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北的龍灣碼頭。


    這是正月十九。


    陽光明媚。


    十艘來自明州的千料海船在上午的時候陸續入港,開始卸下又一批或醃或熏的魚獲,連帶一些魚翅、魚鰾、魚肝等物。


    明州的冬捕雖然結束,春汛也要到二月份才會開始,但並不意味著明州營海司的海捕就全麵停止。


    按照朱塬當時的規劃,即使是非漁汛時期的淡季,也要保持每月10萬擔的基本海捕體量,以舟山漁場的豐饒程度,這一目標並不困難。


    為了迎接這批魚獲,明州海產銷售公司在金陵的經理鄭信連午飯都沒吃,一直忙碌到午時末,才與另外一位海部正九品典簿何七一起來到碼頭邊的一處露天食肆。


    何七在這邊,是負責查驗並登記明州這次過來的魚獲數量和類型,留作記錄,以為將來參考。


    兩人都是正九品,打過一段時間交道,也就熟絡起來。


    食肆內。


    點了幾樣飯菜,等店家走開,憑借去年科舉入職的何七就忍不住看向頭頂,帶著幾分憂色:“春節到現在,都是一路的晴天……隻怕,又是一場春旱啊。”


    鄭信是從營海司底層一步步爬上來,漁民出身,因為識字,頭腦又靈活,才被安排在了金陵這邊。


    當然,也是個肥缺。


    因此也少不了一些私下的運作。


    聽何七這麽感慨,鄭信也抬頭看了眼,卻沒有何七那種書生的憂國憂民,笑著說道:“就算是春旱了,影響了收成,這金陵城也是餓不著的,隻是俺們營海司,一家就能包下金陵的口糧。”


    當下的京畿地區人口已經接近90萬,不過,按照每人每天1升糧食計算,一年消耗也隻有300萬石左右。


    其他不說,隻是明州營海司,今年報上來的海捕目標,就是300萬擔。


    因此,若這邊真遇到了什麽饑荒,明州一家,就能補上。


    何七既然入職在新設十部之一的海部,對於某些數據當然也是了解,點了下頭,卻是道:“可也不能總是吃魚罷,再說了,那明州……捕魚也是要有個限製的,俺看過那些個資料,平章大人一直都在念叨,不可竭澤而漁,要不然,子孫就要挨餓了。”


    “平章啊……”鄭信聽何七提起某人,頓時挺了挺脊背,表情裏帶著崇敬:“……真真的世外高人,誰曾想呢,隻是一年嗬,俺就在這裏了,還有那明州……何兄若有機會,定是要去看一看,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啊。”


    何七點頭,跟著道:“還有平章那《經濟之學》,年前還有一樁趣聞,那金陵大學副校長,錢唐,因為《經濟之學》,直接拜了平章為‘聖人’,嘖嘖。”


    “俺也聽說了。”


    鄭信說著,卻是知道,那錢唐……也是明州人。


    鄭信不知道錢唐的個性,因此難免覺得,是不是那老兒為了升官,故意捧著自家的前營海使,現在的少年平章大人。


    兩人說著話,飯菜上來,剛動幾下筷子,北邊就傳來了騷動。


    開始還不在意,見一些人已經向那邊跑去,兩人才站起身,拉住一個要過去看熱鬧的路人:“請問……這是怎了?”


    “報捷……”被拉住的中年人急著去看熱鬧,本來有些不耐煩,見兩人氣度,雖然沒穿官服,也大概分辯得出身份,才緩了緩語氣,認真道:“甘肅報捷信騎到了,白海大捷,二位可是知曉?”


    鄭信與何七一起點頭。


    朝廷前幾日就放出了風聲,甘肅那邊,征虜偏將軍湯和在白海畔率軍擊敗故元岐王所部,殺傷繳獲無算,是為‘白海大捷’。


    不過,也隻是風聲。


    因為消息是信鴿先傳回的,還沒有正式的驛傳文書。


    這下……倒是來了。


    大明才開國一年,但,因為種種原因,鄭信與何七都已經適應了自己大明子民的身份,當下聽說邊疆報捷,連飯都顧不得吃,跟著人群一起湧了過去。


    龍灣以北有浮橋。


    北方來的報捷信騎正是從浮橋那邊過江,在這邊迎上了禮部提前等待的官吏。


    麵對越聚越多的百姓,禮部官員當眾安排了一番,沒有讓信騎如同慣例那般疾駛入城,而是做出了一套遊街的方案。


    換了新裝,插了大旗,還有人敲鑼打鼓引路,宣揚著遙遠西北的戰事,熱熱鬧鬧地從金陵西北的鳳儀門進城。


    即使許多人已經提前聽到消息,正式的報捷信騎到來,還是引發了圍觀。


    報捷信騎從鳳儀門入城,繞了一個大圈,幾乎穿過了整個金陵,才終於來到金陵東南的皇城正門,進入皇宮。


    本就還在上元的熱鬧當中,報捷信騎走了這麽一趟,使得整個金陵城都沸騰起來,不用朝廷下令,百姓們自發地開始慶祝,甚至一些大戶還臨時請了戲班,再次搭台唱戲。


    城內還傳出一位經年老儒聽到消息後當街淚流滿麵,見人就開始念叨:“五百年啊,五百年了,又回來了,終於又回來了。”


    河西之地,自唐末割據以來,曆經五代宋元,終於重回了漢家正統之下。


    皇城內。


    老朱親自拆開了湯和的報捷文書,細細讀完,也終於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甘肅,算是定了。


    這封文書,不僅介紹了白海之戰的詳情,還說起,此戰之後,甘肅各部紛紛與大軍接洽,商討歸附之事。


    基本上,甘肅行省除了北邊較為偏遠的亦集乃路和兀剌海路,其他各路都能納入大明麾下。


    湯和還給出了一份名單,表示若是皇帝陛下同意,可以很快安排這些人進京朝見,同時,大軍也已經開始進駐各路,不過,因為兵力不足,也就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安排,派遣更多駐軍到河西。


    看過了報捷文書,老朱當即帶著眾臣來到東閣的會議室。


    這麽大的事情,朱塬當然不會錯過。


    大家依次落座,滿麵紅光的老朱示意對麵已經提前掛上的大幅甘肅行省地圖。笑著道:“現在,事情定了,再說說吧。”


    之前的討論,隻是根據簡單的飛哥傳書進行的安排,這一次的信息更加詳細。


    因此,也可以做出更加詳細的對策。


    老朱話音落下,常遇春首先道:“可以再加派駐軍5萬,主公,俺是說,原本陝西的那些歸附士卒,可以打發一些去河西。平章之前說了,河西之地非常適合屯田,就讓他們去屯田罷,免得留在陝西動心思。”


    常遇春之前入蜀,就帶了大批陝西降軍過去。


    不期待這些人立大功,隻求不讓他們留在陝西產生不安定因素。


    夏國覆滅,大部分的陝西士卒也就通過蜀道重新返回。


    沒辦法。


    這年代的人,都不是太喜歡背井離鄉。


    常遇春倒是想著帶這些人回金陵,再繼續打亂安排到其他地方,但,強行這麽做,很可能鬧出亂子,隻能放棄。至於留在蜀中,也擔心他們同樣成為擾亂地方的不安定因素。


    這次,倒是個機會。


    河西地廣人稀,打發過去幾萬人,不會如富饒的蜀中那樣產生太多矛盾,反而能夠進一步穩定關中。


    常遇春開口,朱塬身旁的左相李善長也跟著附和:“主公,不止那陝西,四川……也是可以征調一些人過去。”


    兩地都是剛剛平定,而且,因為戰事都不是那麽慘烈,沒有山西那種被打到不敢動作的敬畏感,地方勢力的底蘊也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這就要采取其他方法進行削弱。


    常遇春和李善長之後,其他人也紛紛建言。


    老朱翻著麵前資料,一邊聽著,一邊還不時看向對麵的甘肅地圖,片刻後道:“那就如此,陝西三萬,四川三萬,湊夠六萬吧,都送去了給湯和。這……甘肅初定,他這個征虜偏將軍就在那裏鎮個兩三年,俺就不換人了。陝西……讓耿炳文看著就好,俺對炳文是放心的。”


    老朱這些話看似隨口說出,會議室內,眾人卻都是一頓,才紛紛附和。


    不由可憐一下某個家夥。


    堂堂從一品的左禦史大夫,大明北伐大軍的征虜偏將軍,按照之前序列,是排在徐達、常遇春和馮勝之後的第四號人物,就這樣三言兩語的被皇帝陛下留在了偏遠的甘肅之地。


    還兩三年。


    嘖……


    就隻怕,之後的續功封賞,老湯都沒辦法及時趕回來了。


    這就是當年騎一次屋脊的代價啊。


    相比其他人的感慨,同樣明白其中關節的朱塬倒是覺得,湯和這樣的結果,其實也不錯。


    離老朱太近,反而容易出事。


    某人的‘克’字屬性……看多了,還真不能不信一點。


    朱塬私下其實就想著,等接下來身體更好一些,自己也要經常出去走走,就比如之前明州那樣,外放一段時間,做一點事情,再回來。


    實在沒辦法。


    九九重陽已經是很烈了,自家祖上,可是九月十八……某種程度上,相當於三個‘九’。


    皇帝陛下三言兩語,不僅決定了征虜偏將軍湯和要在西北待上幾年,同時也決定了四川和陝西六萬人的屯卒命運。


    話題還在繼續。


    老朱讓人把湯和附帶的那份名單用大字寫了掛在對麵豎版上,又問道:“都說說,這些個人……是召來京師,還是施恩,讓他們就留在甘肅?”


    李善長這次先開了口:“主公,臣以為,甘肅初定,這些個地方頭領,必是要召來京師看管起來,免得他每反複。”


    吏部尚書楊憲這次有不同意見:“陛下,甘肅各部都是歸附,雖說有攝於我大明軍威之故,但若是召入京師軟禁,隻怕將來……那雲南、遼東、漠北各部,以此為鑒,不肯再輕易歸附我朝。因此,臣以為,還是寬和一些,召來京師,封賜之後,再打發他們回去就是。再者,這一來一回,也有一年半載,這些時間,湯將軍把那邊事情做好了,也就不會再有後顧之憂。”


    兩位大佬如此說,又是一陣議論。


    老朱對此是有些猶豫不決的,他很想把甘肅各部首領拘在京師,但也明白,結果很可能就是楊憲所說的那樣。


    聽了一會兒諸人的討論,老朱再次看向自家寶貝二十三世孫,笑著問道:“塬兒,這恁多熱鬧,為何你反而不說了?”


    “不好選擇,都是有利有弊,”朱塬實話實說:“所以,我還是等祖上做決定好了。”


    對於這件事,朱塬也確實沒有太傾向的看法。


    說起來,曾經倒是有個案例。


    納哈出。


    洪武二十年,馮勝率軍逼降納哈出之後,納哈出就被召來了京師,封為海西侯,然後,老朱也算對納哈出委以重任,第二年就派對方與傅友德一起出征雲南。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納哈出病逝於南征途中。


    這件事還有一些陰謀論,大概就是,讓一個習慣了北地寒冷的人去往雲南煙瘴之地打仗,就算不動刀兵,水土不服也能扒掉一個人一層皮啊。


    納哈出大概就是這種死法。


    至於是自然而然,還是附帶著人為因素,就沒人知道了。


    當下。


    老朱想了想,又問道:“俺若想把他們留在京師,塬兒,你可有法子……解決楊憲剛剛說的那些問題?”


    這兩天在家裏有些沉迷女色了,朱塬不太想動腦子。


    不過,既然老朱問起,朱塬也隻能強行轉動起腦瓜,片刻後,忽然點頭:“有啊。”


    大家一起看過來。


    老朱也示意:“快些說,不要磨磨蹭蹭。”


    朱塬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眾人:“……”


    老朱:“怎麽又扯到你那生意經上去了?”


    “就是要做生意啊,”朱塬道:“首先,河西走廊本就是商道。其次,這些部族或軍鎮首領,本身也都擁有不菲的身家。那麽,我們可以把兩者結合起來……嗯,不是兩者,朝廷也要加入進來,算是三者,然後……大概就是,成立一個商業聯盟。”


    朱塬說著,越想越通透,幾乎有些眉飛色舞:“祖上,我覺得,這樣的話……是不是把他們留在京師,其實都無所謂了,隻要實現利益捆綁,讓他們必須牢牢地依賴著我大明朝廷,別說什麽降而複叛,哪怕做一些對我大明不利的事情,反而就是對他們自己不利,到時候,他們隻會絕對擁護咱們大明的正統。”


    朱塬是通透了,這一番話之後,現場……大家是更加糊塗了。


    老朱被灌輸太多,倒是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但……於是擺手:“塬兒,這太籠統了,你具體了說?”


    “具體……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的,”朱塬道:“祖上,這也需要做出一整套方案。不過,暫時隨便說的話,就比如……類似海貿公司那樣,在甘肅,也成立一係列貿易公司,不僅與中原地區通商,還要把觸角麵向西域。這些貿易公司的股份,這一次,朝廷要占大頭,甘肅地方勢力占小頭,當然,隻要做好,其中的利潤絕對豐厚。大家一起做生意,利益也就捆綁起來了。”


    朱塬說完,其他人還在思考,李善長卻覺得自己終於抓到了一個關鍵:“平章,這……一張餅,與其和別人分享,那裏有自己一個人獨吞來得好。那甘肅地方勢力難道就不想著,不需要咱大明朝廷,自己來做,豈不是更好?”


    “自己做,怎麽做?”朱塬反問了老李一句,沒等他回答,就顧自道:“河西走廊,更多還是一條走廊,自身出產……馬匹、牛皮之類,或也算豐厚,但終究單調。而我大明可以提供的,茶葉、絲綢、鐵器、藥材、紙張等等,反正,就太多了,而且,這些東西,不僅可以在河西販售,關鍵還是西域。絲綢之路這些年不太通暢,如果能夠重新打通,可以想見其中利益。嗬,這麽說起來……我要是那甘肅地方勢力,麵對如此誘惑,我不僅會歸順大明,還會盡可能的幫著大明去攻打西域,把那片地方收回來,或許,商道就通了。”


    朱塬說到這裏,對麵一直話語也是不多的鄧愈開了口:“平章……這聽起來,其實就是‘讓利’二字?”


    朱塬笑:“禦史不會想到宋朝歲幣之類的事情上去了吧?”


    鄧愈也笑著,卻是搖頭:“倒是沒有,隻是,平章剛剛也說了,熙熙攘攘,利來利往,咱們能給他們讓利時,或許是歸附,若有一天,給不起了,那豈不是就要判離了?”


    老李沒想到鄧愈這麽犀利,有些欣喜,跟著也補刀:“平章,你可曾想過,若那些地方勢力得了太多好處,實力不斷增加,兵強馬壯的,野心也跟著膨脹,將來……隻怕還要大軍再走一趟。”


    “既然諸位都能想到,我哪裏會留下這種漏洞?”朱塬道:“一方麵,我剛剛就說了,比如那貿易公司,大頭肯定要控製在朝廷手裏,到時候,如何分紅之類,肯定要朝廷說了算,他們隻能算股東,更多隻是分紅權,能不能參與管理,也是朝廷說了算。公司成立初期,為了穩住他們,可以讓他們參與一下管理工作,但,將來,就安安心心吃分紅,當一個富家翁。另一方麵,有得就有失,咱們給出這份好處的前提,當然就要收回一些東西,比如,地方勢力手中的武裝力量。這個需要一些時間,但,最終趨勢,肯定是那片區域裏,隻能有朝廷的軍隊,普通百姓,種種田,養養牛,或者手中有貿易公司股份之類的,安心做一個富家翁,也就夠了。再者,邊地畢竟苦寒,等他們有了錢,再見過中原的繁華,難保不會想要主動搬來中原居住,到時候,就更沒有了威脅。”


    這次,朱塬說完,下首一人忽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了一句:“無恒產者……”


    然後就沒了動靜。


    大家看去,是禮部尚書錢用壬。


    隨即就忽然了悟。


    到時候,本來有兵有馬有部族有牧場的一群人,雖然很有錢,但……某種程度上,卻都變成了‘無恒產者’。


    無恒產者無恒心。


    這是《孟子》裏的原話。


    不過,這裏卻不是這樣理解。


    這裏的‘無恒產者’……是任人宰割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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