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眾人回席之後,謝延昌叉手道:“江少主,你的人品武功,謝老兒我佩服得緊,本不該再起紛爭,不過事涉三幫數萬弟兄的生計,卻也輕易退讓不得,今日老兒拚著老命不要,也要向少主討個說法。”


    江朔奇道:“謝大哥何出此言?我今日偶遊何遜樓,受竇三郎之邀入此閣子,卻什麽時候得罪了謝大哥?”


    蕭大有卻哼了一聲道:“江少主,我原敬你是個少年英雄,怎地和渾老二一樣混賴?”


    江朔轉頭問渾惟明道:“渾二哥,這是怎麽回事?難道你事先知道幾位在樓上等我們麽?”


    渾惟明忙否認道:“沒有,沒有,我絕不知道幾位把頭在此。”


    竇庭蕙也道:“江少主,渾幫主他確實不知。”


    江朔聽的糊塗了,向竇庭蕙叉手道:“竇三郎,我新任盟主,實不知江湖盟哪裏得罪了幾位把頭,還請三郎具實告之。”


    竇庭蕙向謝、蕭、盧三人一比道:“三位把頭邀我今日見麵,為的是震澤所占漕運份額之事,自然不會通知渾幫主,因此他確實不知,而我也是聽了江少主在樓下品評何遜之詩,一時興起才邀你上樓飲一盞,卻不想溯之你便是這江湖新主。天下事真就這麽個巧法,因此還請諸位少安勿躁,將此事起因說清楚,在看江少主如何決斷。”


    蕭大有道:“好,不過我先要問一下江少主,是否做得了這南幫震澤的主?”


    南霽雲咄了一聲道:“江少主統領江湖盟,震澤既屬江湖盟,少主自然做的了震澤的主!”


    渾惟明也道:“蕭大,你什麽意思?我渾惟明自然要聽江少主差遣。”


    蕭大有還待要講,盧玉鉉卻攔住他道:“蕭郎,大家七嘴八舌,江少主可不知道聽誰的好了,還是由我歸總來說吧,不知二位把頭意下如何?”


    盧玉鉉乃範陽盧氏的旁枝,雖身在綠林,但他是文武全才,更兼智機過人,人稱“範陽盧郎、今世子房”,說他像西漢開國的著名謀士張良張子房一般麽,那自然是有些誇張了,卻也說明綠林中人對他才智的認可。


    蕭大有和謝延昌都是粗豪的武人,當即公推盧玉鉉代表三幫向江朔說明前情。


    盧玉鉉道:“江少主可知漕運之事?”


    江朔點點頭道:“每年順著運河將江南所產糧米運到京畿謂之漕運,這不是朝廷度支使衙門的活計麽?”


    盧玉鉉笑道:“少主果然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說起來槽運確是官府的事情,但每年從揚州啟運的糧米多達百萬石,所需勞力無計其數,且除了夏秋兩季運糧,還有鹽鐵、絲帛等需要轉運,光靠度支使衙門的老爺們和臨時征召的民夫如何能行?”


    江朔想起漢水上那個肥頭大耳的校尉陳先登,心道不錯。


    盧玉鉉續道:“因此從隋末就開始有了許多以運河為生,專司漕運的船工,大唐開過百餘年,漕運日益興盛,運河船民已不下十萬戶,船工非農非商,在運河上討生活實是不易,因此船民慢慢聚攏互助,形成了幫會。


    運河分為四段,船工也分做四幫,便是南方山陽瀆、江南河的吳越船民稱江南幫,通濟渠兩岸的宋州、東魯船民稱渠東幫,北麵黃河兩岸的雒陽、魏博船民稱河北幫,以及西麵兩京之間的廣通渠上船民稱關西幫,這便是今日的東南西北四大幫會。


    這幫會和武林幫派卻不相同,幫會人數眾多,雖然也有不少會功夫的,但並非師徒相傳的武林門派,多是不會武功的小民百姓,幫會之主稱把頭。”


    江朔心道:難怪先前竇三郎稱他們三人為把頭。


    盧玉鉉接著說:“江南幫便是如今的震澤幫,在渾幫主父子二代的經營之下好不興旺,更是與江下五湖結成江湖盟,那更是馬踏江淮,威加河海了。”


    渾惟明哼了一聲道:“那你們也盡可以拉夥結盟,自己實力不濟還來怪別人麽?”


    蕭大有怒道:“震澤幫地處江南,把持著漕運的起點,占盡地利,獲利最豐也就罷了,但近些年來,震澤恃強淩弱,多吃多占,卻是不給別人活路了。”


    渾惟明聞言一瞪眼就要發作,江朔趕忙攔住他,對盧玉鉉道:“盧郎,請你講下去,震澤到底是如何得罪了各位?”


    盧玉鉉道:“漕運從揚州出發,按裴耀卿做江淮河南轉運使時定下的規矩,漕運以十船為一隊,度支使官兵自壓頭尾兩船,中間八船卻雇傭船工操持,向來是四大幫會各占其二,去年秋運之時,渾幫主卻突然要改規矩,要獨占其五,其他三幫隻能各占其一。江少主你說是不是忒也得不講理了?”


    渾惟明道:“怎不講理了?天下船工,我江南占了一半,自然要分一半的漕運才叫合理。”


    謝延昌哼了一聲道:“你人多,那是因為江南船大,船工用的多。”


    渾惟明道:“船大人多,吃的還多呢,我不多跑兩趟,船工自食的糧米都賺不夠呢。”


    蕭大有道:“你們南北幫會不是在起點就是在終點,船跑一個來回便能回家了,我們魯人跑船,先要自帶吃食到揚州,跑完一趟又要自回東魯,所耗糧米比起南北兩地的人可都多得多了!”


    盧玉鉉也道:“蕭大哥此言差矣,要說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江淮水道闊直平穩,而河洛水險,尤其是三門艱峻險難,北方船工都自己拉纖,南人卻還要找民夫拉纖,這錢糧可都白白浪費了。”


    渾惟明道:“南船精巧操作繁難,船工不能離舟,否則有傾覆的危險,隻能找人拉纖,你道我願意找人拉纖做冤大頭麽?”


    蕭大有也道:“盧郎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河水多險灘,外鄉人不熟水文,自然隻能找當地人拉纖了。”原來魯人入河水也是要找當地人拉纖,因此蕭大有便不讚成盧玉鉉所言了。


    謝延昌道:“隻你們這些耗損不能算在我們頭上,各家還是平分漕運來的公平!”


    眼看各自又要吵作一團,竇庭蕙忙打圓場道:“諸位,諸位……你們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亂做一團,卻叫江少主如何聽的清?都請先住口。”


    眾人這才閉口不言,但互相瞪視,自是誰也不服誰。


    竇庭蕙向江朔道:“少主你看,他們為了漕運份額之事齟齬已久,莫說鬥口,就是運河之上毆鬥之事,也時有發生。今日東西北三幫把頭一起來尋我,也是想請我給渾幫主說和說和,讓出一些份額來。”他說的客氣,其實是三家準備聯合起來和震澤大打出手,隻是來知會他一聲,並未請他說和。


    竇庭蕙其實也沒有指望江朔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能解決這個問題,但各家幫會為份額之事爭鬥日益激烈,雖然他們今日針對的是震澤多占漕運名額之事,其實各幫互相之間也有矛盾,不獨和震澤過不去,竇庭蕙既是當地官員,又是綢緞行的東主,可謂又是治官又是主顧,四幫的矛盾鬧大,他實是損失最大之人,然而四大幫會把頭都是一方豪強,誰也不服誰,竇庭蕙心裏著急卻又無法可想,真是焦頭爛額,現在和江朔說來也隻是吐吐苦水罷了。


    江朔卻不急躁,問道:“小侄還有一事不明,這漕船是官府的還是自己的?”


    盧玉鉉道:“自然是官造的,船工貧苦,賺個腳力錢,哪有錢買船。”


    江朔道:“是了,我今日看渾二哥治下幫眾也是窮苦的泥腿子居多。”


    渾惟明道:“可不是麽!我隻說震澤賺的不比其他幫會多,他們偏不信……”


    蕭大有拍案而起道:“江少主,看你話裏的意思,是要拉偏架咯,隻你們震澤窮人多?我等便都錦衣玉食了麽?”


    江朔忙道:“蕭大哥稍安勿躁,我不是這個意思。”轉向盧玉鉉問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船都是官府的,為什麽會有大有小呢?”


    盧玉鉉道:“這卻不奇怪,漕船不是一處建造的,各地度支使衙門都有造船的船場,各地造船都是按照本地樣式,比如漕運時節江南多東南風,因此揚子船場所建舟楫多立風帆可以借著風勢溯流而上;而河南道的通濟渠,水闊卻多沙,汴州所造舟楫多為淺闊平底,不會坐沙擱淺;河水多險灘暗礁,雒陽所造船隻最為堅固,不懼暗礁;關中水路狹窄,渭南所造卻都是小舟了。”


    江朔道:“如此說來,各地所造船隻在自己這邊水道來去自如,去往別地卻易遇險咯?”


    渾惟明道:“少主說的是,每年南船進了河水,不知道要傾覆多少,去年秋運就折損了好幾條船,幫眾死傷不算,還要賠官府的船錢。”


    謝延昌也道:“河水中的船堅固,但到了永濟渠,因為吃水太深常常擱淺,且江南水道開闊,北船窄小所載忒少,也是不劃算的。”


    江朔聽了,心中已有了計較,他站起身,向眾人團團一拜,道:“諸位,既然各地之舟楫最適合在本鄉水道中行駛,各幫何不各行其道,隻在自己熟悉的水道中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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