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縣外海,天色才是蒙亮,距離舟山正南六十餘裏的一座海島附近,戰事突如其來。


    天然形成的海島港灣裏藏匿著大小三十餘艘海船。清晨雖有薄霧,哨探依舊第一時間發現有敵船從東西兩邊包抄而來。


    這批海寇的警覺性不可謂不高,昨夜泊在港灣,連船帆都沒有落下。


    發現敵情,第一批七八艘寇船隻用了幾十息時間就斬斷碇纜,大致確定風向和局勢後果斷向西邊繞來的敵船迎去,試圖創造缺口,避免被包圍。


    如果能搶下那三艘千料海船,哪怕隻是其中一艘,也是更好。


    可惜,實力差距太大。


    海寇船隻裏連一艘千料海船都沒有,最大也不過幾艘五六百料的福船。


    當七八艘寇船逐漸靠近三艘千料海船,本以為憑借風向能夠接舷,減少自身船小的劣勢,沒想到,三艘千料海船上忽然爆起一陣炸響和尖嘯。


    這是明軍水師很早就開始配備的碗口銃和火箭弩。


    雖然不少彈丸和弩箭都落了空,但接近的寇船上還是很快響起一連串的爆炸,伴隨著慘嚎。


    最前一艘五百料寇船受到攻擊最多,也是運氣太差,主桅在一陣刺耳的哢喇聲之後,忽地傾倒下去,力道太猛,不僅將整艘福船都帶翻,還壓沉了臨近的一艘槳船。


    更甚在於,這一陣火器動響,瞬間嚇破了一幹船隻上諸多海寇的心神。


    剩餘六艘船隻,當即有一半選擇轉向,打算逃走。


    最後三艘船上的海寇也好不了太多,眼看身邊同伴在一輪火器覆蓋下或死或傷,內心已經沒了多少鬥誌,殘剩念頭,隻是覺得跑不了了,想要盡可能靠上敵船,拚一個墊背。


    當三艘船終於接近其中一艘千料大船,迎接他們的,是甲板上一整排手持三眼銃蓄勢待發的明軍。


    另外逃跑的三艘寇船,也被另一艘千料大船直接碾撞過去。


    這邊輕鬆解決一波的同時,一艘讓這批海寇相當熟悉的某個龐大巨舟身影,也出現在了所有人的視野內。


    華高站在五千料巨舟的頂層甲板上,捧著這些日子愛不釋手的單筒望遠鏡看過西邊的一場戰鬥,嘟囔了幾句自家侄兒華嶽不持家,對付一群雜魚也如此浪費火器雲雲,就將鏡頭轉向另一邊那座呈‘凹’字形的天然良港。


    察覺突圍已不可能,這群海寇開始上岸,試圖鑽入山林。


    望遠鏡視野內,華高還看到了不少婦孺,哭哭啼啼,踉踉蹌蹌,還有一批精壯海寇主動留在岸邊,試圖為婦孺們逃離爭取時間。


    何苦呐。


    無聲念叨一句,華高已經看到自家的快槳輕舟衝到了岸上。


    為首一條大漢手持長槍當先躍出。


    那是喬安。


    某個小祖宗身邊寫娘的哥哥。


    既然想要搏命掙個功名,華高是不介意給機會的,之前特意點他當了先鋒。


    若成了,是造化。


    若有甚麽閃失,那也是命。


    眼看喬安輕鬆挑飛幾支箭矢迅捷突入敵陣,一槍精準捅進前敵咽喉,華高就開始點頭。


    隨後就是不停地點頭。


    “這一式崩槍嗬,真真是有功力。”


    “又是那咽喉。”


    “嘖,娘咧,成串兒咧。”


    “虎將!”


    “唉,這花哨了,把人挑起作甚,不懂得省氣力如何持久,到底是少經了戰陣呐。”


    華高這邊點評著,海岸上,兩三百寇兵勉強組織起來的戰陣轉眼就被喬安帶著自己的百人隊殺透,眼看後續明軍也陸續上岸,眾寇終於崩潰,一起向距離海岸十幾丈外的叢林逃去。


    眼看海寇潰敗,華高放下望遠鏡,扭頭對一位親兵道:“傳令下去,莫要追入林中,把能抓的都給俺抓了,暫且收兵。唔,嶽兒那裏,活的也撈上來,都是大牲口咧。”


    等親兵去傳令,華高沒有再舉起望遠鏡,而是看向身邊同樣攥著把單筒望遠鏡的趙續,笑著道:“莫豔羨了,聽你口音就是那淮西人,既是都熬了出來,還主動上戰陣找死作甚,安分守著你小主子,那裏才是你更大前程。”


    趙續眺望著還在岸上左衝右突的某個勇猛身影,苦笑了下,還是點頭。


    不過,這次被自家小官人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強令帶著自己的一千部下出海,卻又隻能看著別人出風頭,實在是鬧心。


    華高隻勸了句,就不再多說。


    轉身走下舷梯,來到二層議事大廳,剛進門,華高就徑直走向那鋪著各種圖稿的長桌,嘖嘖讚歎著欣賞最近完成的一幅幅繪圖。


    趙續也跟了進來。


    同樣走到長桌旁,拿起一頁圖稿。


    這是一座海島的外形圖。


    采用了素描技法,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的方向,以一種俯瞰視野,非常形象地描繪出了這座海島的大致外貌,細致的筆鋒下,島上的山勢水流都清晰可見。


    圖稿周圍空白處還有各種標注,包括海島的名稱,島上山峰高度、本身長寬大小、周邊水深、是否可以作為港口、與周圍一些海島的距離,等等等等。


    這是營海司最近一些日子的成果,對明州外海大大小小一係列島嶼的測繪圖稿。因為引入了素描、比例尺和三角測量等概念,相比曾經那些就隻是一個個大圈小圓的海島輿圖,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華高帶領船隊三天前出海,一方麵是為了向盤踞外海諸島的海寇示威,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對這些圖稿進行校對補充。


    當然,當下還隻完成了一小部分。


    畢竟明州外海大大小小的島礁少說也有上千個,桌麵上圖稿隻是近海的很小一部分。


    說起來,這次能夠找到這一夥海寇,除了一些必要的情報,主要也是桌麵上這一堆圖稿帶來的助力,隻是對比地形,在附近尋找了一番適合藏匿的港灣,就很快有了收獲。


    趙續放下手中圖稿,走向旁邊正在忙碌匯總一幅大圖的幾位營海司吏員。


    看著那幅計劃中還會上色的精準海島輿圖,趙續再次想到了這些日子自家小官人不止一次提到的某個說法。


    恐懼源於未知。


    大家以往不願意下海,就是因為‘未知’二字。


    四顧茫茫,不知道那裏是天,那裏是岸,不知道是否就要一直那樣漂流下去,是個人就會恐懼。而以往的那些所謂海圖,有,和沒有,差別不大。


    當下,看著這幅逐漸完善的全新海島輿圖,不說其中各個島嶼的準確位置,通過那甚麽比例尺,隻要用手邊的直尺量一下,就能確定大致距離。


    擁有如此參考,再憑借那種種全新的導航手段,相比最初,趙續已經越來越不覺得大海有甚麽可怕。


    耳邊傳來聲音。


    趙續斷開思緒,看向對麵,是朱塬任命的營海司下屬測繪處主事塗霄。


    這位和自己年齡相當的二十多歲瘦高青年精研過魏晉一位大數算家劉徽的《海島算經》,結合自家小官人給出的素描、比例尺等其他學問,還有近期做出的各種測繪工具,融合創立了眼前的測繪之法。


    因此被授官正八品。


    塗霄正與站在海島輿圖前也莫名越發和氣的華高闡述自己的某個想法:“都督,船上瞭望台不夠高,咱桅杆若是能再高十丈,下官覺得這幅圖還能更精準一些,若有二三十丈……”


    華高笑罵著打斷:“你不若當場化了神仙,飛起來給俺瞧瞧?”


    大家都笑起來。


    趙續也跟著一起笑。


    卻忍不住想,飛起來,不知道自家小官人有沒有這種能耐,當然,那病弱身子,自己飛是沒可能的,但……或許有其他法子呢。


    這邊正說著,議事廳外有人傳報。


    很快,一身浴血的喬安親自拎著一個捆成團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把人丟在地上,喬安抱拳道:“都督,標下幸不辱命,擒獲寇首宴荀。”


    華高收斂起表情,走過來打量地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的漢子,瞄了眼對方捆在背後少了兩根指頭的左手,冷笑道:“宴三指,宴千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呐,當日在平江,你從老廖那裏突出重圍,可是讓他被主公一頓好罵。”


    地上那人依舊沒有睜眼,卻是開口道:“要殺便殺,拿俺祖上詩句羞辱俺作甚。”


    華高一愣。


    這……那裏就扯到祖宗上麵去了?


    華高身邊的塗霄看出都督大人的疑惑,他卻是知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出自北宋晏殊的一首詩,名叫《金柅園》,逐漸傳入民間,因為很是上口,逐漸被大家當成了沒出處的俗語。


    而地上這位,也姓‘宴’,倒是個名門之後。


    不過,塗霄卻沒有幫忙解釋,聰明地故作不知。


    華高也不糾結這種細節,搖頭說道:“若是可以,俺老華也想把你們都剁了幹脆,隻這……有個小祖宗要‘攻心’,俺也隻能順著咧。”


    宴荀再次閉口不言。


    華高很有耐心,幹脆蹲了下來,對宴荀道:“俺知道你是個仗義人,也識時務,聽到俺這海軍都督府設立,都打算遠渡重洋去那日本琉球換個活路,隻是想著帶更多兄弟一起,才等到現在,不成想被人給賣了啊。嗬,若不是俺有了新輿圖,你這躲在邊角角的航道外,俺還真是難找到。”


    宴荀依舊不言,隻是稍稍扭了扭頭,不想聽華高繼續囉嗦的樣子。


    華高伸手強行把宴荀腦袋扭過來,繼續囉嗦:“咱們打個商量,你把逃入林中的部署都喊出來,算你們投誠。俺帶著公文咧,這一路各島都有張貼,東南外海一應盜寇,三十日內,主動向臨海衛所投誠,全部可饒死罪,隻需服役,短則一年,長則十年。若是過了三十日期限,那就隻剩一個死字了。”


    宴荀繼續保持沉默。


    華高很是耐心:“老宴啊,俺知你不怕死,死都無懼了,就替島上那些個婦孺想想,你帶著他們,不救為了求一個活麽?外麵這海島,方圓也就二三裏,俺就是不進剿,困也能把人都困死。俺這是發慈悲,給你們活路。”


    宴荀又是片刻沉默,終於睜開眼,看向華高道:“如何信你?”


    “都說咧,有文書,”華高說著招手,很快接來一張文告,抖開展示給宴荀:“看看,海軍都督府大印,營海司大印,還有這,這可不得了,是俺主公佩刀的刀把印子,你消息靈通,定是已知道那‘先斬後奏’之事,有這三枚印子作保,你說俺要是失了誠信,還如何麵對天下人,恐那史書都要給俺記上一筆,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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