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今日早朝有些特別,這是朱標成為太子後的第一次聽政。


    因為要宣布太子屬官任命。


    皇帝陛下否決了任命太子為中書令的建議,隻是讓群臣象征性地兼職太子屬官,大家也就沒了什麽期待,隻覺得是走一下過場。


    沒想到,還是有意外。


    並不算太長的一份任命名單,李善長為少師,徐達為少傅,常遇春為少保,以此類推,這一批獲得兼職者基本都是一二品的功勳重臣。然而,讓大部分沒得到內幕消息的官員驚訝的是,名單最後,竟然多了一位隻有區區正四品的‘少詹事’。


    要知道,這位少詹事之前,職位最低也是從二品的禦史台治書禦史。


    再說這位少詹事,預料之中,還是那不知不覺又被皇帝陛下從翰林直學士提升一級到翰林侍講學士的朱塬。


    好吧。


    最近怪事多,大夥已經見怪不怪。


    也沒人提出異議。


    前一個找茬的,已經黯然回鄉,還丟了一個世襲罔替。


    再就是,除了兼職的太子屬官任命,今日朝會過程中,皇帝陛下還要求將作司卿單安仁派人尋找一種石墨礦,用以製作新式文具炭筆,並推而廣之。


    到了現在,群臣也逐漸反應過來。


    聯係皇帝陛下對朱塬的寵幸,再想想那句‘送五百年國祚’的豪言,不難想見,最近很多不同尋常之事,大概率都與對方有關。


    朝會結束,百官散去。


    朱元璋並沒有立刻打發太子離開,而是帶著朱標一起走向日常辦公的東閣,一邊對長子諄諄教導:“標兒,關於朱塬任命,莫管那群臣想法。你或也聽說了朱塬之事,他那句送咱五百年國祚,可不是大話。隻是一門‘經濟之學’,俺隻聽了些皮毛,就已然感悟良多。等三年之後,你,還有樉兒他們,都要從他這裏學習。他說這經濟之學足以和禮學並列,共撐咱華夏兩條腿,俺覺得,經濟之學比那些個道德禮儀還要重要十倍。”


    朱標恭敬地跟在自己父親身邊,目光裏透著好奇,認真道:“爹,孩兒明白。”


    朱元璋滿意道:“朱塬之事還要你耐心些,其他學問也不能拉下,最近還在讀《左傳》?”


    朱標點頭,目光沒再看向自己父親,微微垂首道:“孩兒感悟良多。”


    朱元璋還沒來得及細問長子最近讀了那些篇章,有何感悟,就見東閣外有人迎了過來。


    其中一個是昨日才見過的趙續。


    注意到趙續的惶急表情,朱元璋揮手示意侍衛放他過來,阻止了趙續行禮,問道:“又有何事?”


    趙續道:“主上,小官人從……今早開始,忽然發了高熱,當下已昏迷不醒。”


    朱元璋表情先是關切,隨即又轉為不悅地瞪向趙續:“不是剛好麽,怎又病了。那戴三春,還有爾等,怎麽伺候的,這才住進後湖幾日就病了兩次?”


    麵對老朱的嚴厲目光,趙續膝蓋一軟就跪了下來,不敢再含糊,仔細將昨日何綬拜訪之時朱塬的異狀以及隨後反應都敘述了一遍。


    說到最後,趙續頓了頓,又補充道:“小官人昨日午睡前好好的,還安排了小的過來給主上送東西。小的們猜測……或是,或是,小官人午睡之時,被甚麽東西魘著了。戴先生也說有此可能,但他不懂祝由之術,隻能遣小的來稟告主上。”


    朱元璋下意識想要斥責趙續是為了推卸責任的胡說八道。


    不過,回味了下趙續剛剛的講述,還有戴三春的斷語,他也不敢確定。這年代,涉及鬼神之事,沒人敢完全不信。比如官定中醫十三科中的祝由一科,就是專門處理那些可能涉及神鬼的奇怪病症。


    稍微考慮,朱元璋道:“你去找孫守真,把朱塬病症詳與他說了,讓他挑幾個太醫,還有他自個兒,都去一趟後湖,午前再回來稟報與我。”


    趙續答應一聲,起身匆匆離開。


    默默旁觀這一切的朱標等趙續走遠,收回目光,見父親還站在原地,短暫遲疑,試探道:“爹,不若孩兒親自去後湖探望一下那朱塬?”


    朱元璋從不太好的預感裏回過神,聽到兒子話語,稍微猶豫,搖頭道:“莫要去了,若是……他真撞了甚麽東西,你去了也不好。”


    朱標目光裏閃過失望,倒也沒再多說。


    太醫院使孫守真帶著幾位太醫趕往後湖,中午之前就傳回消息,已經讓一位擅長祝由的太醫施了手段,但沒有效果。孫守真與戴三春等人共同商議,討論出了一份藥方,請老朱批準。


    老朱答應下來。


    朱塬已經陷入昏迷,湯藥隻能強灌,然而,這些做完,還是沒有好轉。


    第二天,消息接著傳來。


    諸位太醫覺得,可能還是魘著了,因為上午的時候,不止一人聽到昏迷中的‘朱塬’冒出各種奇怪話語。


    說甚麽‘老子不想在這兒待了’。


    甚麽‘沒水沒電沒車沒網,連特麽衛生紙都沒有’。


    還有甚麽‘重生個毛線’。


    表字‘重生’的戴三春因此頗為惶恐,不明白自己和‘毛線’有何牽連,但還是告罪一番,未免自己對朱塬產生甚麽影響,主動避出了內宅。


    朱元璋得到匯報,考慮祝由之術不管用,又挑選了幾位高僧和道士分別趕去後湖做法。


    差不多時間,滿朝文武也都得到了消息。


    心態大抵相同。


    這小小年紀就是高官厚祿,聖恩連綿,還有前些日子那六十二顆人頭,若是命格不夠,那裏能承受得了?


    看!


    壓垮了罷?


    如此來到第三天,湯藥水米都已灌不下去,太醫院的諸位太醫們也已經輪番走了一遍後湖,其中幾位又得出了一個比較統一的結論,朱塬的病症,是突然的心火亢盛,導致本就非常虛弱的身體多症並發。


    根源大略是強烈憂慮所致。


    想要挽回,首先就要明白小翰林到底受到了甚麽刺激。


    還有,小翰林自己……似乎也不怎麽想活。


    這藥醫不死病,若病人沒有求生意誌,他們再能妙手回春,也回天乏力。


    大家還推了孫守真進宮,向朱元璋報告某個最不好的消息。


    按照目前情形,小翰林可能撐不過明天了。


    這幾天始終密切關注朱塬病情的朱元璋再也坐不住,不過,去往後湖之前,他先讓人把內使監令何綬捆了過來,語氣嚴厲地親自審問了一番。


    朱元璋也反應過來。


    若真是那甚麽憂慮所致,回顧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隻有他派遣何綬去拜訪朱塬這一個環節。


    朱元璋懷疑是不是何綬背著自己擅自與朱塬說了甚麽不該說的話,畢竟他不用想也知道,這些時日滿朝上下肯定對朱塬充滿了嫉妒。哪怕何綬本人無意,也難保不是甚麽人指使,讓他做出威脅之事。


    何綬也是無妄之災,被捆成了人棍癱在地上,顫抖著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將那天中午所有對話幾乎都重複了一遍,還表示當時有趙續在場,可以作證,他真沒敢對小翰林有任何不敬啊!


    朱元璋又喊來隨同孫守真一起進宮的趙續,單獨一番問對。


    沒發現問題。


    不過,老朱依舊不信,讓人把可憐的何綬先關了起來,自己匆匆離宮,輕車簡從地趕到了後湖。


    後湖上的大宅內。


    朱塬臥房。


    朱元璋進門,第一眼看到的是兩個因為熬夜和哭泣眼睛都如同桃子一樣的丫鬟,留白坐在床邊撐著自家小官人身體,寫意端著一個小碗,還在嚐試喂朱塬一些東西。


    另外還有兩個年長些的女子也是一臉憔悴地守在旁邊。


    老朱隻是隨意掃過,人都快沒了,他也沒心思關心這些細節,重新轉向床上的朱塬,恰好看到寫意把蜜水送進朱塬嘴裏,又被原封不動地吐了出來。


    徒勞兩三次,寫意頹然放棄,注意到旁邊一身常服的朱元璋,她首先猜出身份,想要起身見禮,老朱已經擺手,走近打量雙眼緊閉連嘴唇都是煞白的朱塬,又瞄了眼寫意手中的小碗,問道:“吃不了東西麽?”


    寫意沉默地搖頭。


    留白也大概猜出什麽,大著膽子道:“小官人前些日子說要喝牛乳,沒找到。”


    老朱立刻轉頭,對堂屋侍從道:“快去找來。”


    其中一位侍從匆匆離開。


    聽聞皇帝陛下到來,戴三春也過來見禮,進門就直接跪下,不敢為自己辯駁一句。


    朱元璋看他一眼,隻是冷哼了一聲,又轉向太醫院使孫守真,沉聲問道:“可還有其他法子?”


    孫守真想起之前在宮裏被人拖走的內使監令何綬,不由雙膝一軟也跪了下來,顫聲道:“確還有一些方子,然……小翰林身子太弱,臣……臣隻怕他撐不住。”


    朱元璋又轉向床上朱塬。


    沉默打量那張蒼白小臉片刻,明白孫守真所說乃是事實。


    甚至有些自我懷疑。


    這……


    難道是自己最近做了甚麽不對的事情,以至於惹上天不喜,剛剛給了一位大才,又要這麽快收走?


    收回目光,老朱左右踱了幾步,歎氣一聲,見堂屋還跪著兩人,擺手道:“都給俺滾出去,沒用的東西。”


    孫守真、戴三春連忙起身,連帶其他人,都默默退出了正房。


    剛剛一直沒說話的寫意明白眼前皇帝陛下是自家小官人的唯一希望,為了讓朱元璋多想想辦法,她記起一事,放下手中的小碗,語氣裏帶著別樣希求地問道:“陛下可要看看小官人手稿麽?”


    老朱的怒氣值本來還在積累,聽寫意話語,幾乎下意識就要訓斥。


    這都甚麽時候了,還看甚麽手稿?


    不過,隨即反應過來,若是……大概也隻剩那些手稿了。


    於是微微點頭:“何在?”


    寫意起身道:“在西屋。”


    說著朝老朱做了個手勢。


    這邊臥室簾子已經摘去,老朱視線越過堂屋,看到被厚厚棉簾遮掩的西屋。


    寫意已經顧不得什麽禮儀細節,先走了過去,把簾子掀起來掛好,又走到牆邊的櫃子旁,從自己腰間荷包裏取出鑰匙,打開,拿了一疊手稿出來,沒敢直接遞給老朱,而是放在了旁邊書案上。


    朱元璋跟過來,拿起眼前書稿翻開。


    這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一段時間的‘經濟之學’根本之一的‘生產’之道書稿,還有當日雙方討論過的其他一些話題,看這厚厚一疊,大概已經接近完成。


    隻是……肯定也隻完成了一半啊。


    還有‘分配’之道呢?


    還有其他百種學問呢?


    再次歎了口氣,隻是簡單地翻了翻,老朱把手稿揣到懷裏,打量朱塬書桌片刻,出了西屋。


    想要再去東屋臥房看一眼,想想還是作罷。來到院外,又是片刻遲疑,老朱對孫守真道:“你剛剛說那法子,今晚試一下罷,能不能成,看他造化。”


    老朱沒忘記孫守真在皇宮裏說的那些話。若是沒有其他辦法,朱塬恐怕撐不過明天。


    既如此,總要下猛藥試一試。


    而且,這件事顯然也隻能他親自拍板,太醫院才敢施為。


    孫守真長揖道:“臣一定盡力。”


    朱元璋看了眼逐漸暗下的天色,再次輕歎一聲,沉默離開。


    回到皇宮。


    晚飯時,朱元璋胃口比平日少了大半,馬氏也知道了朱塬的事情,表情擔憂,沒敢此時為平日裏勤懇得力的何綬求情,而是問起後湖之事。


    老朱隻回了句看能不能挺過今晚,就再沒食欲,起身離開飯廳,去往坤寧宮這邊的書房翻閱起那疊手稿。


    內容大抵是當初討論話題。


    不過,朱塬確實也添加了一些額外案例,讓老朱閱讀時一邊感慨一邊發散又一邊歎氣。


    這麽反複閱讀了幾遍,已經是亥初時分。


    朱元璋的注意力,最後落到了一頁書稿上,這頁書稿與其他內容格格不入,因為隻有兩句話。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老朱最初隻當這是朱塬平日隨意寫下的無用句子,不過,讀過了之前書稿,再看這一頁,他逐漸有所了悟。


    就在書房裏找到了一本《道德經》,並很快尋到相應篇章。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與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則不然,損不足,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反複品味琢磨,聯想書稿中隻是寥寥提及諸如‘社會資源的重新分配’、‘開辟平民之上升通道’等話語,再看這兩句話,可不就是‘分配’之道之概括麽!


    損有餘而補不足,此乃天道。


    那麽,‘天’是誰,可不就應該是他這位皇帝麽?


    若按‘分配’之道,他要做的,就是那損有餘而補不足,損那些豪閥巨賈,補那些困苦百姓。


    再說那‘人之道’。


    眼前書稿裏有所論述,漢唐最後都從府兵製轉向募兵製的一個原因,就是那些貪得無厭的豪閥巨賈不斷兼並土地,還逃避稅賦,導致朝廷財政崩潰,導致百姓身無所存,以至於上無法養兵,下不肯效命。而中間的豪閥們卻是憑借直接掌握的‘生產體係’,紛紛自起,結果是一個三足鼎立,一個五代十國。


    因此,這‘人之道’,是他將來需要避免的,需要壓製的,需要打擊的。


    如此看來,這短短兩句,就是那‘分配’之道之根本。


    朱元璋恍然同時,又再次歎氣。


    今日已不知歎氣了多少次。


    因為,老朱還知道一句話:治大國,若烹小鮮。


    烹小鮮,需要的是從火候到調料都恰到好處的各種精巧手段,而不是‘入鍋,烹之’這種毫無意義的實在話。


    因此,隻是兩句根本,沒有各種具體而微的措施,顯然還遠遠不夠。


    就像‘生產’之道,朱元璋自覺已經明白了很多相關道理,但具體該如何去做,他依舊沒有多少頭緒,隻能摸索。


    人生苦短,要做的事情太多,那有時間摸索?


    燭光下。


    老朱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猶豫了多久,終於再次起身,來到皇後臥室。


    這裏有一個紫檀大櫃,櫃子裏,還有一個紫檀木匣,木匣中,藏著一本《天書》。


    今晚不看,或許,明日若壞消息傳來,再看,也已經晚了。因此,老朱不覺得自己這是違反了對朱塬許下的諾言。


    馬氏正在這邊與兩位宮女一起為丈夫縫製一件外袍,見老朱徑直走過來,打開了那櫃子,默默取走了那隻紫檀木匣,想了想,也沒說什麽。


    馬氏對丈夫再了解不過,以他那有時足夠耐心有時又頗為急切的矛盾性子,隻看這些時日每天都要跑來瞧上那櫃子兩三次,她就明白,自己男人肯定是等不了三年的。


    今晚……


    理由倒也充分。


    馬氏很想跟過去一探究竟,想想還是作罷。反正,丈夫隻要打開了,她早晚也能看到。


    另外一邊。


    回到書房,朱元璋把紫檀木匣端正地放在書案上,又難免想起了朱塬當初的提醒。


    與國運緊密相纏!


    與國運緊密相纏!


    或許,哪怕……還是應該放回去,耐心地等到三年之後。


    畢竟這真可能牽扯到他大明國運。


    九死一生打下的基業啊!


    隻不過……


    最後內心交戰一番,老朱到底伸手,稍一用力,擰掉了那把沒有鑰匙的黃銅小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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