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高暫停腳步目送薛戍魂不守舍地離開,感覺更不好了,上前幾步,一把攘開明心堂前一位大概不知他身份想要阻攔的陌生侍衛,直闖進去。


    趙續和喬安也同樣跟著闖了進去。


    進門後,第一感覺……


    真亮!


    比起已是暮色降臨的戶外,點了太多蠟燭緣故,屋內感覺和白晝都相差不離。


    來不及關注這些,華高一眼找到某個小祖宗。


    朱塬正站在一張近日很喜歡到處擺放的那種原木色長桌旁,低頭打量一台類似望遠鏡般的小儀器,另一隻手還握著炭筆,正在描畫著甚麽。


    呼——


    確認朱塬無事,華高大大鬆了口氣,才終於看向其他。


    房間裏一共六個人。


    擺滿了各種器具和圖稿的長桌旁四個,朱塬,戴三春,崔慎,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陌生矮壯男子。


    朱塬身後角落,則是兩個戴曲角烏紗穿窄領袖衫的小宦官。


    嗯……


    嗯?!


    本來都要移開目光的華高又重新轉過去,仔細上下打量,確定了,就是兩個小宦官。


    宦官……


    華高可一點不相信朱塬敢私用宦官。


    那麽,隻有一種可能。


    主公已經不打算隱瞞某個秘密了嗎,連宦官都派了過來?


    耳邊傳來聲音,打斷了華高的思緒。


    朱塬從顯微鏡上抬起頭,看了眼進門三人,轉向華高,笑著道:“大人回來了,一路可順利?”


    華高連忙收回目光,咧嘴笑道:“順利,順利,還抓了些雜魚哩,”說著見朱塬手裏依舊握著炭筆,擺手道:“明兒再說這些,恁接著畫,俺自己看看。”


    朱塬又朝趙續和喬安點頭示意,然後轉向身後的兩人:“讓廚房準備一下,華大人稍後一起吃晚飯。”


    何瑄答應著,低聲打發身邊的小宦官去廚房交代事情。


    朱塬重新低頭,望著顯微鏡繼續描畫。


    華高擺手示意趙續和喬安離開,轉向屋子裏的那個矮壯男子。


    男子見華高望來,暫時放開自己麵前的一台顯微鏡,想要行大禮,被長桌隔著不便,隻能抱拳,壓低聲音道:“職下拱衛司聞造,見過都督。”


    華高微微點頭,同樣也知道拱衛司的性質,沒有多言。


    等戴三春與崔慎又招呼過,終於示意麵前長桌上一攤:“這……是那甚麽顯微鏡?”


    崔慎負責的太醫院器械局一直在做的事情,華高還是知道的。


    見華高問起,平日裏總是一本正經的戴三春表情裏透出幾分激動,帶著少有的獻寶邀功,輕聲道:“是的,大人……大人來看。”


    說著讓出自己麵前的位置。


    華高走過去,順著戴三春示意,彎腰低頭把眼睛湊到一台顯微鏡前,細細打量。


    圓圓的一片淡藍色視野內,華高很快看到一些類似鞋底狀的小蟲在緩緩蠕動,他還注意到其中較大的一隻,似乎正在吞噬著身邊的甚麽東西。


    片刻後,華高移開目光,側頭看向顯微鏡下方的水晶薄片。


    上麵除了藍藍的一抹痕跡,肉眼看起來,甚麽都沒有。


    隨即又轉向鏡頭。


    原來……顯微鏡……這……就是那些肉眼看不見的……那甚麽……


    再次移開目光,華高幹脆伸手取下鏡頭下的水晶薄片,湊近了細細打量,還是隻有一抹藍色,不通過顯微鏡,肉眼根本甚麽都看不到。


    重新把水晶薄片放回鏡頭下,再次湊過去,那些個小蟲子,又出現在了他視野內。


    這麽專注地看著,華高不知不覺嘴巴開始微張。


    終於也明白,之前一路上的那些人,為何都是那種模樣。


    就像……


    忽有一天,大家都看到了曾經從未遇到的鬼魂,還一個個就在身邊,近在咫尺,飄來蕩去。


    如何能不驚訝?


    如何能不感慨?


    如何能不震撼?


    當華高再一次把水晶薄片取下,放在眼前試圖用肉眼分辨,戴三春主動開口,好像害怕驚擾到甚麽似的低聲道:“大人,翰林說這是草履蟲,隻有一寸之千分之一大小。翰林之前與我說‘一花一世界’,重生難以相信,今日終於親眼所見矣。”


    戴三春說著,再次想起了今早的種種。


    昨夜朱塬說這顯微鏡少了補光,因此才會影響觀測。戴三春與崔慎連夜做出了幾片補光小鏡,今日一早再次嚐試,還特意跑到光線充足的戶外。


    因為之前已經失敗太多次,戴三春並不期待今天就能成功。然而,他確實成功了,成功地看到了一片樹葉薄膜上的那所謂‘細胞’。


    再然後,就是這一整天。


    戴三春見到了一個全新的龐大世界。


    事情迅速傳開。


    不隻是朱塬身邊人,定海縣城上上下下,所有能有資格進入營海使府邸的,都紛紛聞訊跑來看稀罕,其中不少都被刷新了認知,恍惚離去。


    大家感慨顯微鏡之奇異時,戴三春卻明白,今日之發現,對於醫學的發展將是何等重要!


    就像朱塬所說,很多病症就是這些肉眼看不見的‘細菌’、‘病毒’等微生物在作怪,當下,既然能夠看到,那怕還隻是很少一些,也就意味著,今後能夠想辦法嚐試進行更加精準的對症下藥。


    可以說,成功做出了顯微鏡,絕對是造福億萬黎民的一次大功。


    華高再一次嚐試失敗後,終於放棄了用肉眼分辨,轉向戴三春,問道:“草履蟲,這……為何是藍色?”


    “加了藍靛,”戴三春接過華高手裏的水晶薄片,放在一邊,又換上另外一個水晶薄片,一邊道:“顯微鏡下,諸多事物都是透明無色,需要染色才可分辨。”


    說完低頭調試一番,又讓給華高:“大人來看,此乃鬆針,比之草履蟲,可看到細胞,隻有些小,翰林說還需製作更高倍之鏡頭。”


    華高重新低頭打量。


    這邊討論著,朱塬比照顯微鏡圖像畫完了一幅韭黃細胞的素描結構圖,放下炭筆,看向對麵聞造道:“既然學會了用法,你明日就帶一台顯微鏡回金陵吧,祖上肯定也想第一時間看到。”


    即使已經一整天,聞造表情裏依舊殘留著難以置信,聽朱塬這麽說,這位拱衛司百戶立刻抱拳道:“大人,職下想立時啟程,連夜趕往金陵。”


    想想趙續和左七,想想那已經升了從三品指揮同知的毛驤,聞造明白,當下的這趟差事,很容易就能立功。


    沒想到,剛來就有一份功勞送上門。


    相比普通傳信,聞造清楚,顯微鏡下……這如此讓人驚歎的一係列發現,早一刻送到主上那裏,他的功勞就更重幾分。


    朱塬聽聞造這麽說,也沒有否決,笑道:“你不怕走夜路,那就去吧。嗯……我照例還有些信件,稍等一下,讓她們整理好。”


    說完又扭頭,吩咐何瑄。


    何瑄答應著匆匆離開。


    等何瑄從寫意她們那裏取回了最近幾天的工作日誌,這邊也打包好了一台顯微鏡。


    送走聞造,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大家一起轉去隔壁餐廳吃晚餐。


    話題也繼續圍繞顯微鏡相關。


    顯微鏡能夠成功,朱塬同樣很振奮,以至於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再做其他,一直在幫助戴三春進行完善調試。


    不過,也隻是激動一下。


    朱塬更明白,成功做出了顯微鏡,對於新式醫學而言,隻是很小的一步。


    還有太長的路要走。


    與此同時,朱塬今天仔細斟酌後,也意識到,顯微鏡,絕對不止能應用在醫學上,還有其他很多領域,將來都可以發揮。


    晚餐之後沒再繼續。


    忙了一天,今天午睡都忽略了,朱塬也沒精力再做其他。


    等華高一行告辭離開,朱塬回到內宅,寫意幾女立刻迎了上來,表情裏全都透著好奇。


    這邊姑娘們顯然也知道了顯微鏡的事情,隻是今天外麵各種人來來往往,作為女眷,一群大小女人都很本分地沒有亂跑。


    “明天拿一台過來給你們看新奇。”


    不等眾女開口,朱塬就笑說一句。


    內宅已經備好了熱水。


    朱塬洗了澡,來到臥房,上了床,照例今天的工作日誌。


    主要討論還是顯微鏡的事情。


    口述完日誌,從洛水手中接過今日的稿子,修改一番,正打算睡下,注意到青娘欲言又止的模樣,笑問:“怎麽了?”


    青娘看了看寫意幾個。


    朱塬笑笑,示意另外三女道:“你們先去歇了吧,我和青娘說悄悄話。”


    三女聽話地出門。


    寫意和洛水沒甚麽異樣,留白掀簾時卻是撇嘴。


    蹩腳。


    不就是想找借口占了外間的小臥房麽?


    等三女離開,朱塬看向青娘。


    青娘小小遲疑了下,這才道:“小官人,奴兩個弟弟……奴聽說,今年秋日會有科舉?”


    朱塬明了:“想讓他們去試一試?”


    青娘點頭。


    朱塬忽轉了語調:“對我的安排不滿?”


    青娘連忙搖頭:“不,奴……奴很感念小官人能接文衡他們來江南,奴……”


    望著緊張到說不出話的女人,朱塬卻繼續:“你剛剛說……聽誰提起有今秋科舉的?”


    青娘怔了下,下意識搖頭,心虛地垂下目光。


    朱塬見她不答,緩緩說道:“能走到我身邊,就是一場緣分。如果你兩個弟弟有真才實學,並且好好做事,將來該有的富貴一點不會少。但如果想要從我這裏走捷徑,也不是沒有可能,問題要看他們有沒有那個能力。很遺憾,我暫時還沒有發現他們可以讓我另眼相看的地方。”


    青娘頭垂得更低,身子開始微微顫抖。


    朱塬短暫停頓,接著道:“寫意她們都很聰明,知道分寸,我平日就不用多說什麽。你呢,笨女人,也沒什麽主見,我就隻能和你說明白,以後乖乖守在內宅裏,做做飯菜,縫個衣服,將來如果有了孩子,就帶帶孩子,其他的,不許你再多嘴,明白了嗎?”


    青娘聽到某些字眼,猛地抬起頭,又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朱塬從旁邊摸過一個枕頭,丟過去:“跪上,長長記性。”


    青娘順從地軟軟跪下,卻沒用那枕頭墊著,撿起來拍了拍灰塵,小心放在旁邊圓凳上,抬頭瞄過來一眼,好像在確認自己剛剛是不是聽錯,見自家小官人已經躺下,又很想上前給他蓋好被子。


    想到自己在受罰,就沒敢動。


    朱塬自己拉好被子,瞄了眼床下不遠的女人,忽又帶了笑意:“我打算生日那天吃一隻大白羊,你說怎麽樣?”


    青娘目光迷惑:“小官人想如何炮製,奴……”


    “笨女人,”朱塬不等她繼續,又抓了個枕頭丟過去:“這幾天把自己洗得白白的,等著。”


    青娘剛小心地又撿起枕頭要放在旁邊,忽地明白過來,身體再次顫抖起來,這次卻是因為激動,臉龐都瞬間紅透,看過去,聲音軟糯地輕喚道:“小官人……”


    朱塬沒理,隻是喃喃著感慨:“家事國事天下事啊。”


    不管都不行。


    這畢竟不是一個可以一個人單打獨鬥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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