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真成這一下突然發難,打了江湖盟眾人一個措手不及,他們先前見回紇懷仁可汗骨力裴羅與高不危交戰,又見井真成也穿著回紇人服飾,對他便沒有了絲毫防範,沒想到他卻突然出手挾持了李邕。


    南霽雲立刻張弓搭箭,箭尖直指井真成,喝道:「把刀放下!」吐蕃角弓出箭極快,抵近射擊之下井真成的刀未必比南霽雲的弓快。


    渾惟明則轉頭問獨孤湘:「湘兒……這是怎麽回事?回紇人不是和我們一路的麽?」


    獨孤湘急道:「啊呀!什麽回紇人,他是井真成化妝改扮的!」


    渾惟明和南霽雲都糊塗道:「什麽井真成?」


    程昂卻記得,他和仆骨懷恩先前和計都、羅睺相鬥,累的夠嗆,正拄著斧把喘氣,口裏卻道:「就是當年隨著安慶緒、印尹子奇等人一同到習習山莊的東瀛倭人,叫什麽井上幾尺還是幾丈來著……」


    井真成道:「我乃日本武士,井上忌忖真成,漢名井真成!」


    程昂道:「對對對,就是幾寸,倭人矮短,隻有井上幾寸。」


    渾惟明罵道:「別胡鬧啦……湘兒,你既然知道他底細,怎對他不加防備?」


    獨孤湘撅嘴道:「他剛才還幫我們來著,我這不是才想起來他和李使君還有仇隙麽?」


    這些日子,江朔和獨孤湘與井真成一同趕路,相處的甚為相得,竟而忘了他與李邕之間的仇恨,不僅是獨孤湘,就是江朔也疏於防範,不然以他的武功,又怎會讓井真成輕易得手,挾持住了李邕。


    渾惟明暗使眼色,讓震澤幫的眾人圍住井真成,更有幾人悄悄繞到他身後,伺機偷襲解救李邕。


    李邕卻淡定地道:「渾二,你讓幫裏人都退出去吧,我和井郎的私人恩怨都是我不對,你們可不要再傷了井郎。」


    渾惟明、南霽雲、程昂那日都聽過井真成講的故事,故此都皆知李邕指派震澤高手殺了兩船四百餘日本遣唐使之事,但金思蘭誤傳情報導致李邕犯錯的隱情,他們卻不清楚。


    南霽雲和程昂始終不信李邕會貪財起意而殺人,渾惟明可就沒這麽堅定了,他隻想著家醜不可外揚,尤其是此事和震澤幫牽涉甚深,無論如何不能放井真成再走脫了,對手下一得力幹將道:「你帶大夥兒退出去!」又輕聲耳語道:「將這處院子團團圍住,勿令這賊廝走脫。」


    震澤幫眾人依言退出院子,院中隻剩下李邕、井真成、朔湘二人和渾、南、程、仆四人。幾人都沒有說話,隻聽到風掠過樹枝的聲音,值此初春時節,樹葉尚未萌發,聽不到莎莎聲響,隻有嗚嗚地悲鳴之聲。


    沉默片刻,還是李邕先說話,他語氣平靜地說道:「井郎,今日所有謎底都已揭開,得知當年的真相我亦心痛無比,你今日便將我殺了吧,邕絕無半句怨言。」又對江朔道:「溯之,你是江湖盟主,要約束好幫眾,井郎殺我之後,你們不要為難他,任他自去。」


    江朔道:「可是……」想要反對卻又不知怎麽開口,想勸井真成罷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井真成二目含淚道:「好,吾今日就殺了你以告慰家父和四百冤沉海底的同胞,眼看他就要動手,忽聽一人高呼:「不可傷了李使君!」


    這一聲喊振聾發聵,院中眾人雖都是武林高手,卻均覺得心旗搖曳,知道是又有高人到了。


    江朔轉頭看,隻見有兩人相攜著躍入院中,這兩人都是和尚,身披褐衣,腳蹬麻鞋,身形卻差異巨大,一個生的高大壯碩,一個卻是幹枯瘦小,簡直是兩個極端,此二僧身法好快,院外一眾震澤幫的好手聞言想要阻擋時,已是不及。


    震澤幫眾跟著二僧衝入院內,渾惟明卻已認出那高大的和尚,對震澤幫眾喝道:「慌什麽?退


    出去!」卻向那大和尚叉手道:「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哪陣香風把神會大師吹來了?」


    那大和尚正是南少林的高僧,六祖慧能親傳弟子菏澤神會,神會大和尚雙掌合十道:「渾湖主,好久不見。」又向李邕、江朔、南霽雲等人一一見禮。


    南霽雲一邊向神會問好,一邊仍扣著弓弦死死地盯著井真成,如他有什麽異動,南霽雲手中弓箭立刻射出,兩人距離如此之近,是井真成先割了李邕的喉嚨,還是南霽雲先射穿他的腦袋還真不好說。


    然而此刻的井真成卻如魘住了一般,雙眼發直看著那隨著神會一起進來的矮小僧人,別人都不明就裏,隻有江朔和獨孤湘知道是怎麽回事,這僧人新剃的頭發,頭皮鋥亮,麵目頗為蒼老,頜下的須髯已然盡數白了,但他身姿依然挺拔,矯健不似老者,隻是身高看來比獨孤湘還要矮小,正是當年的日本遣唐使,井真成之父,井寬仁!


    雖說井寬仁離家之際,井真成尚在年幼,如今一個老人,一個中年,早已與分別時的樣貌全然不同了,但有道是「母子連心,父子天性」,井真成一見井寬仁立時心中湧起了一股異樣的情感。


    獨孤湘對井寬仁道:「老烏鴉,快勸勸你兒子,放了李使君吧。」那日獨孤湘和江朔在鬆漠黑林中見到井寬仁時,他身披黑羽,頭戴鳥喙麵具,扮作一個黑羽鴉人的模樣,因此獨孤湘叫他老烏鴉。


    井寬仁聞言一驚,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回紇胡人奇道:「這是吾子?」


    井真成在袍內踩了高蹺,又在臉上粘了絡腮胡,井寬仁自然一時認他不出,但井寬仁可沒化妝,別說他這副尊容,隻他的身高一看就是東瀛倭人,井真成激動地顫聲道:「狗賣弄……瓦大西弄……喔多桑?」


    井寬仁聽他說出這番東瀛話,不禁大吃一驚,仔細端詳了半天,道:「阿拿打……瓦紅洞泥……瓦大西娃摑……西塞?」


    二人在大唐生活了數十年,本***語竟已經生澀了,都說的磕磕絆絆,但這不影響他們了解各自話裏的意思。


    井真成一手持刀仍然抵在李邕脖項之上,另一手將臉上的胡子扯掉,又胡亂一抹,露出了本來的麵目,同時抖落身上的白袍,露出下麵踩著的一截高蹺,眼中含淚語帶哭腔道:「喔多桑!瓦大西西塞跌死噶!」


    「西塞」便是東瀛語「真成」之音。


    井寬仁一見,也老淚縱橫道:「真是吾兒真成!」他在中原耽的日子比東瀛故鄉還多,幾十年來光說漢語,與兒子對話說話時一開口竟然還是漢語。


    好在井真成漢語亦十分精熟,他壓抑著想要衝過去抱住父親的衝動,雀躍地喊道:「喔多桑,仇人李邕就在眼前!今日便殺了他為族人報仇。」井真成在中原日久,說起話來,漢語倒比東瀛話還多得多。


    井寬仁聞言忙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吾兒不可啊!」


    井真成意外道:「喔多桑,你雖然死裏逃生,但李邕是殺死我們兩船四百族人的罪魁禍首,難道就這樣放過他不成?」


    井寬仁卻歎氣道:「吾兒有所不知,以唐人的角度來看,李使君他也沒做錯什麽。」


    此言一出,別說井真成,在場所有人都大大地吃一驚,井寬仁道:「其實李使君會屠船,是因為有人給他傳遞消息,日本人要從中原帶走一樣緊要的事物。」


    獨孤湘搶先道:「老烏鴉你也不故弄玄虛啦,我們都已經知道是金思蘭給李使君傳遞的消息,說日本人帶走了李建成的子嗣。」


    她這一頓搶白,井寬仁固然吃驚不小,渾惟明、南霽雲卻也都是第一次聽說,驚呼道:「什麽?」


    程昂、仆骨懷恩也道:「竟有此事?」但從程昂的表情看來,他似乎不是很驚訝。


    井寬仁道:「你們……都知道了?」


    井真成道:「就算李使君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他輕信人言,冤殺了四百遣唐使也是事實,這筆血債怎能就此一筆勾銷?」


    井寬仁眼睛一瞪,又看了一眼李邕,道:「李使君沒有告訴你們……」


    李邕忽然開口道:「說不得!」


    井真成聽出此事竟然還有隱情,心中疑惑,不禁把刀也壓低了一些,問道:「李使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邕仍道:「說不得!」


    神會合十道:「阿彌陀佛,如象先生,這個秘密埋藏了這麽久了,也該說出來吧,不然你想讓自己到死都背負酷濫好殺的惡名麽?」


    李邕凜然道:「邕一人之榮辱算得了什麽?如果今日說破,那這麽多年的守護不是變得毫無意義了嗎?」


    神會又道:「然而現在有人想要利用當年的那件事,如果不說清楚,豈不是反遭人利用?」


    二人的對話如打啞謎,這下連江朔和獨孤湘都聽的糊塗了,獨孤湘甚是聰慧,突然悟道:「難道說當年日本船上確實攜帶了李建成的子嗣?說沒有發現隻是李使君為了保守秘密而扯的謊?」


    井真成道:「這……怎麽可能?牛肅說李使君一無所獲啊!」


    獨孤湘不以為然地道:「牛肅隻是李使君的僚屬,他又不會武功,想必沒有登船,船上發生了什麽還不是李使君說什麽他信什麽。」


    井真成轉過身來,麵對李邕道:「李使君,湘兒妹子說的是真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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