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裏顯得幽暗沉靜的湖麵上,彩羽浮漂動了動,方國珍耐心地稍稍等待,才準確提竿,線繩帶出一條掙紮彈動的黑色影子。


    這是玄武湖特有的一種黑背鯽魚,味道鮮美,數量稀少。


    小心地將掙紮的鯽魚拎過來,解下魚鉤,方國珍故作得意地朝朱塬展示著,一邊笑道:“平章,就說了吧,還得是俺這種漁戶出身的,更擅長這釣魚嗬。”


    朱塬也笑。


    不過,這次能感受出來,相比以前,方國珍故意提起自己的出身,明顯有些故意放低姿態的意思。


    沒再讓對方費心思找話題,朱塬直接道:“老方,有什麽事情,還是說說吧?”


    方國珍重新掛了餌,拋出魚線,稍稍醞釀,還是沒敢直接提起,而是道:“平章,這,收回了川蜀,咱大明國土……可就真真的超越了宋時嗬。”


    朱塬一時間還是不明白方國珍想要往哪裏扯,聞言卻也跟著感慨:“是啊,日月重開大宋天。”


    宋時國土,即使是最鼎盛的北宋,疆宇最大的時候,也不及收回蜀地後現在的大明王朝,更別說曾經的曆史上,明朝還一度再次拓展。


    而且,這還隻是疆土。


    記得曾經看過一幅華夏文明的曆史傳承圖畫,其中很重要的一個節點,在元朝,正統的華夏文明幾乎被擠壓到快要沒有,因為元朝並沒有如同金遼或者更早的南北朝、五代十國等時期那樣,外族入主中原後主動接受華夏文明的同化,反而采取了強力的壓製態度。


    可以說,這種狀態如果持續兩三百年,在元朝將漢人、南人列為最下等的擠壓政策之下,華夏文明很可能就如古印度文明遭遇雅利安人入侵之後那樣,徹底湮滅。


    然而,幸運的,並沒有。


    因為有了大明。


    日月重開大宋天。


    開啟的,不僅僅是一片土地,還有整個華夏文明的再次複興。


    明末清初,為什麽會有‘亡天下’的說法,因為當時以為,又將是一次類似蒙元的卷土重來,但,實際卻是,滿人既是聰明也是幸運地再次選擇了主動同化政策,到了最後,甚至連自家皇帝都不怎麽會說滿語,某種程度上,清朝也因此擁有了相當大明的兩百餘年國祚。


    總之,這一切的一切,偶然嗎,必然嗎?


    見仁見智。


    朱塬一旁,方國珍聽到少年平章的念叨,沒想那麽多,卻是連連點頭:“日月重開大宋天,這句子……真好,真好嗬。”


    朱塬隻是扭頭瞄了某人一眼,便重新轉向船艙外總是不動的魚漂。


    方國珍也跟著繼續道:“這……滅了夏國,天下也算一統,今後……怕是要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罷?”


    方國珍說到這裏,朱塬才大約反應過來。


    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再然後,通常就是‘狡兔死,走狗烹’。


    走狗都要烹了,某個大概還隻能算幸存‘狡兔’的家夥,這是……害怕了。


    笑了笑,朱塬道:“老方,我了解過你之前在浙江的事跡,你是個求安穩的,沒什麽大野心,也算是識時務,所以才能在這裏。不過,祖上可是雄才大略,現在,拿下西蜀,大明也隻是恢複了宋時舊土而已,但,這可遠遠不夠。大明的目標是追逐漢唐,乃至,最終超越漢唐,想要做到這一點,不僅要上下一心,而且,沒有一兩代人甚至更多時間的積累,也是完不成的。”


    朱塬沒有直接回答方國珍的問題,然而,方國珍聽完這些,卻是大大地鬆了口氣。


    這番話是在說,當今皇帝陛下雄才大略,重開大宋並不是大明的最終目標,追逐乃至超越漢唐,才是目標,而想要做到這些,需要時間,也需要人手,那麽,老朱也因此就不可能如前朝一些帝王那般,狡兔死,走狗烹。


    因為要用人啊。


    而且,其中還有一個關鍵,就是要持續一兩代人甚至更多。


    方國珍這一年來也一直在悄悄觀察並思考,就說那長子就職其中的營海司,開了前朝所未有,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並且現在還在繼續。


    這就是最直接的證據。


    何況還有那商討許久近期終於敲定的第一個‘三年計劃’,各種的雄心勃勃。


    方國珍因此也能推導出一些結論。


    然而,推導歸推導,推導一百遍,也沒有某個少年平章一句準話來的讓人安心啊!


    自從當初朱塬一條計策點醒了方國珍,使得方家得到安穩,當然,還有朱塬這一年來表現出來的種種,乃至皇帝陛下的寵幸,所有這些,都讓方國珍對某個少年平章堪稱絕對的信服,乃至,整個方家實際上都歸附在朱塬門下。


    方國珍可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叮囑長子在明州時的表態,即使後來朱塬認祖歸宗,成了皇帝陛下的侄孫,他也沒有因為朱塬身份的微妙而動搖。


    這條大腿,值得一抱。


    朱塬看著方國珍如釋重負的表情,倒是又想起曾經。


    原本的時間線上,東南一幹藩鎮裏,明朝開國時下場比較好的有兩家,一個是方國珍,另一個是何真,後者還被封了‘東莞伯’。若是沒有洪武末年的那些風風雨雨,兩家本該都可以安安穩穩地富貴傳承下去。


    隻可惜,曆史總是充滿了變數。


    朱塬隻記得何真家族全部都牽扯到了藍玉案當中,倒是方家,方國珍死後,就沒了太多記載。


    因此也不免想到當下。


    現在做的這些,真的都能夠如同預期嗎?


    朱塬相信曆史肯定是已經改變,而且,說是麵目全非,也差不了太多。那麽,問題就來了,曆史的後續走勢,可並不一定隻會向著讓人稱心如意的好的方向發展,也有可能因為一些難於預知的突發事件,走向更加的不可預知。


    並且,牽連到自己。


    想想就苦惱。


    方國珍從朱塬這裏得到準話,放鬆下來,倒是很快發現,身邊的少年平章似乎卻苦惱了起來,恰好又釣上一條黑鯽,不由找話題道:“平章,俺可是聽說,你這裏……近日可是發了財嗬?”


    想不出結果的事情就少想,朱塬收回思緒,看向再次取下一條巴掌大鯽魚的方國珍:“你倒是消息靈通啊?”


    朱塬本就不奢望上善居和致用齋的某些事情會密不透風,倒是沒想到,這麽快。


    “嘿,咱兩家的關係……”方國珍又小小表態了一下,跟著道:“反正嗬,俺看著都有些眼紅。平章,俺就想,家裏還有些積蓄,你這……若還有其他合適營生,能否捎帶俺一下,俺也做些生意,免得平日裏太清閑,這……若是賺了,也能給子孫留一些積蓄?”


    朱塬笑起來:“你問這個,還真是巧了,恰好有一份營生,我中午剛剛和祖上商議過。”


    和皇帝陛下商量著做生意?


    乍一瞬間,方國珍覺得有些驚奇,不過,再想想那上善居的股份構成,也就不意外了。


    隻是,與皇帝陛下商量的生意,能有自己的份兒?


    這麽想著,方國珍露出好奇表情:“平章,仔細說說?”


    朱塬朝北指了指:“打算建一條商業街。”


    隨後大概闡述了一下商業街的概念,基本都是之前和老朱說過的那些。


    方國珍聽完,興致頗高,連連點頭道:“那俺定是要參一股的,不拘了多少銀錢,賠了賺了也都無所謂,這……利國利民嗬。”


    嘴上說的漂亮,實際上,能和皇家一起做生意,這可是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事情。


    因為,事情隻要成了,就等於和皇家更親近了幾分啊。


    朱塬見方國珍躍躍欲試的模樣,顯然真是沒了什麽野心,就求一個家族安安穩穩,於是就再進一步,說道:“既然這樣,老方,我還和祖上討論過一件‘家族資產管理集團’的事情,大致就是,將來勳貴們各家都要成立類似的集團……唔,低一檔的,公司也行,這樣一家公司,需要向商部注冊,接受股權、稅收等方麵的監管,但同時,也能夠更加名正言順地做各種生意。嗯,我的想法,你就表率一下吧,到時候,政策出來,率先去商部登記一個,也是再給祖上一個好印象。”


    朱塬說的明白,方國珍也一下就懂了。


    第一反應是遲疑。


    這片土地上,千百年來,都講究一個財不外露,這……把自家的資產公開進行登記,可就太有些顛覆了。


    不過,也隻是短暫遲疑,方國珍還是很快點頭:“甚麽時候開始,知會俺一聲即可?”


    方國珍明白,這件事,肯定能討好到皇帝,但,自己表現的太積極,也肯定會讓百官勳貴看不慣。然而,他並沒有忘記朱塬當初的提醒,他需要做的,隻是討好皇帝陛下一個人,而不是到處撞運氣。


    再之後,果然是有效的。


    這次,也該如此。


    想想皇帝陛下……再想想曾經的自己,差距啊,不能不服。


    朱塬見方國珍答應的還算幹脆,也就再提醒了一句:“隻是注冊家族資產管理公司,在後續的商業事務上接受各方麵監管,並不是說讓你把家中庫房有幾斤幾兩都申報上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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