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甚覺奇怪,眼前明明是連綿不絕的高山,怎麽李珠兒說走水路?但二人早有默契,李珠兒懶得解釋,江朔便也不問。


    二人進山後向東走了一日路程,第二日果然見有一條小河,不知是從哪座雪峰上流淌下來的,到此已經蔚然有勢了。


    臨水有個吐蕃小村鎮,山民淳樸,不知漢蕃連年征戰,對二人居然還很熱情。李珠兒不通吐蕃語,指著河水比劃了半天,想問艄公在何處,吐蕃山民卻不得要領,隻是搖頭。


    江朔第一次見李珠兒這麽窘迫不禁發笑,以吐蕃語替李珠兒問了,李珠兒頗感意外道:「溯之,你還會說吐蕃語?」ap..


    江朔道:「我墜入冰川後,遇到天竺禪僧摩訶衍,他在吐蕃傳道多年,因而會說吐蕃話,我是跟他學的……不過我可不認為吐蕃人會劃船,我所見吐蕃人都是騎馬的牧民,從未見過船夫。」


    不想吐蕃村人聽江朔說了,居然連連點頭,讓二人稍等,不一會兒,幾名村民不知從哪兒抬來一條小舟。


    若非他們把這「小舟」放在河水上,江朔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條船,因為它看起來更像是口沒蓋的「棺材」,此舟一頭寬一頭窄,寬的一頭有五尺,窄的一頭則隻有三尺許,長七尺,深三尺有餘,通體漆黑,不知是何物所製。


    走近了才發現,這確是一艘小船,外麵蒙著的是牛皮,黑乎乎的不知是年深日久還是髹漆所致,在皮殼內部用柳木榫接製成桁,組成皮舟的內部框架,再以細些的木條做椽,形如密肋,既能支撐船體又能承載乘客。


    吐蕃村民讓江朔和李珠兒坐在舟中的椽上,再一齊推著皮舟行到齊腰深的河心。


    下一刻,二人才知為何不見舟夫,隻聽眾吐蕃人齊聲呼喊,似是祝禱之詞,忽然一齊放手,任由皮舟順流而下,壓根無人操持……


    舟中有兩條木槳,都是用一整根木頭砍削而成,江朔和李珠兒各持一條木槳劃水,吐蕃人在岸上對江朔用吐蕃語高喊,叫他們隻管順水放舟,到達目的地後,自會有人將船扛回上遊。


    牛皮舟順流而下,河流曲折,一路向東在群山中穿行,遇到山穀開闊處也有吐蕃人的小村鎮,二人乏了餓了便登陸歇息,李珠兒打狼時剝了幾條皮筒子,正好拿來和山民換吃食,將二人的衣物也換成了吐蕃人的樣式,吐蕃服裝寬大,再拿土一抹臉,看起來便和吐蕃山民沒甚大差別了。


    若錯過了宿頭,便索性任牛皮舟向下遊漂去,二人輪流值夜,反正順水行舟不需要劃水,隻需看著方向別撞到水中礁石上便好。


    如此行了三日,見前方一處開闊的山中穀地,有一片大鎮子,此河在鎮西,東北麵另有一股河水,在鎮前匯聚成一條大河,轉向東南,變得更為寬大更加湍急。


    這個小鎮有木柵做的城牆,又有吐蕃軍人站崗,河流交匯處堆滿了皮舟,有人用長杆在岸邊接舟,江朔想來是到地方了,剛想起身接杆,不料李珠兒一按他肩頭,用手中木槳猛地一敲長杆,皮舟滑入河中心的湍流之中,加速向下駛去。


    吐蕃人在岸上還道是他們操作失誤,在岸上哇哇大叫,但皮舟已然進入大河,向下***的遠了,吐蕃人不會操舟,自然無人來追趕他們。


    江朔和李珠兒不知,他們先前所走的河流名「昂曲」,東側匯入的河流名「紮曲」,「曲」是吐蕃語中「河流」之意,二河匯流名「拉楚」,此河有一個更響當當的名號,西南第一大河「蘭滄水」。


    之後兩岸的群山一日高過一日,多有蒼山白頭,不少高山上積著白雪,但身上卻越發和暖,呼吸也似乎順暢了不少,看來是山則高矣水則低矣。


    這條大河一路從高處的吐蕃流向低處南詔,地勢一日比一日陡急,河流一日比一日湍急,皮舟漂


    行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漂流了兩日之後,河水已經隆隆如龍吟虎嘯,牛皮小舟在激流中穿行,幾次險些翻覆。


    李珠兒道:「聽說吐蕃進入南詔的群山如被巨斧斬成數段,故稱斷山,山中河流落差極大,如野獸怒吼咆哮,又稱怒山,看此地的情景,我們應該是進入怒山了,聿賁城便在怒山最高峰之南。」


    江朔手持木槳,勉強維係著小舟不撞上兩岸的嶙峋怪石,渾身都被河水打濕了。眼前的場景不禁讓他想到了過黃河三門峽時的情景,不過當時乃是溯流,如今順流而下更為凶險。


    他卻凜然不懼,朗聲笑道:「當年賀知章賀監給我起名江朔,表字溯之,裴將軍說怕成了讖語,一生朔行。結果我走漢水、江水、通濟渠、河水果然都是溯流而上,這還是我第一次順流而下,好不暢快!」


    說話間忽見右手岸邊的山坡上一片雪白,此處群峰皆為雪頂,本不足為奇,但時至夏日,靠近河流的山坡上都是一片鬱鬱蔥蔥,隻這一處山坡冰雪居然從高山上直瀉而下,直到河岸邊方止。.


    江朔正在奇怪,李珠兒道:「聿賁城就在前麵不遠處了,巨子傳書來曾描繪了此一奇景,我還道不可能,沒想到真有位置如此低的冰川。」


    李珠兒話音未落,隻聽天崩地裂般的一聲巨響,山坡上的冰川居然開始滑動,冰雪夾雜著泥沙滾滾而下,如一片灰白色的城牆崩塌下來。


    江朔反應不及,木槳僅能稍微改變航向,水中礁石尚可應付,這鋪天蓋地而來的冰雪長龍如何避得開?牛皮小舟猛地衝入灰茫茫的雪塵之中,二人目不能視,耳不能辨,小舟在冰川碎片的裹脅下劇烈地翻滾起來,終於被撕成了碎片。


    江朔隻能雙手護頭,蜷縮雙腿團成一團,盡可能把身子縮到最小,一片隆隆聲中,隻覺得一會兒被冰雪掩埋,一會兒被壓入水中,一會兒被拋入空中,翻來滾去幾乎無法呼吸。


    幸得有神功護體,江朔的氣息遠比常人悠長,四周的轟響漸漸止之後,江朔隻覺置身一片昏暗中,他僅憑直覺,猛地向上一躍,卻忽然墜入水中,原來他先前已翻得頭下腳上了,自己尚不知曉。


    不過多虧了他向下衝破雪障落入水中,上頭冰雪泥沙厚厚的蓋了一層,既無從用力又無法呼吸,若陷入其中,哪怕神功蓋世,也要落得氣滯而死。


    江朔生於江南,水性頗佳,先屏息不動任由河流帶著向下遊漂去,待見到光亮時,才魚躍出水,回頭看時大半蘭滄水已被冰川所塞,


    江朔溯流幾個起落,回到崩落的冰川之上,隻見摻雜著泥沙的冰川不再素白潔淨,而是變成了灰黑一片,更參雜了亂石殘樹,肮髒混亂,完全看不出自己方才被埋在哪裏,更不見李珠兒的影子。


    江朔在泥雪之中亂刨亂挖,卻哪裏去尋李珠兒的影子?正焦急無措之間,又聽腳下轟鳴聲又起,原來是蘭滄水被冰川堰塞,仿佛被觸了逆鱗的巨龍,愈發狂暴起來,激流推擠之下,水中冰川徹底兵解,碎裂開來。


    此刻的蘭滄水仿佛沾滿濃墨的畫筆投入水中,灰黃的顏色在水中迅速溶解開來。


    江朔無處立足,在水中仍然漂浮著的冰塊上躍來躍去,四處尋找李珠兒,忽見水中浮起一領大袍,江朔忙飛縱過去,一把提起。


    幸虧二人換了吐蕃衣著,李珠兒身上的吐蕃袍子寬鬆,在水中騰了起來,才被江朔發現。


    江朔提著李珠兒在水麵上蜻蜓點水般踩著碎冰斷木前進,終於躍上河岸,將李珠兒平放地上,卻見她雙目緊閉,麵色蒼白,不禁心裏一跳。


    但探她鼻息尚在,脈息雖弱不亂,才稍微放心,他將李珠兒扶著坐起,以內力在背後推拿半晌,李珠兒終於「哇哇」吐出幾口河水,悠悠醒轉,江朔不敢大意,逐一拿捏她的手


    足查看是否受傷。


    李珠兒醒後忽見江朔正握著她一足,不自覺地一縮,原本蒼白的臉上緋紅一片,江朔想起那日葛如亮對他所說成年男子與女子之防,也不禁臉紅,暗罵自己孟浪,口中道:「珠兒姊姊,你不要誤會……我隻是看你有沒有受傷,你且自己活動一下手腳……」


    李珠兒自活動手腳,道:「隻是有些酸痛,似乎並沒有折骨斷筋……」


    江朔這才放下心來,望向蘭滄水,泥石沉底,冰雪消融,河水重歸清澈,仿佛先前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回頭再看山坡上雪峰上瀉下的冰川占據了滑落水中冰川的位置,仿佛數百上千年前便凝固於此地一般。


    江朔正要感慨,李珠兒忽然一下撲到他懷中,將他壓到一塊水畔巨石上,江朔一陣慌亂,道:「珠兒姊姊你做什麽?」


    李珠兒卻壓低他的腦袋輕聲道:「有人!」


    江朔一驚,稍一凝神,果然察覺有人聲,以內功論,江朔的功力遠比李珠兒精深,但每次都是李珠兒先發現有人接近,隻因她時時保持警覺,從沒有放鬆的時刻,想到此處,江朔又不禁一羞。


    這塊巨石與岸邊的細小卵石非常不一樣,想來是不知哪一次被流動的冰川從山峰上衝下來的,其巨大如屏,江李二人偎在一起,恰好藏身石後,卻聽從山上快步下來兩人。


    這顯然是兩個練家子,雖然與中原武人運炁提縱之法全然不同,但二人氣息深長,步幅極大落地卻穩,顯然是身負武功。


    二人邊走邊聊,李珠兒卻聽不懂他們再說什麽,江朔在她耳邊輕聲道:「是吐蕃人。」


    李珠兒抬手輕輕按在他的嘴唇上,示意他先別說話,來人看來功夫不弱,隻怕說話會被二人發現。


    巨石堪堪遮蔽二人,因此二人緊緊靠在一起,江朔這些年來長高了不少,李珠兒已經差不多比他低了一頭,她一頭秀發已被完全浸濕了,抵在江朔鼻下,攪得他的心裏也變得濕漉漉的。


    還好那兩個吐蕃人沒有走到岸邊,也未發現二人,隻是站在坡上說了半天話,又轉身向山上去了。


    李珠兒按著江朔不讓他動,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確保吐蕃人確實去得遠了,才退後兩步,問江朔道:「溯之,你會吐蕃語,他們說的什麽?」看書菈


    江朔變色道:「珠兒姊姊,裴將軍和空空兒不在聿賁城中,怕是就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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