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李邕猶如未聞不動聲色一言不發,骨力裴羅卻顯得頗感興趣,身子前傾一手支頤道:「照你這麽說,李世民一係傳下來的子孫都非正朔,隻有這個李建成的孩子才是真命天子?」


    李邕哼了一聲道:「李世民、李建成兄弟鬩牆誰對誰錯且不去論,二人都是李淵的兒子,李世民坐了江山更開創了貞觀之治,天下百姓誰還記得有一個隱太子李建成。」


    太宗即位後,先是將李建成絳為息王,諡號為隱,李元吉絳為海陵郡王,諡號為剌,是為海陵剌王,按諡法:「不顯屍國曰隱,見美堅長曰隱。愎很遂過曰剌,不思忘愛曰剌。都是惡諡。但李世民坐穩江山後,對兩個死去的兄弟卻釋放出了善意。


    貞觀十三年,太宗李世民封庶出皇子李福為趙王,過繼給李建成為嗣。高宗李治於顯慶年間下達詔書,令自己最小的弟弟曹王李明,過繼給已故皇叔李元吉為嗣。


    貞觀十六年,下詔恢複息隱王李建成皇太子的封號,改封海陵剌王李元吉為巢王,諡號不變,故後世稱兩人為「隱太子」、「巢剌王」。兩人生前的身份地位恢複了,但惡諡依然伴隨著他們。


    李邕自然不能直呼李世民、李建成之名,故稱李建成為隱太子。


    高不危道:「李建成之子早已不在人間了,連這個王子叫什麽名字都無從考證了,但他的子嗣卻延續了下來,要說他的後代自己跳出來想爭奪皇權那無異是癡人說夢,但此人卻可以作為一個絕佳的棋子。」


    葉護和移地健互相對望了一眼道:「……棋子?」


    骨力裴羅轉頭對二王子道:「確是一枚絕佳的棋子,你們仔細想想,如果有人想造反又怕師出無名,便可以動用這枚棋子,好比秦末項梁起義,找到楚懷王的後嗣熊心奉為楚王,當時熊心隻是一個牧羊娃兒毫無權勢,項梁卻借著他使得楚地百姓群起響應,最終推翻了秦朝。」


    移地健道:「孫兒明白了,安祿山造反隻是想要一個借口,這個建成的後嗣便是絕好的借口!」


    葉護道:「可不僅僅是個好的借口,這個後嗣沒有根基,不僅能立更加易廢,我記得熊心這個楚王在推翻秦朝之後便被項羽找個借口給幹掉了。」


    骨力裴羅點頭道:「說的好,葉護孫兒史書沒白讀!李世民就曾說過「覽前王之得失,為在身之龜鏡」。你們要多讀漢人的史書,權謀智機都在其中。」


    獨孤湘對江朔掩嘴笑道:「我看這個骨力裴羅汗王倒像我耶耶,不放過任何教育子孫的機會。」


    江朔道:「這個兩個王子都頗有見識,隻不過移地健急切功利,葉護似乎更寬仁一點。」


    那邊高不危卻道:「最初想到尋找李建成後裔的人。想的卻是保留李唐的血脈。」


    移地健奇道:「李唐血脈並未斷絕,哪裏需要找李建成的後來來延續呢?」


    高不危道:「那是現下,當年女帝稱製時,可沒少屠戮李唐皇室,早在高宗尚在位的二聖時期,就有朝中大臣擔心李唐會被武曌斷絕血脈,因此才動了去西域尋找李建成的後代的念頭,此事頗為隱秘,這些大臣的想法是先找到這股血脈暗中保護起來,視朝中局勢變化再做決定,如果武氏真的臨朝稱製將李唐後代屠戮殆盡,那這股血脈便成了李唐忠臣誌士最後效忠的對象,如武氏沒有篡位便絕口不提此事。」


    骨力裴羅沉吟道:「此事老夫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武曌和李治同殿稱製的時候距離玄武門之變已經過去六七十年了,想來這個李建成的血脈不那麽好找吧。」


    高不危道:「確實不好找,最初去調西域尋找的是定襄道行軍大總管裴行儉。」


    葉護道:「當年高宗李治準備立武曌為皇後,時任長安縣令的裴行儉就因與顧命大


    臣長孫無忌、褚遂良秘密商議,而被貶為西州都督府長史。此人確是皇黨的中堅。」


    高不危道:「調露元年,裴行儉奉詔率大軍三十萬討伐突厥叛亂,他暗中還有一個使命就是尋找李建成的後嗣,後來裴行儉使計誘降突厥首領輕易平定了叛亂,卻並沒有找到建成之後,緊接著他回朝複命,但因後黨排擠,不久就鬱鬱而終了。直到他臨終時也沒有得到關於建成後嗣的絲毫消息。」


    葉護道:「這麽說裴行儉在西域還留了人繼續追查此事。」


    高不危道:「那是自然,裴行儉手下有個副帥叫王方翼,裴行儉走前留他在素水河邊築城,王方翼乃一代名將,最擅築城據守,素水河又名碎葉河,王方翼所建之城便取名「碎葉城」。」


    移地健道:「碎葉城是安西四鎮最西一鎮,沒想到建城到現在還不到七十年了。」


    高不危道:「兩位王子對我西域的城池、將領倒是頗為熟稔。」他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骨力裴羅,如果骨力裴羅真像他自己說的對安西毫無興趣,怎麽他的子孫會對安西的地理、人事如此清楚。


    骨力裴羅嗬嗬一笑,無視高不危的眼神,道:「高不危,你還是先把你的故事說完吧。」


    高不危道:「但女帝手下密探甚多,怎麽可能對皇黨所為一無所知?王方翼雖然屢立戰功卻仍遭貶謫,死在了流放崖州的路上。女帝登基之後,掃蕩皇黨,當年知道這個計劃的人幾乎被屠戮殆盡了。」


    移地健道:「啊……難道最後找李建成子嗣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葉護道:「阿弟,你不要著急,如高先生前說,最後定然是找到了的,你隻待他說下去好了。」


    獨孤湘嬉笑道:「這個移地健王子可真心急,不如他阿哥沉穩。」


    江朔卻完全陷入到這個故事中去了,沒有接獨孤湘的口。


    高不危道:「不錯,這還得說回調露元年,裴行儉出征除了明裏平叛和暗裏尋人,還有一宗任務,就是護送波斯王子泥捏師回呼羅珊重建波斯,但由於武後反對,平叛後裴行儉就班師回朝了,泥捏師複國無望卻也沒有回長安,他在吐火羅地耽了二十年,最後回長安時,據說就帶回了建成的血脈。」


    葉護道:「泥捏師二十年後回到長安,那應該已經時女帝統治的末期了。」


    高不危道:「準確地說是中宗景龍元年。」


    葉護道:「哦……女帝已經還政李唐皇室,這建成的後嗣可就用不上了。」


    高不危點頭道:「不錯,但這個後嗣頗為棘手,泥捏師總也不能殺了他,卻也不能放任不管,以防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


    他說到「別有用心的人」之時,獨孤湘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高不危不禁轉頭向她望來。


    骨力裴羅笑道:「下麵的小廝都被我慣壞了,高先生勿怪。」


    高不危狠狠瞪了一眼獨孤湘,才續道:「他隻能把人藏起來……」


    江朔心中忽如劃過了一道,一片澄明——原來皇宮中新羅衛士金思蘭聽到泥捏師夤夜拜見中宗時所說的不能說又不能毀的秘密,就是建成後嗣的秘密!他讓景教法王逐代保守的秘密想來應該就是這個後嗣的藏身之處或者驗明身份的信物。


    高不危卻不知道江朔心中所想,接著說道:「泥捏師找到這個後嗣的時候,這個孩子才五六歲的光景,回到長安後不久泥捏師就病死了,現下也已四十出頭了。」


    井真成忽然顫聲道:「如此說來,泥捏師帶回來的大秘密就是這麽一個大活人!而此人仍然在大唐生活。」


    井真成說漢語的口音與回紇人頗不相同,高不危不禁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口中說道:「不錯,自然還在大唐境


    內,不過……」


    井真成不等高不危說完,顫聲打斷他道:「這樣說來此事和日本遣唐使沒有任何關係!」


    高不危摸不著頭腦,尷尬笑笑道:「什麽日本?什麽遣唐使?這位仁兄你在說什麽?」


    井真成對著李邕道:「李使君,你聽到了麽?此事從頭到尾和日本遣唐使沒有任何關係!」


    井真成的口音奇特,李邕已經聽出眼前這個回紇人是東瀛日本人井真成所扮的,麵如死灰地長歎一聲道:「不錯……此事是邕大錯特錯了!一切其實隻是機緣巧合,遣唐使到訪和泥捏師回京恰在同一年,而遣唐使忽然返程令人生疑……」ap.


    井真成霍然站起道:「令人生疑就該調查清楚!難道僅憑生疑就可以隨意殺戮四百條人命嗎?」


    高不危莫名其妙,道:「這位仁兄,你在說什麽……李使君這是怎麽回事?」


    井真成卻不回他,隻是兩眼冒火盯視著李邕,李邕的眼神則既坦然又黯然,對井真成道:「井郎,邕一生磊落,雖不會武功,卻也常以俠士自居,領袖江湖群豪四十年,可說殺人無算,但多無愧於心,隻有日本遣唐使這一遭我是徹底錯了,令四百人冤死,皆是邕之罪也……井郎,我今日便聽憑你處置,絕無怨言。」


    井真成伸手想要拔刀,才發現長刀不在脅下,他此刻怒極,什麽也顧不得了,轉身向著廊下的獨孤湘跑來,嗓音嘶啞地喊道:「把刀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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