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是個工作狂,這一點眾所周知,而更眾所周知的是,老朱也要求麾下百官和他一樣當工作狂,畢竟已經‘百僚未起朕先起’,他以身作則,從沒覺得什麽不對。


    臘月二十九,除夕日。


    早朝依舊。


    除了十一月份被朱元璋特批因年老可免朝謁的翰林侍講學士朱升,今日的吳王府正殿內外,百官依舊雲集。


    然而,今日早朝的氣氛,可謂詭譎。


    隻是一夜之間,金陵城內外就已經傳遍,昨日下午,戶部主事崔計及以下六十二位大小官吏,忽然被金吾衛派兵抓捕,梟首於市。


    明麵上,沒有人給出任何原因。


    不過,今日能夠進入吳王府參加早朝的所有人卻都一清二楚,崔計等人死因隻有一個,借著清查逃役隱戶的名頭去了一趟後湖,那個吳王殿下前些日子剛剛招攬的‘世外高人’居處所在的後湖。


    直到現在,哪怕朱塬幾乎沒怎麽公開露麵,但那句‘送五百年國祚’的豪言,依舊是西吳朝野上下的熱門談資,甚至還流傳到了民間,並且越傳越離奇,越傳越顯得神秘莫測。


    倒黴的崔計等六十餘人,也是因此,成了被人推出來試探內情的馬前卒。


    沒想到,竟然就丟了腦袋。


    這也終於讓文武百官意識到,即將登基稱帝的吳王殿下,是多麽的在意那位‘世外高人’,而且是遠遠超出他們想像的在意。


    既如此,今天誰還敢再觸碰這黴頭?


    早朝在某種古怪的氣氛中持續了大半個時辰,諸臣按部就班地或匯報或議事,其中不乏猜測平日裏很顯強項的誰誰誰會不會跳出來,讓大家長長見識。


    然而,當早朝臨近尾聲,終究無人提起。


    這並不奇怪。


    以朱元璋昨日的霹靂手段,在場都明白,今日這朝會上,如果你沒有足夠分量,冒然提起昨日之事,哪怕沒有當場丟了性命,這官也別想做了。


    而足夠有分量的那幾個,似乎都沒有開口的意思。


    當左相李善長與朱元璋討論過年後向山東委派官員之事,眼看禮官詢問諸臣是否還有事稟奏,禦史中丞劉基內心輕歎一聲,到底還是上前:“上位,臣有話說。”


    昨日之事,與劉基沒有關係。


    劉基甚至能確定幕後是誰。


    不過,既然被委派了這禦史中丞一職,左、右禦史大夫湯和、鄧愈都隻是虛銜的情況下,作為禦史台實質上的一把手,劉基到底不願今日因禦史台無人發聲讓百官看笑話,甚至被史書記上一筆。


    朱元璋看過來,似乎預感到他要說何事,收起表情,也不再親切稱呼劉基表字,而是道:“劉卿,還有何事?”


    劉基朗聲道:“上位,臣聽聞昨日戶部主事崔計以下六十二人被金吾衛執殺,臣鬥膽問上位,崔計等人所犯何罪?”


    這話出口,不隻是殿內諸臣,就連殿外聽到這些話語的一些低階官員都忍不住探望進來。李善長更是差一點要扭頭看過來,成功忍住,迅速斂起了驚訝神色。


    殿內一時安靜。


    片刻之後,表情陰沉的朱元璋終於給出了八個字:“窺視機要,圖謀不軌。”


    劉基若是圓滑之人,這時就該順著台階而下,可惜他不是,繼續躬身道:“上位,此言恐難服眾。”


    朱元璋卻不再接這個話題,轉而道:“俺還要問你,看那戶外天色,這連日陰雲落雪,那有甚麽轉晴跡象,你當日與俺說正月初四會是晴天,若到時下了雨雪,又待如何?”


    劉基見老朱轉移話題,也來了脾氣:“若正月初四非晴天,臣但憑上位處置。當下臣請上位就崔計等人之死給個說法。上位功業乃百戰所得,此刻數十萬將士浴血四方,上位不思謹慎,卻因一小兒豪言而寵幸之,不惜枉法濫殺,豈不讓天下人寒心?”


    劉基說完,周圍群臣都震驚了。


    這麽誅心的麽?!


    朱元璋臉色更是迅速黑下,目光近乎凶狠地盯著不遠處的禦史中丞,他隻覺心髒狂跳,胸口都有些不適,耳邊更是響起了嗡嗡的簸箕篩動之聲。


    朱元璋從來自詡是個能聽進人言的。


    若是劉基剛剛委婉一些,好好來說,他今天或許就多少解釋一下自己為何看重那小秀才。


    但,此時……


    終於有些機械地從劉基身上收回目光,朱元璋依舊狠狠地掃過殿內外所有人,沉聲道:“既如此,俺就明白了告訴你們,再有人擅自窺探後湖,俺就不是殺幾隻雞給爾等這群猴子看了,都給俺小心著些!”


    撂下這句狠話,朱元璋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禮官仿佛沒有聽到老朱的狠話,等主上離開,盡職地唱告早朝結束。


    諸臣紛紛散去。


    劉基原地呆站了一會兒,才終於走出王府正殿,來到院前廣場,抬頭望了望依舊陰鬱的天空,又有些發怔。


    耳邊傳來一個帶著歎息的聲音:“伯溫,你又何必?”


    劉基回過神,扭頭見是宋濂,對方目光同樣望著那陰鬱天空,他嘴唇動了動,終於輕聲道:“隻求無愧於心。”


    劉基剛剛和朱元璋一番對台,所有人都明白某個結果。


    若是正月初四朱元璋登基那天沒有放晴,負責挑選登基日期的劉基,恐怕最輕也是個罷官的下場。畢竟有當年陳友諒風雨之中登基稱帝最終兵敗身死的前車之鑒,朱元璋可絕對不想自己的大禮之日重蹈某種覆轍。


    宋濂收回望天目光,恰好注意到不遠處李善長、胡惟庸等人望向這邊,又一次輕輕歎了下,沒再說什麽,朝劉基稍稍拱手,先行離開。


    除夕早朝這場風波,很快又傳揚開來。


    當然,滿朝文武成了猴子這件事,沒人多說,畢竟大家都不想當猴子。不過,數十萬大軍不如一個小兒的說法,倒是悄然流傳,結果是讓居住在後湖島上的某個‘世外高人’,名氣更大,延伸出來的傳聞也越發神怪奇詭。


    朱塬當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這日早朝相關,而是崔計等人被殺的事情。


    因為除夕這天後湖上就多了一個小旗的官兵,來自金吾衛。


    那位領頭的小旗官主動過來拜見,卻是連門都不敢進,隻是在門外對接待的左七表示他們今後將負責後湖周圍的日常巡查,還將在湖心島接岸入口建立一個哨所,這邊若有事,可隨時差遣。


    緊接著,被釋放的湖心島民推舉了為這邊撐船的藺家父子兩個上門道謝,把朱塬誇成了戲文裏懲奸除惡救民水火的青天老爺。


    還附送了幾筐鮮魚蓮子。


    再然後,朱塬就知道了前因後果,自己做一次‘青天老爺’的代價,是六十二顆人頭。


    朱塬當時沉默良久。


    思考的結果是,他必須再低調一些,更低調一些。


    未來三年別說什麽大宅大門,西院花園都不需要走出。反正,以他當下的病弱體力,不想出汗著涼的話,也走不出那麽大的花園。


    而且,老朱來這麽一遭,大概也不會再有人敢打他主意。


    兩邊都消停。


    然而,樹欲靜,風卻不止。


    因為朱塬一時忘記了,老朱本人,才是那個最大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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