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設立醫賢祠的建議,其實和之前的國子學乃至這年代大小學校都必須祭祀孔孟一樣,也是想給醫家理出一份學脈信仰。


    給老朱的文書中,這麽做好處多多。


    第一個好處,單獨列出一個學脈,某種程度上,就是從單獨的孔孟體係中列出一家。


    百家爭鳴嘛。


    多出一家,朝廷也就少一分被傳統儒家的前置。


    朱塬在這一條上還特意注明,不足為外人道也。差點要寫上‘閱後即焚’。


    確實很不適合被人知曉。


    第二個好處,樹立起醫家的信仰,某種程度上,也是抬高醫學的地位,雖然這年代人普遍尊重醫生,但另一方麵,醫生的地位,也一直不太高。


    拔高醫家地位,即使是單純的功利之外,當了醫生,能讓人有麵子,這也能使得更多人願意從醫。


    最後,才是涉及到‘解剖’。


    朱塬相信,中華曆史數千年,即使沒有擺上明麵,但肯定有很多醫者做過某些事情。


    比如,華佗。


    華佗被後來人稱為‘外科聖手’,如果沒有做過某些事情,不對人體進行詳細了解,外科這種事,冒然動手就太不靠譜了。


    然而,隻是因為在這死者為大的年代,某些事情太過於離經叛道,才一直隻能悄悄摸摸。


    設立醫賢祠,還是要間接把解剖之類的事情,包括今後的其他一些醫學研究給正當化,合理化。


    沒辦法。


    中國人太喜歡講究一個名正言順。


    那麽,怎麽個正當法子?


    祭告先賢啊!


    就像古代大軍出征的時候,往往有著很隆重的祭祀儀式,也就是很多人聽到都非常耳熟的兩個字:祭旗。


    這可不是後來電視劇裏經常出現隨便有誰軍中犯了錯被主帥拉去砍頭祭旗那種。


    出征之前,祭奠纛旗之神,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或者,再有一個例子。


    幾百年後的一些基建工程,修橋挖洞那種,工程開始之前,也需要進行一些祭奠,或許有人覺得,這是迷信,然而,你如果不做,很多工人都是不願意開工的。


    因為害怕。


    這次的醫賢祠也是一樣。


    朱塬的想法,大家不是心裏有障礙嗎,覺得太離經叛道?


    那麽,設立醫賢祠,開始某些事情之前,弄個隆重的祭奠儀式,大家拜一拜扁鵲啊華佗啊張仲景啊等等,讓先賢們保佑自己。


    同時也相當於獲得一份正當性。


    我都告訴過醫家先賢了,賢人們也同意了,在做起來,就很正當了。


    東閣的書房內。


    老朱看完了朱塬的建議,隻是再次想到了《紅樓夢》裏那一句話,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唔。


    這孩子,不對上後半句該多好!


    平心而論,老朱讚成通過解剖進行醫學研究的事情,但,內心裏,偶爾想想這些,也是有些障礙的。


    當下,看到朱塬的建議,再聯想一番,忽然就覺得……


    真是個好法子!


    這麽想著,老朱放下文書,點著頭看向對麵:“好,好法子,就如此吧,塬兒,這……該祭奠哪下個醫家先賢,你可有想法?”


    朱塬笑著反問:“祖上,您知道醫家始祖是誰嗎?”


    老朱想了下,靈光一閃:“那……那個,《黃帝內經》!”


    朱塬點頭:“沒錯,《黃帝內經》,嗯……應該是撰寫黃帝內經的人,雖然吧,關於《黃帝內經》是不是黃帝本人所著有所爭議,但既然千百年都是這麽流傳下來的,咱們就當他是了,畢竟黃帝的分量可是足夠重的。”


    老朱本來還有些興奮,聽到最後,又遲疑:“這……把那黃帝列為醫家始祖,這分量,是否又過重了,那黃帝,終究是咱整個華夏的老祖宗?”


    “顯然啊,祖上你這麽說,還是有些不太看得起醫學的,”朱塬笑著道:“所以才潛意識裏覺得,醫家不配認黃帝當祖宗。但我覺得,這才是關鍵,祖上,黃帝的分量……這裏沒外人,咱們說白了,他比孔子還重,咱們把他列為醫家始祖,這樣才能真得讓醫學自成一家。”


    老朱聽到這個,頓時來了性子,再次稍微斟酌,便點頭道:“就如此。”


    祖孫兩個又商議了細節,老朱便喚來侍臣,讓去傳召孫守真等人過來詳細討論。


    朱塬可沒打算留下來詳細商討,沒那精力,老朱對此也不勉強,告辭過,才又想起之前,說道:“祖上,那份彈劾我的奏章,我能帶回去嗎?”


    老朱一邊下意識從旁翻找,一邊問道:“要這作甚?”


    朱塬道:“祖上寬宏,不在意這些小事,但我還是要問責一下的,算是樹一樹家風,免得下麵人走太歪,將來無法收拾。”


    老朱找到了監察禦史崔丙泰的那份彈劾奏章,遞了過去,一邊又叮囑:“你啊,心事多,卻也莫要太勞心。”


    朱塬把那封奏章放進挎包裏,卻也搖頭,想了下,又鄭重說道:“祖上,或許,從當初帶去明州那把刀,您就該看出,我不是個太心硬的人,就算處罰身邊人,若不是大錯,也下不了重手。將來……若真有什麽不可收拾的,塬兒就先請托祖上扮一扮黑臉了。”


    老朱點頭,還笑著道:“俺是個苛責性子,下麵人知道,俺自己也知道,這是改不了了,可你們這些後輩嗬,俺還是望著能寬厚一些,你如此很好……”說著頓了頓,又補充:“就是,以後絕不可再如明州那次那般,拿刀子割自己。”


    朱塬也點頭答應。


    又說幾句,朱塬才離開了東閣。


    來到東閣外轎子旁,朱塬上轎之前又把那封奏章掏出來,遞給隨侍而來的趙續:“你就不用跟我回去了,到城裏,去讓陸倧來見我,致用齋今天關門。還有……咱家裏裏裏外外的一些管事,都來見我。”


    趙續不明所以,想說先護送朱塬回去,見自家大人表情,還是把話咽回,答應一聲,匆匆離開。


    朱塬乘坐轎子慢悠悠的回到玄武湖上的大宅,這邊卻是已經提前收到消息,寫意、留白、青娘和洛水四個女人一起迎出來。


    掀開轎簾,寫意輕聲道:“陸掌櫃,還有爹爹他們……都到了,大人,不若先回後宅洗漱歇息一下?”


    朱塬搖頭:“不用,都到二院正堂吧。”


    說完示意寫意重新放下轎簾。


    轎子重新被抬起,來到日常待客的院子,朱塬剛走出轎子,就見致用齋掌櫃陸倧已經跪在了宅院正中的甬道上,兩邊還有喬旺、趙續等等裏裏外外一大群人。


    朱塬吩咐的不算太清楚,倒是沒想到,能來這麽多。


    大致分辯一下,喬旺等人裏,大半都是初三那天來給自己賀喜過的,另外,還有致用齋、上善居幕後作坊的一群管事。內宅這邊,是何瑄等四個,以及寫意之後負責一些較為重要日常事務的婆子仆婦。


    甚至連已經搬出了大宅的金三護和鍾合都來了。


    偌大的院子,一下子擠了二三十人。


    朱塬知道現在靠著自己的人很多,倒是沒想到,自己隻是吩咐一句‘管事’的,就有這麽多。


    這麽想著,朱塬點了下金三護和鍾合兩個:“今天是家事,你們倆可不算,先回去吧。”


    沒料到,朱塬這麽說,金三護和鍾合非但沒有離開,反而一起跪了下來,金三護道:“大人對小的二人有再造之恩,就算大人不認小的是仆,小的也要認大人是主。”


    朱塬示意趙續等人把二人扶起,依舊搖頭:“規矩就是規矩,你們現在是大明的官,就算要認主,也隻能是宮裏的祖上,今天已經被彈劾了,別讓我再被彈劾,去吧……”見金三護和鍾合堅決不肯起來,朱塬隻能露出些笑意:“……我今天要說的就是規矩,你們在這本身又是壞了規矩,讓我沒辦法繼續。再者,又不是平日裏不親近了,我早上還想著這兩天去新工廠那邊看看,還有三護你哥哥操持的刻漏作坊,隻是……我說了,規矩……。”


    兩人這才勉強起身,又表了幾句忠心,才終於離開。


    打發兩人離開,朱塬又轉向跪在地上的陸倧:“起來吧,進屋說。”


    陸倧卻是一臉惶恐地磕頭下來:“小的湖塗,為了一點小利害大人被彈劾,請家主責罰。”


    “進屋,”朱塬又說了句,示意周圍的冬日清寒:“或者,你是想要先罰我在外麵凍一凍?”


    說著自己已經走向日常都燒了地龍的溫暖正堂。


    這邊倒是提前有所布置,兩旁的椅子都已撤下,顯然,接下來,除了朱塬,都得站著。


    朱塬在正堂大椅上坐下,等一群人跟著進來,陸倧再次跪到堂中,喬旺、趙續、何瑄等男人列在兩側,女人們則避到了一側偏廳的屏風後麵。


    喝了口溫茶暖了暖身子,朱塬見眾人站定,才開口:“事情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大呢,因為確實不是什麽大事,致用齋拿了本該發送官員的精裝版到店裏發賣,被人彈劾了,祖上沒介意,隻是讓我正式立個文書。不過,說小也不小。”


    這麽說著,朱塬掃了眼四周:“轉眼這才一年,我身邊就有了你們這麽多人,今天不能到場的更多,咱們也算一大家子了,用民間一句俗語,叫做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眾人都是表情肅穆。


    朱塬又喝了口茶,才繼續:“不客氣地說呢,我比你們強一些,所以才能當上這個家主。再就是,我也比你們看得遠一些。你們或許在想,傍上了一個朝廷的從一品平章,副相一般的存在,今後還可能是郡王,多大的一把傘啊,站在這把傘下,榮華富貴,什麽不該是你們的?”


    這次眾人終於開口,紛紛道著不敢。


    朱塬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卻是點頭:“其實,這是當然的,我自己到了現在的位置,如果有誰說我該去吃糠咽菜,我會啐他一臉,憑什麽?同樣,你們跟在了我身邊,如果還要你們日常粗茶澹飯,麻布草鞋,那你們心裏也肯定會罵街,憑什麽?”


    再次抬手打斷眾人要開口的意圖,朱塬繼續:“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是自然之道。不過,既然已經走到了現在的位置,那就要多想一想,能不能一直走下去呢?還是說,你們就想痛痛快快地,背靠我這把傘,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無惡不作,三五年把這份富貴揮霍完,至於三五年後,是不是被拉去砍了腦袋,子孫或者從死或者發配,你們都不管,是嗎?”


    大家連忙否認。


    朱塬道:“肯定是否認的,問題是,怎麽說,和怎麽做,從來都是兩件事。我允許你們過富貴日子,甚至,如果見你們窮了,我也會主動給你們一些富貴營生。但,我希望的,隻是你們日常多想想。就算這份富貴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該揮霍。三五年到底太短了,人生那麽長呢,我多享受一下,三五十年,行不行?甚至,我把我這份富貴也傳給子孫,一百年,兩百年,甚至一千年,行不行?”


    “我比你們看得事情多了些,你們或許會覺得一千年太長,但,看看那些史書,甚至,看看我們周圍,千年的世家,多不勝數,甚至你們身邊就有。今後也可以多看看,多問問,多聽聽,人家為什麽家族能夠傳承千年,而有些人,富貴三五年,就忽然沒有了?”


    “為什麽呢?”


    “有沒有一種可能,除了運氣,還有,別人知道細水長流的道理,知道隻有把該守的規矩守住了,那份富貴,才能傳承更久?”


    大家又是紛紛點頭。


    朱塬感覺有些累,再次喝了口茶,看向陸倧:“雖然之前沒有立下文字,但規矩我說了,你應該也知道,對不對?”


    陸倧再次伏地,已經有了哭腔:“求家主責罰?”


    “你知道,卻還明知故犯,大概就是覺得我這把傘太大,咱家店鋪特別一些,理所當然的,但,這是不對的。齊家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也不是一天兩天,我以後也會看著,你們就算家風不好,我也會盡可能把你們立起來,所以,今天先不多說,”朱塬說完,示意趙續道:“抽二十鞭子,要疼,這樣長記性,盡量別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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