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也顧不得許多,江朔和獨孤湘順著夾道走去,見夾道的盡頭一片光明,原來是門並沒有關嚴,露了一條寬縫,二人藏身厚實的門板之後,偷眼向內望去,隻見這是一個大廳,此刻雖是白天,但大廳內還是點滿了牛油大蠟,因此雖然門戶緊閉,仍然十分明亮。


    程千裏等十餘人正站在大殿中央,外麵層層疊疊立滿了身披重鎧的武士,這些武士個個都是碧目虯髯,顯然都是於闐國的賽種武士,此刻他們手中的長刀,皆對準了被圍在中心的程千裏等人,程千裏倒是負手而立十分閑適,身邊的畢思琛、王滔等人卻都各拉刀劍,顯得十分緊張。


    對麵有一玉階梯,階上設一王座,朔湘二人可沒見過大唐聖人的皇座,但想來不是這般模樣,此座的尺寸不過就是尋常胡人座椅的大小,不過就是椅背高了一些而已。


    階上立了兩人,一個是尉遲曜,另一人卻是穿金戴玉的王者模樣,從麵目看來,二人長得頗為相似,隻是那王者模樣的人年歲更大些。


    那王者正在埋怨尉遲曜:「阿曜,你可太魯莽了,你把程副都護他們騙來此處做什麽?」


    尉遲曜瞪大了眼睛道:「阿兄,我早說這程千裏不是好人,他們密謀要害死我們兄弟,向唐廷冒功,若不是被我略施手段,騙來此處,還不知道他們哪天就要對我們下毒手呢!」


    原來這金袍王者就是尉遲曜的阿兄,於闐國王尉遲勝,尉遲勝道:「你知道他們要害你,多加防備也就是了,把他們騙到此處,卻如何了結?」


    尉遲曜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尉遲勝道:「如何了結?自然是把這夥子賊人斬盡殺絕,免留後患!」


    尉遲勝冷笑道:「你說的道輕巧,我且問你,如何向唐廷交代?」


    尉遲曜道:「阿兄,他們想害你性命哎!」


    尉遲勝道:「有何證據?」


    「我親眼所見!」


    「你如何證明你親眼所見?」


    「這……可以讓他們具結畫押!」


    「你都要殺人家了,他們如何肯畫押?就算畫押,人都殺了,唐廷可以說是你殺人之後再拉著他的手畫的押。」


    「這……那就留一個活口!」


    「到了龜茲或者長安,他忽然翻供卻又如何是好?唐人對西域諸國本就不信任,你說四鎮節度使是信你還是信自己的屬官?」


    「可是程千裏、畢思琛等人和高仙芝不睦,或許……」


    「高仙芝此人,打仗堪稱大才,為人如何,你還不知道麽?」


    「這……」尉遲曜忽然想起了被高仙芝擊破的薩毗、播仙,突騎施等國,不覺出了一身冷汗,懾懾道:「那……阿兄,你說怎麽辦?」


    尉遲勝歎了口氣道:「為今之計,隻能是送程副都護一起去龜茲向節度使請罪了。」


    程千裏負手站在人群中,哈哈大笑道:「尉遲勝,你不糊塗麽。」


    尉遲曜忽然明白了什麽,怒道:「程千裏!你早知我是騙你,假裝中計,故意跟著我來此處。」


    程千裏笑笑不說話了,畢思琛、王滔等人卻都同時回過頭來看程千裏,程千裏這節算計可沒和他商量過,看來自己是被程千裏當作棋子隨意擺布,但此刻勢成騎虎,再想後悔退縮卻也不可能了,隻能在心中默默把程千裏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尉遲曜咬牙道:「阿兄,去見高仙芝怕也是難逃一死,不如殺了程千裏這夥人,扯旗造反吧!」


    江朔聽到此處忽然心念一動,獨孤湘也在他耳邊說道:「恐怕這才是程千裏真正的目的。」


    江朔點點頭,同時聽尉遲勝嗬斥道:「胡說!於闐身處安西腹地,北麵沙海,南枕昆侖,既無險可守,又


    無路可逃,除了唐軍庇護,再無其他生路,怒而造反隻會讓我於闐舉國陷入危難之中。」


    尉遲曜見如今進退兩難,不禁氣得跌腳,怒道:「這可叫我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就在此時,江朔忽然一扯獨孤湘道:「又有人來了!」


    他拉著獨孤湘飛身上了大廳的屋梁,尉遲勝聽到響動,轉頭喝道:「什麽人!」看書菈


    江朔對獨孤湘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二人藏身屋梁之上,屋梁下吊了許多燈盞,舉目望來盡是燭火耀眼,除非走到二人正下方,否則難以看清。


    卻聽腳下「咣」的一聲巨響,一隊黑衣武士闖了進來,為首之人桀桀怪笑道:「尉遲郎既然如此為難?不如讓我大食為爾等解憂。」


    江朔見了這隊人馬不禁一驚,心道怎麽是他?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黑衣大食「先知」伊本和他手下的呼羅珊精兵「黑袍團」。


    尉遲勝吃驚道:「阿曜,你還找了大食人?」


    尉遲曜慌忙解釋道:「不是,我沒有……」


    程千裏一拍手道:「完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但他的眼神中全無懊喪相,全是幸災樂禍的表情,讓人不禁懷疑他也知情。


    伊本不會漢語,嘰裏呱啦一陣喊,他身後的通譯以呆板的聲音譯道:「程千裏,這幾年你在安西動靜鬧得挺大呀。」


    程千裏笑道:「你們大食自己手伸太長,就別怪被剁了手指。」


    獨孤湘道:「咦……隱盟不是一直都暗中幫助大食的嗎?怎麽聽他們話裏的意思,程千裏一直在壞黑衣大食的事?」


    江朔道:「他們是想把大唐軍隊的活動範圍控製在蔥嶺以東。現在大食人的黑袍團都到安西四鎮了,程千裏自然就又改為和他們作對了。」


    下麵通譯繼續傳譯伊本的話道:「我黑衣大食已經滅了白衣大食,如今在呼羅珊聚集了精兵四十萬,一旦東來,安西各州皆成齏粉矣……」


    程千裏不以為然地道:「都說我老程嘴大,我看伊本老巫也不遑多讓啊……四十萬大軍,你還不如說十萬天兵天將,還可信些。」


    唐軍在安西四鎮僅駐軍兩萬四千,一則路途遙遠,安西地處邊鎮轉運不便。二則安西多沙磧鹽鹵之地,雖然在龜茲、疏勒、焉耆、北庭、伊吾、天山六處設五十六屯墾,軍糧依然捉襟見肘,難以供養太多軍隊。


    因此程千裏想當然的認為蔥嶺以西的呼羅珊也同樣的貧瘠,他卻不知呼羅珊為黑衣大食根本之地,水草豐美,呼羅珊總督阿布手下確實有四十幾萬雄兵,倒不是吹大氣。


    之所以沒有和唐軍爆發大規模戰事,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此前與白衣大食連年鏖戰,兵鋒無暇西顧。


    伊本和程千裏鬥口之際,尉遲勝卻在苦思對策,現在最好的選擇絕非和黑衣大食聯手,但衝入大廳的黑衣大食武士人數眾多,若不與唐軍聯手,自己大廳中的這些王宮護衛未必能敵得過黑袍團的武士。


    大食武士還在不湧入,已經有一百人之多了,程千裏似乎吃定了尉遲勝,麵對數量眾多的大食黑袍武士全無懼色,而畢思琛、王滔等人此刻反而鎮定下來,畢思琛橫刀當胸,對於闐武士喝道:「閃開,咱們的事先放一邊,讓我先殺盡這些大食狗賊!」


    他身後幾名低階軍官也同聲附和,高喊殺賊,他們先前跟隨程千裏偷襲宮城,反被尉遲曜算計,被於闐宮中侍衛團團圍住,也自知不占理,均麵有慚色,但此刻見到黑衣大食武士,雖然對方人數更多,但害人不成反被殺和同仇敵愾力戰而死是有很大區別的。


    這些軍官都是唐軍精銳,並不怕死,此刻同樣是死,他們寧可與大食拚個你死我活,因此與之前不同,都嗷


    嗷怪叫,讓於闐人讓開。大食武士雖然不知道唐軍喊的是什麽,但見他們五官扭曲、目眥盡裂,也知不是好話,一齊揮舞手中圓月彎刀,咒罵起來。一時間大唐大食兩撥人馬隔著於闐衛士對罵起來,雙方罵的可謂精彩紛呈,隻可惜對方聽不懂己方的妙語連珠,出口成髒。


    於闐宮中侍衛約莫五十人,他們此刻麵對唐軍,背對大食,雖然兩方隔空罵戰,他們卻被夾在中間,若一方忍耐不住,發起衝鋒,於闐衛士都是首當其衝。但沒有國王尉遲勝的命令,誰也不敢挪動半步,眾衛士就這樣站在原地,一會兒看看麵前,一會兒看看背後,一會兒望向國君,不知該如何是好。


    尉遲曜見狀,對尉遲勝道:「阿兄,接受大食人的援助就是通敵,你可要三思啊!」


    尉遲勝心想自己這個弟弟也太不了解自己了,自己對大唐赤膽忠心何曾改變?不由地怒瞪了他一眼,尉遲曜卻更加誤會了,懇切地道:「阿兄,咱們先滅了大食人再說,和程千裏的賬稍後再算。」


    尉遲勝鼻子都快氣歪了,心想程千裏和大食人這兩攤子事不都是你給我找回來的麽?我何嚐不知其中輕重緩急,眼看手下侍衛軍心浮動,知道也無法再拖了,對侍衛長道:「放唐人過去。」


    侍衛隊長一揚手令出同時,一眾侍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觸包圍圈,在唐軍背後圍成一個半圈,十幾名唐軍武官終於與大食武士麵對麵了,雙方先一愣,緊接著一起高喊一起來。


    這次畢思琛學了乖,他喊得雖響,卻沒再第一個衝出去,喊了數聲,他那眼角餘光偷瞧,果然王滔這幫老兵油子沒有一個往前衝的。看得畢思琛氣不打一處來,對王滔罵道:「老狗,你先前如此耍我,我也不與你計較,現在對大食人還如此貪生怕死,可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他話還沒說完,王滔忽然拉住他的衣襟,往自己身後一拉,道:「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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