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鑽過城牆洞,取下盡頭木門上的門閂,按巴特列所授之法,以短長短長長的順序輕叩了木門五下,幾乎敲完的同時,就聽到門閂取下的聲音,看來一直有個人守在這扇門的背後。


    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對麵仍是黑沉沉的,二人穿門而過,這是一間隻有高窗的小室,窗戶上還蒙了油膩膩髒兮兮的篷布,因此十分昏暗,門邊立了一個高大的昆侖奴,昆侖奴膚色黝黑,幾乎融入到房間的黑暗中,以至於獨孤湘忽然在黑暗中見到他那白色的眼珠一輪時,嚇得差點尖叫出聲。


    那昆侖奴一言不發地將門重新插好,對麵也傳來了落閂的聲音,看來這門閂是雙向的,不過朔湘二人可不怕被關在城內,這樣的城牆對江朔而言,一個縱躍就能穿過,隻是白日裏唯恐引起騷亂,才不施展此神技而已,若巴特列真要動什麽壞心思,憑二人的功夫,要出城並非難事。


    正對麵就有一扇門,昆侖奴卻去推側麵牆上一扇木門,這一次仍然沒有走到室外,而是另一間暗室,隻有牆角一盞燈光如豆的油燈勉強照亮腳下的路,獨孤湘抽了抽鼻子,對江朔道:「朔哥,這什麽味道呀……這麽衝。」


    江朔搖了搖頭,他也聞到了香氣,隻是這香氣太過濃重,以至於鼻子已經無法分辨了。


    昆侖奴帶著他們彎彎繞繞,從十幾個房間中穿過,一開始隻是空無一物的小室,之後是堆滿貨物的倉庫,後來的房間中開始有了做活計的工人,他們正在把各色香料碾磨成粉末,原來前麵聞到的濃重的氣味就是這些香料混合在一起散發的味道。


    終於推開一扇狹小的木門後,見到了陽光照耀下的街道,雙眼逐漸適應了室外強烈的光線之後,江朔看清眼前是一個大香料鋪子。


    二人走到陽光下,那昆侖奴卻仍藏身門內的陰影之中,俄頃,他忽然「哢啦」一聲關上了木門,一句話沒說便自回去了。


    香料鋪中坐鎮的店主,和外麵攬客的小廝則好像完全沒見到他們從屋中走出來一樣,此刻街上沒有一個顧客,二人一個低頭算賬,一個懶散地在鋪子前溜達,看都未朝朔湘二人看一眼。


    江朔和獨孤湘也不和店家搭話,自顧走出鋪子,江朔從未見過顏色如此豐富的香料鋪子,青黃赤白褐,樣樣皆有,深淺不一,仿佛賣的不是香料,是染料一般。


    江朔不解地問獨孤湘:「城裏的買賣不過是掩飾,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開這個香料鋪子。」


    獨孤湘道:「我聽說抓逃犯時,會讓獵狗嗅一嗅案犯的衣衫,獵狗循著氣味就能追蹤千裏尋到那人。但若遇到氣味強烈的香料,狗就無法追蹤了。」


    二人料想這巴特列以做買賣為幌子,其實做的就是幫助私販鹽茶之人,作女幹犯科之徒出去內外城的勾當。


    走出香料鋪,獨孤湘啐道:「我就知道這個老巴不是好人,我們不付他酒飯、衣裳的錢,就當是為民除害了。」


    江朔不禁好笑,低聲笑道:「湘兒,你說的好像本來有錢給他似的。」


    二人說說笑笑,沿著道路走去,也不用擔心找不到這鋪子,畢竟香氣衝天,隻怕隔著幾條街也嗅得到。


    於闐城與中原城市大不相同,繁華如長安,商賈也都集中在東西兩市之中。於闐這個西域城市卻幾乎是全民皆商,每一條街道都被商鋪塞滿了。


    裏麵的所陳設的商品更是琳琅滿目,許多西域的貨品二人別說見過,連聽都沒聽過,二人看得目不暇接,兩個人四隻眼都不夠用了。


    隻是一路逛來,二人什麽東西都沒買,因為這些做小生意的,反倒不似巴特列這麽好騙了。


    正閑遊之際,忽見街口塵頭大起,一隊騎馬人策馬而至,頭裏有人揮鞭驅散街上百姓。


    獨孤湘怒道:


    「什麽人,這麽橫?」


    江朔忽然一拉獨孤湘,轉入一條小巷子中,獨孤湘也警覺起來,躲在牆角後向外觀看。


    卻見那馬隊中正中一人,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須,他胯下坐騎本就高大,令他看來如半截黑鐵塔相仿。


    獨孤湘轉頭望向江朔,輕聲道:「程千裏……他怎麽在這裏?」


    江朔搖搖頭,道:「跟著他,看他要做什麽。」


    不料程千裏一隊人馬到街角,忽然一齊下馬,江朔心道:糟糕,被發現了,他握緊拳頭,獨孤湘的金牙匕也已半截出鞘了,隻等程千裏一行人攻來。


    沒想到他們一群人有說有笑,進了街角旁的店鋪,見此情景,江朔和獨孤湘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等了片刻,獨孤湘轉到正麵看了一眼,不禁啞然失笑,回來對江朔道:「朔哥,你道怎麽回事……這就是家酒肆。」


    江朔這才知道是誤會了,程千裏並非發現了他們,而是恰好到這家酒肆吃喝。


    獨孤湘問:「朔哥,現在怎麽辦?」


    江朔道:「且跟著他,看他們又在搞什麽陰謀詭計。」


    他早已知曉程千裏是隱盟中人,三年前,程千裏就在龍駒島上,江朔也記得他早些時候說過自己要到西域軍中效力,現如今從他的衣著來看,似乎在安西軍中混得相當不錯,隻是江朔知道隱盟中人多不看重官職、財貨,不知道程千裏來安西四鎮效力的真實目的是什麽。


    朔湘二人並不進樓,這於闐城和中原城市不同,街道沒有那麽開闊,樓宇互相之間幾乎擠在一起,西域風沙漫天,樓宇便建得牆多窗少,因此江朔和獨孤湘輕輕躍上酒肆二樓,隱身群樓之間,無論是從樓內還是樓外都很難發現他們的藏身之處。


    二樓朝小巷一麵,由於與對麵樓宇靠得極近,酒肆這邊便做了一整麵的牆,轉到後麵,北側也隻開了幾扇小窗。此時雖已入秋,但白日裏於闐城裏還是十分炎熱,因此窗戶並沒有關死,江朔和獨孤湘躲在窗戶後的死角,向內張望。


    隻見一眾人觥籌交錯,正載歌載舞,不亦樂乎呢,而至其中顯然程千裏的官職最高,他一人坐著飲酒,笑***地看眾人,卻不參與其中。..


    有人喊道:「程副都護,唐軍石堡城大捷,大大打擊了吐蕃氣焰,大夥兒一起慶祝,怎麽副都護你興致不高呢?」


    江朔心道:程千裏升遷得還挺快,他三年前到安西還隻是白身,如今卻已經是從四品上的副都護了。


    他卻不知安西都護府早在大唐貞觀年間就已建立,一直統轄安西各州軍政諸事,但開元以來,大都護之職多由親王或朝中親貴遙領,又在安西四鎮別立四鎮節度使,節度使持節執掌兵權,才是安西四鎮真正的主官,大都護府以下的官員反倒成了閑職。


    更何況安西是領十州以上的「大都護府」,除了遙領「大都護」的李林甫,程千裏這個「副都護」的頭上還有「副大都護」兩人,更是算不得什麽有實權的大官了。


    獨孤湘卻輕輕對江朔道:「程千裏這廝,肯定不高興啊……隱盟原來是想幫助吐蕃守住石堡城的,沒想到哥舒翰得朔哥你相助,這麽快就奪了去。」


    江朔道:「沒想到消息來得這麽快,現在隱盟應該也知道我重回世上了,我們後麵行事也要分外小心才是。」


    裏麵程千裏放下酒杯,歎氣道:「哎……畢老弟,本來高節度使拿下連雲堡,攻滅小勃律,安西軍一時風頭無兩,沒想到河西軍拿下石堡城,河曲方圓二百裏盡歸大唐,這下可又把我們的風頭給蓋過咯。」


    那姓畢的軍官笑道:「副都護,這有什麽可憂慮的?哥舒翰拿下的石堡城之後還能做什麽,難道去攻邏些城麽?咱安西可不一


    樣,滅了小勃律還有大勃律,滅了大小勃律,還有火尋、康國、石國,再遠還有呼羅珊,還有大食……何愁不能建功立業呢?」


    程千裏冷笑道:「畢思琛,你說的這些功業和你有關係麽?我們都是前節度使夫蒙靈察帳下,夫蒙靈察與現節度使高仙芝不睦,咱當年可也沒少給高仙芝這啖狗奴使絆子。如今還想在他手下建功立業?」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歌舞聲為之一停,畢思琛道:「高節度使上任伊始,曾許我等一切如舊……」


    程千裏道:「連雲堡一戰,高仙芝用了趙崇玼、賈崇瓘祐和席元慶,可有咱弟兄的份?」


    獨孤湘和江朔咬耳朵道:「程千裏又和江湖盟一樣,故技重施挑唆安西軍內訌了。」


    江朔點點頭,心道這程千裏長得一副粗豪沒心機的模樣,說出的話別人都隻當是心直口快,卻想不到其實他每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這種人才最能騙人。


    此刻屋內已經完全靜下來了,畢思琛叉道:「那高節度使讓我們駐守於闐又是為何?」


    程千裏嗤笑道:「這還不明白嗎?於闐所麵對的威脅不過吐蕃而已,高仙芝拿下小勃律後,吐蕃西出的門戶已經被關閉,於闐無憂矣。」


    屋中眾人紛紛稱是,程千裏道:「那請問諸君在此守備何人呢?」


    畢思琛眼珠一轉道:「所以高節度使是想把我們丟在一邊?」


    程千裏卻不回答了,雙手一插兜在胸前,一副「你說呢」的神情。


    畢思琛叉手道:「副都護,那我們該怎麽辦?難道就此困守愁城?」


    程千裏道:「辦法麽,也不是沒有……」


    說著他瞟了瞟左右侍奉的胡人胡姬和隨護的精兵,畢思琛會意,忙喝退左右,屋內隻剩下幾名和程千裏相熟的將領。


    程千裏這才笑道:「著法子麽說出來很簡單,高仙芝不想讓咱建功立業,我們難道自己不能想想辦法麽?」


    畢思琛遲疑道:「可是按大唐軍法,非奉命不得擅離駐地啊……」


    程千裏以指節敲了敲案幾,緩緩道:「何必離開?諸君……此地便可建功立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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