出現,給了老朱一個跳出局限的機會。蕳


    老朱雖然無法具體形容,不知道所謂的‘局限性,,但,作為一個銳意進取的帝王,他也同樣能感受到這一點。


    於是,船行的兩天時間,除了少數急報,老朱幹脆放下了其他大部分事務,專心與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討論接下來大明的路該怎麽走。


    路很長。


    要做的,也實在太多太多。


    總之,還是要一步一步來,分清主次,日拱一卒。為了避免顧此失彼,朱塬給出的方法,就是列清單。


    從基建到屯田,從教育到軍事,從工業到醫療……


    其中再分出很多很多個小項目。蕳


    ….


    參照曾經,朱塬還提出了‘五年計劃,的發展方案,老朱很受啟發,卻覺得五年太長,三年更好。


    祖宗求治心切,朱塬也不反對。


    三年就三年。


    三年之後又三年,三年之後再三年……


    嗯。


    這梗牽強了。


    略略略。蕳


    說起來,按照老朱另一世壽命的話,明年開始,洪武朝,恰好能有10個‘三年計劃,。


    隻是走神一下。


    朱塬很誠懇地期待自家祖宗這一次能多有幾個三年。


    轉眼是九月十六的


    下午。


    侍臣通報再有兩刻鍾就要靠岸時,沉浸各種話題的朱塬和老朱剛討論完讓海軍接管耽羅也即後來韓國濟州島以圖高麗和日本的事情。


    當下的耽羅,全稱是耽羅軍民總管府。


    屬於元廷版圖。蕳


    朱塬說這些的時候還想起,記憶裏,至正帝似乎就有著逃往耽羅的計劃,好像還提前運了大批財寶過去。


    大都被一鍋端,消息應該已經傳到耽羅。


    財寶……


    就算有,大概也已經被地方勢力瓜分藏昧,不過,這座島是絕對不能放棄的。


    地理位置太重要。


    因為接下來幾年主要的目標是休養生息,恢複生產,海軍力量也還需要增強,暫時不打算拿下高麗和日本,但這個跳板一定要搭好。


    將來做起事情,也更方便。蕳


    就全球而言,朱塬認為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的地理位置也非常重要,就如南洋諸島一樣,這次絕對不能再讓他們以屬國的名義遊離在大明的統治之外。


    等老朱隨口打發侍臣去準備,朱塬繼續又一個話題:「接下來,是貨幣,這是塬兒很早就想和祖上說的。前世塬兒看過那些貨幣理論,太複雜,等稍後日子再慢慢總結給祖宗看,這裏,塬兒給祖宗一個最淺顯的解釋:對於國家經濟而言,貨幣就如同咱們現實疆土內江河湖海裏的‘水,,它能起到刺激生產和調節分配的作用。」


    這麽說著,朱塬已經飛快在一頁白紙上寫下了一連串詞匯,這些詞匯由線條構成閉環。


    遞給書桉對麵的老朱,朱塬接著道:「比如這個例子:朝廷鑄造1貫錢,將這1貫錢發給工匠,工匠就能回饋1貫錢的生產成果;然後,進入下一個環節,工匠用這1貫錢購買柴米油鹽,工匠生活得到滿足,而這1貫錢,會進入社會金字塔更上層一些的商家手中,以往各朝,往往到了商家大戶手中,財富就開始逐漸囤積,減少流通,因此就造成富者愈富的結果。但,這一次,我將它繼續打通;再然後,商家也用這1貫錢消費,他們的消費就比較高端了,精美的瓷器,美味的魚翅,嗯,還有昂貴的玻璃器皿,這些呢,如果全部都是國家壟斷經營,那麽,這筆錢就又回到了朝廷手中,然後,就是下一個循環。祖宗,您從中看出了什麽沒有?」


    ….


    老朱望著眼前紙上的這個圈兒,思維敏捷地發現一點:「稅呢?」


    朱塬笑著點頭:「對,當然是要有賦稅的,錢幣的每一段流通,朝廷都可以從中抽取賦稅,這就是一種調節分配。」


    老朱皺眉思索。蕳


    朱塬繼續:「賦稅隻是其中的一種分配調節。另外,朝廷鑄造這1貫錢本身,我們將他給窮人,用於購買富人達到商品,這也是一種分配調節。再有,朝廷直接壟斷官賣一些環節的商品,從中獲利,拿到的利益再投入到國計民生當中,這又是一種分配調節,如此種種。這些分配調節的背後,一個問題:為什麽是貨幣呢?因為相對於布帛、糧食等同樣可用於交換的實物,便於攜帶的貨幣,相對來說是最容易以最低成本進行社會流通的,而朝廷掌握鑄幣權力,相當於,咱們擁有了一種可以調用社會資源維持國家運轉的工具。所以我說,貨幣,就是國家經濟中的‘水,。萬事萬物,離了水都無法生存。同樣,除非咱們想要退回史前如同動物一般采摘狩獵的原始狀態,否則,隻要想維持一個國家的運轉,就離了貨幣這個‘水,。」


    老朱聽懂了,讚許地點頭,想想卻是又道:「可,俺就覺得,用這……貨幣買這些個東西,任憑它怎麽流轉,不還是同樣一些東西麽?」


    「不是的,」朱塬搖頭:「這就是千百年來的一個傳統誤區,朝廷總覺得社會資源是固定的


    ,於是限製商人逐利,但其實恰恰相反,貨幣的流通會創造需求,比如我剛剛說,工匠需要的柴米油鹽,商家需要的各種奢侈產品,如果沒有這1貫錢,唔……我是說,這是一個理想化的模型,隻有1貫錢的模型,那麽,沒有這1貫錢,他們就沒有了這些需求,結果是,也不會有人去努力生產這額外1貫錢能夠購買的柴米油鹽,或者瓷器、魚翅、玻璃器皿等等。這就是1貫錢對生產的刺激作用。有了這1貫錢,有了這些需求,另外一些人也能夠通過生產柴米油鹽或者瓷器、魚翅,來維持自己的生計。這隻是1貫錢。咱們放大一下,如果有100萬貫呢,1000萬貫呢,甚至1億貫呢?」


    老朱感覺自己明白了一些,聽到最後,卻笑道:「1億貫,那錢就不是錢了嗬。」


    「祖上英明,發現了又一個問題,」朱塬也笑:「錢並不是越多越好,要有節製地去鑄造,元廷鈔幣政策的敗壞,就是因為濫發。說起來,祖上也犯過這樣的錯,比元廷還厲害。」


    老朱知道肯定是前世的事情,也不生氣,隻是好奇:「任說一說?」


    「先說個後來的吧,」朱塬道:「塬兒來到這個時代之前,那個世界最強大的國家,美國,他們印發的也是紙幣,這種貨幣沒有錨定黃金,嗬,這就要插一句,元廷發行鈔幣,是要錨定黃金的,後來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金本位。」蕳


    ….


    「這俺知道。」


    老朱說著,還是用鋼筆在麵前有個‘圈,的紙頁上寫下了‘金本位,三個字。


    朱塬接著道:「但美國沒有,因為強大,他們完全憑借國家的信用發行紙幣,稱為美元,這種貨幣叫做‘信用貨幣,。因為沒有錨定,而且,還是因為強大,美元被全世界接受,在所有國家都能流通,結果是什麽,祖宗可以想象一下?」


    老朱稍稍斟酌,說道:「既是被那全世界接受,若是俺,就多印些,平白買了東西。」


    朱塬點頭:「祖宗說的沒錯,美國正是這麽幹的,這叫做‘收割,,而且,它們的手段要比祖宗單純一個‘平白買了東西,複雜很多,但,根本上,嗬,確實就是空手套白狼。」


    「空手套白狼,這詞兒,」老朱笑道:「倒是貼切。」


    朱塬也不知道‘空手套白狼,的出處,沒有在意這些細節,轉而道:「再回到剛剛,祖上可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早發行信用貨幣的國家是哪個?」蕳


    老朱都不用猜,直接道:「俺做的?」


    「沒錯,」朱塬道:「之前倒是忘記寫在《天書》上了,應該是洪武八年吧,或許是九年,祖上發行了大明寶鈔,這是世界上第一種信用貨幣,沒有任何錨定,完全依靠國家信用支持。以大明國力的強盛,大明寶鈔本來也有希望成為至少亞洲範圍內的一種廣泛貨幣,但,因為祖宗不懂經濟學,不知道貨幣發行要有節製,要根據經濟狀況適量統籌,結果,因為濫發,到了洪武末年,1貫的大明寶鈔,就已經貶值了10倍以上,再過幾十年,就更加成了廢紙一般的存在,國家重新回到了銅銀交易時代。這其實也是一個遺憾,若是鈔幣製度能穩定持續下去,國家遇到危難的關鍵時刻,適當增發貨幣,也是能夠用來拯救危機的。就說剛剛提到的美國,它們的美元,從開國開始,就順利持續了200多年,嗯,對了,最初的時候,美元也是有黃金錨定的金本位,是後來隨著國力提升,逐漸斷開了的。」


    老朱想了想,也是遺憾,卻很快收拾情緒,說道:「這次有你,這貨幣之事,就全權由你來操持罷。」


    朱塬也不拒絕,答應一聲,說道:「就像塬兒剛剛說的,美國的貨幣,最初也是金本位,一兩百年後順應時勢,才脫離錨定,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祖上,咱們這一次,也要


    循序漸進。首先,短時間內,發行紙幣是不合適的,一是因為製度還不完善,二是開國初始,一切還在恢複,經濟體量不夠,三是容易偽造,這對於貨幣危害太大,最後,第四個,百姓也不太認可。所以,至少十年內,還是要以金屬貨幣為主,銅錢之外,我建議將白銀也列為法定貨幣,加大開采銀礦,鑄造一批官方的銀幣。與此同時,朝廷也要積累黃金,為將來發行紙幣準備錨定。塬兒的建議,為子孫計,至少百年時間,甚至兩三百年,除非遇到國之危難的緊急時刻,否則,金本位都必須要謹守。」


    ….


    「聽你的,都聽你的,」老朱點著頭,又笑:「早幾個月,有個……甚麽官兒上書說山東有銀礦,建議開采,俺還罵了他一頓,看來是俺錯了。還有這銅錢……就是,這銅,咱大明可不富裕?」


    「咱們這片土地上確實缺少銅礦,銀礦也不多,何況還已經開采了數千年,」朱塬道:「不過,以大明當下需求,開足馬力生產,再嚐試勘探一些新礦,短時間內肯定是夠用的。再往後,就是向周邊擴張,比如海外的那些島國,他們生產力落後,各種礦產都保持完好,這些都是資源。嗯……我想起來了,日本,石見銀山,好像……巔峰時期,白銀出產數量達到世界的三分之一。」


    這麽說著,朱塬指了指書桉一邊的小號地球儀:「祖上你看,這幾座島加起來也就咱們一個行省那麽大,但,白銀產量一度占全球的三成,該是多富裕?」蕳


    老朱也明顯心動地伸手拿過地球儀,在日本列島上撥劃,還有些不信:「這……能有三成?」


    朱塬想了下,說道:「應該是某一段曆史時期內全球產量的三成,不過,應該也很多了,而且,之前在明州,我親眼看到,海商成船成船地往回拉粗銅,想來日本當下的銅礦也很富裕,嗯,還有金礦。」


    老朱又摩挲片刻,感慨道:「照你說,這是一片金山銀山哩。然則……那元廷兩次都沒打下日本,咱還是要謹慎著些,先把自個兒地界理順了。」


    朱塬點頭。


    不急。


    又說幾句,侍臣再次在門外朗聲提醒,還說起朱塬座舟那邊送了官服過來,兩人才起身。


    當下都穿著日常衣服,等下上岸,還是要正式一些。蕳


    祖孫兩個直接就在外間換了龍袍官服,走出船艙,扶在樓船二層的欄杆旁,已經可以看到龍灣碼頭上的隆重場麵,不隻是外圍數以萬計的圍觀百姓,碼頭中間場地上,也是旌旗招展,百官列隊。


    老朱望著岸上場景,還有視野內已經可以看到的自家長子,嘴上卻又繼續說起事情:「這次回來,塬兒,你就進了中書罷,當個平章罷。」


    中書省平章政事。


    從一品。


    這……


    連升三階,直接就和華高的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平級了,差一步,就是宰相。


    而且吧。蕳


    我為什麽突然想到了朱文正呢?


    思緒飄了飄,朱塬搖頭:「祖上,太快了,我覺得現在挺好,而且,多一個從一品,不齊整了,私下裏我還想要刻一枚私章呢,就叫‘朱三品,。」


    老朱也過來:「甚麽齊整不齊整的,那郡王也爵同從一品哩,你要是不要?」


    朱塬毫不猶豫:「要!」


    老朱收回目光,想了下,說道:「若你和百室合不來,俺就與他明說了,你兩人各做各的,誰也別擾著誰。他若不顧大局,也別怪了俺不講往昔情麵。」


    ….


    百室,是李善長的表字。


    朱塬剛剛沒想到這個,倒是老朱想到了。蕳


    不過,自家祖宗這麽一說,朱塬想了下,搖頭


    道:「不對,嗯,我是說,祖上……」說著反應過來,看向身邊,不見外地對附近幾位內官侍衛道:「你們站遠些。」


    等周圍人退開,朱塬才繼續:「祖上,你這麽一提,我又有啟發了,你知道為什麽曾經……開國後,武將沒什麽問題,金陵這邊,文臣卻各種折騰嗎?」


    老朱明白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說的是甚麽‘折騰,,問道:「為何?」


    「因為他們太閑了。」


    老朱:「……」


    「這是真的,」朱塬道:「當時北元尚存,四方也不算安定,所以,武將各有各的事情。但,文臣呢,開國之後,內地平定下來,就相當於一塊餅,做好了,而且因為傳統觀念,不同於武將的持續開拓,文臣其實沒太多可做的,就隻能變著法地搶這塊‘餅,,於是各種雞飛狗跳,頭破血流。」


    類比很形象,老朱一想就明白,問道:「要如何解決?」蕳


    「咱們說的三年計劃就是啊,」朱塬道:「祖上,避免他們雞飛狗跳的最好方法,不是把他們閑置,而是給他們足夠的事情做。恰好,就隻是咱們過去兩天說過的,屯田、修路、造船、冶鐵、測繪、開礦等等,每一個都夠做幾年的。祖上把活計交出去,讓大家忙起來,還要給出目標,必須每年完成什麽什麽進度,搞不定就罰,搞好了就獎。多簡單。這樣一來,驢都去拉磨了,也就沒空相互尥蹶子了。」


    老朱點著頭,卻笑罵道:「你這……好法子是好法子,就是嗬,咱們祖孫兩個,可都被你說進去了。」


    朱塬反應過來。


    也是啊。


    當下這大明朝……最辛勤的兩頭‘驢,,恰好都在這兒了。


    裴玄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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