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塬今天是帶了東西進宮,主要是一個直徑兩尺算上底座高度達一米的超大號地球儀。


    這是朱塬最近在一群工匠和家裏四個女人幫助下昨天才最終完成的。


    球身是一段粗大桐木雕削而成,刷了純白,先用鉛筆繪製出七大洲四大洋的輪廓,再一點點按照後世的地圖繪製方法塗上其他顏色,海洋和湖泊是藍色,陸地根據不同情況是綠色、黃色或者灰白。


    參照這年代的一些輿圖,其中還標注了當下一些重要城市的位置。最後刷上一層透明的清漆,看起來與記憶中的地球儀別無二致。


    當然,錯漏肯定很多,但這個年代也夠用了。


    地球儀之外,還有兩幅送給老朱的世界地圖和大明地圖,很大,幾張大紙粘貼而成,長寬都超過兩米。這是製作地球儀過程中同樣使用後世的製圖方法繪製而成。因為有當下輿圖參照,大明地圖相對精確,世界地圖則偏向粗略。


    見到朱塬送來的東西,老朱直接離開了東閣,帶著寶貝自家二十三世孫一起來到左順門外就在東閣背後的大本堂,這邊也有他平日覽讀專用的一間書房。


    讓侍從把兩張地圖當場裱一下掛到牆上,老朱則和朱塬來到另一處安靜隔間,一起看向讓人抬進來的那座超大號地球儀,小心撥弄轉動著,一邊問道:“都是你親自所做?”


    朱塬搖頭:“祖上,塬兒繪畫功底一般,若親自動手可畫不了這麽好。倒是身邊幾位侍女都能書會畫,技藝精湛,我提供思路和引導,由她們完成。”


    老朱沒有誇獎,卻是皺眉:“此等機密,如何能讓女子知曉?”


    朱塬微笑道:“相對來說,她們反而是我最能信任的幾個。塬兒身體弱,精力也不足,很多事情恰好她們代勞。祖上應該看過昨日的《素描技法》,其中繪圖都是她們畫的,我沒有那麽多時間,也沒她們畫的好。”


    老朱想了下,表情也就緩和下來。


    倒也真是如此。


    朱塬見老朱摸著地球儀,越來越喜愛的模樣,不得不先開口:“祖上,兩張輿圖是送給您的,這地球儀……隻是帶過來給您看看,塬兒去明州,還要用到……”


    老朱一臉古怪地看過來。


    稀罕事啊!


    竟然都送到了自己手邊的東西,竟然隻是給他看一眼,竟然還要拿走?


    朱塬被老朱盯得有些頭皮發麻,隻能轉移話題,說起正事道:“祖上,塬兒今日來,是想和您說,我想明日就啟程去明州。”


    老朱這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麵前地球儀上,問道:“為何忽然急切了,你之前可不是如此?”


    朱塬解釋道:“祖宗,昨日我身邊侍女的親眷從山東來到金陵,說山東的情況很不好,餓死了很多人。塬兒有所自省,因此想盡快去明州,早一天運糧到山東,或就能少死很多人。”


    老朱轉動地球儀的動作終於停住。


    這些年經曆過太多事。


    當初帶兵解圍安豐後進城,因為之前城內糧絕,老朱親眼看到了甚麽叫‘人相食’,哪怕埋入地下多日的屍體都被重新挖了出來……因此,即使下麵人不會如實稟報,他也能想象山東的情況。


    寒冬加兵亂,結果還能有森麽?


    微微歎了下,老朱目光又很快回複堅毅,點頭道:“去罷,恰巧你討要那艘巨舟今日也該到了,明兒剛好啟程。”


    朱塬隻是拱手一禮。


    老朱很快又道:“心裏急,行事也不可急切,那海上之事,俺近日了解愈多,愈發隻覺得四字,‘風波險惡’,你要謹慎。”


    朱塬保證道:“祖上放心,塬兒不會亂來。”


    老朱重新開始緩緩轉動麵前的地球儀,又道:“除了之前定下,可還有其他事,俺晌午之後一並吩咐下去?”


    朱塬拱手道:“祖上,塬兒要先坦白一事。”


    “嗯?”


    “今兒來之前,有人來給塬兒送禮,隻是黃金就有五十錠,我沒有收。”


    老朱目光先是微微眯起,聽到最後,笑了下,說道:“是那方家吧,近日駭得猴子一般,四處亂竄?”


    朱塬沒有肯定,也沒有幫方家說好話,隻是道:“祖上,塬兒想說的是,我前世是個還算不錯的商人,雖說遠不到最頂尖,但家資算到現在,幾十萬兩白銀還是有的。因此,塬兒該見識的都見識過,該經曆的都經曆過,不會貪圖錢財。哪怕想要,塬兒憑借自己本事,也有一百種方式‘取之有道’。塬兒和祖上說這些,隻是想要表明一個態度,不該做的事情塬兒不會做,塬兒也不想糾纏到莫名其妙的爭鬥裏。既然來到了這兒,我隻想安心做一些事情,讓咱大明絕不再重蹈曾經覆轍。”


    老朱動作再次頓住,看過來,內心裏滿滿的欣慰,點頭道:“你認真做事,其他俺都幫你擋著。”


    朱塬提起另一件事:“還有,塬兒身邊侍女,有個哥哥,昨日剛從山東來,很雄壯的一條漢子,之前當過王宣帳下百戶,這次想要跟著我投軍掙些功名?”


    老朱擺手:“這是小事,既給了你那把樸刀,可先斬後奏,見了可用之人,也可先行提拔。唔……俺稍後讓人準備一些空白告身給你,到了明州,便宜行事。”


    朱塬再次拱手。


    不過,內心卻不把老朱話語太當真。


    要知道,曾經藍玉的主要罪名之一,就是‘擅自升降將校’。關鍵不是‘升降將校’,這是一位大將軍的職權,而是‘擅自’二字。


    因此,朱塬哪怕算是自家人,將來無論是用人還是罰人,他還是會盡可能最快地通報老朱。


    畢竟對你好的時候不是事兒,對你不好的時候,那就都是罪。


    徐達為什麽能夠善終?


    除了去世時間早些,還有一個,就是徐達在老朱這裏足夠謹慎。因此,哪怕徐達去世了,各種該發生的案子都發生了,被徐達教養起來的幾個兒子依舊備受老朱器重,甚至到了永樂朝,其他開國功臣所剩無幾,徐氏卻更進一步,實現了一門兩公爵,並與國同休。這或許離不開徐皇後的原因,但與徐家門風也肯定息息相關。


    繼續談了一些瑣碎,又幫老朱講解了一番地球儀相關,朱塬才終於告辭。


    既然明日出發,有很多事情要準備。


    至於地球儀……


    到底沒能拿走,老朱說要讓人複製一個,明日再還給朱塬。


    朱塬這邊做了好些日子,老朱打算一天就複製……嗯,這也沒問題,畢竟皇帝陛下能動用的資源,可比他要多了太多。


    等朱塬離開,老朱一邊打發侍從召集人手複製地球儀,一邊讓人去召華高進宮,另一邊又喊來了拱衛司校尉陳賒,這是拱衛司密諜的頭目。


    陳賒四十歲左右,中等身材,普通外貌,屬於穿上便服匯入人群就很難被注意的那種人。


    來到大本堂老朱的書房,隻是不著痕跡地掃一眼,陳賒就注意到了很多細節。


    比如之前沒有的兩幅彩色輿圖,其中內容,讓他這位也算見多識廣的拱衛司諜子頭目都有些震撼。不過,還有一張普通的小號輿圖,也是老朱正在與旁邊彩色大明地圖對比的一張,不知為何,輿圖東北方向,被人畫了一個非常醒目的大紅圈。


    顯然,畫圈的人不可能是其他。


    聯想最近一些事,陳賒不由斟酌,難道祖上打算從海路先發兵東北?


    那等酷寒之地,位置也無甚緊要,打它作甚?


    老朱依舊對比著兩張圖,等陳賒施禮後起身,也沒有扭頭,隻是問道:“近日圍繞明州之事,有和動向?”


    陳賒收斂起心思,拱手道:“回主上,明州衛指揮同知常斷有個兒子,常瑸,去年才滿二十,是個讀書有成的秀才。常斷年前就送了禮到左相府,想為常瑸謀一個中書的文職差事,左相一直拖著,最近鬆了口,常斷卻回信說兒子身體有恙,婉拒了,但還是給左相又送了份禮。”


    老朱笑了下:“倒是個聰明人。”


    陳賒接著又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左相五日前給明州知府陶黔寫了封信,小的派人截下抄錄了一份,並無提及明州之事,隻是些寒暄。”


    把信遞給老朱,陳賒又繼續:“華高華大人昨夜受了左相的請宴,喝幾杯就醉了,左相隻能遣人把他提前送回。再有,華大人一位門客,是為姓傅的鹽商,之前幫朱翰林從山東接回仆役親眷,今早就啟程趕去了明州。”


    見老朱沒有回應,陳賒接著道:“湯和湯將軍最近也遣親隨回了金陵,拜謁過左相,送了禮,想要左相幫忙說項,湯將軍不想被主上打發去明州運糧。”


    聽到這個,已經把那封書信抄件丟在一邊重新轉向牆上地圖的老朱終於嗤笑了下。


    又是個夯貨。


    湯和當下就是想要這份差事,他也不會給。


    陳賒又匯報了一些事,最後頓了頓,說道:“今兒早上,方禮去往後湖,給朱翰林送禮,沒送出去。方禮離開時,小的屬下發現還有人盯著方禮,分了人手過去,沒追上,不知是哪家。”


    “廢物,”老朱罵了句,想想又道:“以後再有人窺視後湖,還是俺以前那法子,直接砍了丟……”想想不能丟自己寶貝二十三世孫自家湖裏,又改口:“丟江裏去。”


    太寵了啊。


    陳賒心底念了句,連忙拱手領命。


    老朱又想了想,對陳賒道:“你這邊人手還是少了,再給你五百名額,挑些人出來。”


    等陳賒再次領命離開,老朱又看了會兒地圖,也重新返回東閣開始辦公。


    華高隨後也趕到。


    老朱正在審閱一封奏章,等華高施禮過後,暫時放下手中活計,看向跟隨自己許久的這位老將:“塬兒剛來過,說想要明日啟程,你也準備準備,明兒一起吧。”


    華高昨日來見老朱,已經聽過某個稱呼,當下不再驚訝,隻是抱拳:“遵主公令。”


    老朱還是望著華高:“喊你來,是有些事兒要交代你,塬兒這次要去明州,俺是不願的,但他要曆練曆練,那就試試。隻是……俺與你明說了,你就當塬兒是俺親兒子,這運糧成不成,海軍成不成,都是其次,塬兒之才不在這裏。到了明州,你就把他按那兒,不許他下海,不許他領兵,就安安分分的,事情都讓下麵人做,你可明白?”


    對於海運,最近了解越多,老朱反而越不敢抱太大奢望,因此這也是真心話。


    親兒子?!


    華高內心卻是另一番景象,他覺得自己昨天已經夠震驚了,今天這驚……更是大到沒了邊。


    話說……


    俺老華不會知道了甚麽不該知道的事情吧?


    老朱說完,見華高發愣沒反應,哼了一聲。


    華高驚醒,直接跪了下來:“主公,臣記得了,臣萬死也會保秀……朱……大人周全。”


    老朱這才嗯了聲,又道:“若是海上運糧不成,過幾個月,就轉到鎮江,繼續以運河輸送。隻這海軍,俺可是當真的,你稍後這三年要做出個樣子。說說,可有想法?”


    華高沒有遲疑,顯然是琢磨過,帶著些在朱塬麵前從沒表現過的狠厲冷聲道:“臣到明州,先把海上那些個張士誠餘孽給剿了,當是練兵。”


    華高沒說太多,但隻這一句,老朱就非常滿意。


    有想法就好。


    於是又交代幾句,便打發華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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