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皇宮,朱塬乘坐轎子一路來到金陵城東南,這一片是功臣勳貴的聚集區,國子學同在附近,還有自家過些日子開張的‘致用齋’店鋪,朱元璋的舊內也在稍北一些的位置。


    另外,這邊還有一條大名鼎鼎的巷子,叫烏衣巷。‘烏衣巷口夕陽斜’的那個烏衣巷。


    抵達華高府邸,中門大開,自我介紹名叫華福的華府管家帶著一群仆役滿是熱切地迎出來,說過幾句,就斂了表情,轉為悲戚。


    預料之中。


    華大人一路奔波,也病了,當下臥床不起。


    說著話,朱塬敏銳注意到迎接的華府人群中有個特別存在,這是個富態的錦衣中年,如果沒記錯,應該姓傅。


    剛剛看過去,那人就帶著討好上前幾步,噗通跪倒在朱塬腳下,搗蒜似的磕了幾個頭:“小的傅壽見過大人,大人當初能落腳傅家,小的每每想起都三生有幸。”


    朱塬下意識躲開兩步,沒讓這位傅姓鹽商朝自己磕頭,示意趙續把對方拉起,才拱手:“朱塬還要謝過傅員外招待。”


    傅壽又一副惶恐到幾乎要跪下的模樣,長揖回禮後躬著身子道:“那敢當員外之稱,大人若不嫌棄,喚小的‘十二’就好,小的家裏排行十二。”說著已經轉向另一件事:“大人委托華平章接人,恰逢小的商隊往返山東,沂州諸人今日同小的一起來了金陵,當下應已到大人府上。至於東昌諸人,還需大人耐心著些。”


    沒想到寫意和留白的家人已經到了金陵,朱塬出門時還不知道。


    再次拱手:“謝過傅員外費心。”


    傅壽連忙又回禮:“豈敢,傅家也是托了華平章庇佑。說起來,小的今日來拜見華平章,聽說大人也身體微恙,還想著過府探望,隻怕唐突?”


    傅壽說到這裏,表情期待。


    朱塬卻沒有搭這話。


    總不能搶別人的‘白手套’吧。


    史載華高去世時窮到連辦喪事的錢都沒有,朱塬是不信的。倒是另外還有華高被彈劾行商賈事的記載,這不,當場逮住,明證!


    管家華福見朱塬沒有多說的意思,主動打斷:“大人,家主說您體弱,請入轎吧,咱抬去後宅。”


    朱塬點頭。


    重新上了轎,彎彎繞繞一番,來到一處內宅小院門口。


    朱塬主動喊住,沒再讓人往裏抬。


    下了轎,隻讓華福陪著進去。


    剛剛踏入小院正屋,朱塬就聽到裏間一個虛弱的聲音:“秀才公,是秀才公來了罷,唉,俺老華不中用啊,不能親自相迎。”


    這……


    演的有點過了吧?


    堂屋丫鬟掀開簾子,朱塬望向東屋臥室,明亮的窗邊是一抬書案,案上放著些書本,還有一支醒目的鋼筆。視線向內,一個穿紅衣的女眷剛剛從床邊起身,一旁還立著個丫鬟。


    再就是,床上伸出了一條手臂,顫巍巍的可憐模樣。


    朱塬隻能快步上前,握住那隻大手,順勢在床邊圓凳上坐下,看向床上臉色蠟黃的華高,微微抽了抽鼻子,忍著笑問道:“華大人,這又是怎麽了?”


    華高握著朱塬小手捏了捏,歎息道:“莫提了,這一路勞頓,還見了祖上墳塋,傷心感懷,以至於此。”


    說著又示意:“你們都出去罷。”


    等人離開,華高繼續抓著朱塬小手念道:“秀才公,聽說你又升官,可見主公青睞,俺這裏再恭喜了。”


    朱塬:“……”


    為什麽似曾相識?


    你每次都這種狀態和我說恭喜,我一點都不感覺喜悅好吧!


    於是就不裝了,瞄了眼華高臉色,朱塬道:“華大人,既然病了,生薑還是少吃些,畢竟是辛辣之物,味道也大。”


    這話出口,朱塬就感覺華高握著自己的手顫了顫,表情管理倒是很強,一點變化都沒有。


    氣氛短暫古怪了片刻,華高終於開口:“秀才公……還懂醫術?”


    朱塬再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搖頭,又點頭:“華大人以前就問過我,當時沒說明白,傳統中醫我是不懂的。不過,另外一種醫學,我倒是知道一些,這不,陛下最近封了我一個太醫院副使,還讓我協助籌辦後湖醫學院,預計會擔任一個後湖醫學院副院長,發展新式醫學。”


    華高聽到這裏,目光不自覺亮起。


    這些年為了子嗣問題,華大人不知求了多少醫,問了多少藥,沒結果,但還是鍥而不舍,聽到這‘醫’字就會有衝動。


    朱塬也沒有太吊華高胃口,直接道:“華大人心事,我也知曉。這新醫發展起來,將來或能幫您看看問題在哪。”感受到那隻大手再次握緊,又連忙補充:“隻是,華大人也不要報太高期待,這新醫……我坦白和您說,非一兩年能有成果,是個長線功夫。”


    華高熱切的表情果然消退了一些,卻還是道:“是那主公近日賜名的紅山腳下罷,那地兒不錯,俺抽空也在那弄塊地,秀才公,不介意俺和你做鄰居罷?”


    這叫什麽?


    人在床上躺,遍知城中事。


    “當然沒問題,”朱塬點著頭,說道:“華大人,再說說我的來意吧。”


    對於新醫,朱塬隻是一提。


    當時和老朱也是玩笑,沒有真要當籌碼強讓華高出山的意思,這種事太不厚道。


    還是要講道理,正正經經地遊說。


    朱塬覺得自己挺擅長。


    華高聽到朱塬開始轉折,立刻又虛弱了:“唉,俺這身子……”


    朱塬沒被岔開,扭頭看了眼窗邊書案,笑著道:“那是……嗯,《資治通鑒》,很好的一本書。我也喜歡讀史,特別是史書中的各種成語,刻舟求劍啊,按圖索驥啊,膠柱鼓瑟啊,華大人知道這幾個詞背後的故事嗎?”


    華高眨了眨小眼睛。


    這年代又沒有成語詞典,哪怕上位者,能接觸的書籍也不會太多,大部分讀書人一輩子積累的知識麵廣度或許還不如一個後世的初中生,更別說水賊出身的華高。


    朱塬見華高迷惑,耐心講解了一番,才道:“我覺得華大人就是典型的刻舟求劍。”


    華高麵露思索,小心問道:“怎麽說?”


    朱塬道:“若是那宋太祖,華大人幹脆利落放下一切,趙氏肯定會非常高興,連那杯酒釋兵權都不用了。隻是,這帝王和帝王是不同的。咱們陛下……”


    這話出口,見華高下意識微微挺了挺身子,意識到這些武將對老朱還真是發自骨子裏的敬畏,也不由頓了頓,才繼續道:“咱們陛下雄才大略,不似那得了半壁江山就開始偏安的趙宋。而且,陛下性格勤勉,當了皇帝也不改分毫。這勤勉之人,最見不得怠惰。這麽說吧,咱們陛下就像領著一村人開荒的村長,作為頭領,還每日親自下地,勤勤懇懇,華大人想想,這時候,大家都在東西南北地開荒種田,偏偏有個人,整天窩在家裏不出門,怎麽喊都不出來幹活,你說,這位村長會很高興他急流勇退,還是越來越不悅這人憊懶怠惰?”


    朱塬說完這番話,華高已經有些怔住,握著他的那隻手都不由放開。


    片刻後才訥訥道:“這……秀才公,你如何……如何能稱呼主公是,是村長……”


    朱塬知道華高正在思想碰撞,也沒接話。


    其實,還有些話,他也不好明說。


    這些日子下來,朱塬也逐漸總結出了洪武朝的第二條生存指南:做事,努力做事,做很多事!


    把自己當生產隊的驢就對了。


    因為啊,‘百僚未起朕先起’的洪武皇帝,自己勤懇了一輩子,這樣一個人,是容不得手下有懶蟲的。強行偷懶的結果,隻會越來越被嫌棄。


    如果真隻是村長,嫌棄也就嫌棄了,哪家村子裏還沒幾個不務正業的該溜子。


    奈何老朱是皇帝。


    皇帝陛下不停地嫌棄一個人,那是會出人命的。


    耐心等待片刻,見華高表情已經鬆動,朱塬才接著道:“陛下最近打算成立海軍,以往都是內水外海不分的水師,這次會分開,將來還會有很大發展。不瞞你,華大人,關於即將設立的海軍都督人選,是我推薦的你……”


    說完見華高一臉哀怨地望向自己,朱塬隻能假裝沒看見,繼續道:“陛下非常看重海軍,比華大人能夠想象的還要看重十倍。而我推薦你的理由,是華大人你知進退,不攬權。作為保人,我還提前幫你和陛下談好了條件,華大人隻需再出來做三年,把海軍的框架搭起來。三年之後,長城以內中原大地應該都已平定,陛下會大封功臣,到時候,華大人如果還想退隱,可以帶著能夠傳諸子孫的爵位,明明白白風風光光地退休,怎麽樣?”


    華高一時不言。


    朱塬稍稍等待,又最後補充:“華大人,想想看,不隻是咱大明,你隻要點頭,就會成為我華夏曆史上第一位海軍都督。我們不說別的,很多時候,名氣就是最好的一道護身符,華大人占了這個第一,不隻是你自己,將來有了孩子……想想那山東傳承了千年的孔家。同樣道理,將來你華家,也能夠憑借這份名頭澤被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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