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戎大定樂》是高宗平定高麗後所做,乃平定高麗後天下也隨之大定之意,樂曲高亢激越,有如軍陣之變化萬千,少女隨著鼓樂旋了幾匝,忽地躍上“金球”,那金球被她雙足所激,飛快的旋轉起來,少女立於金球之上亦隨之急旋,那可是比平地轉圈難多了,她在球上斜張雙臂,手腳上的鈴聲驟急,旋到疾處,便似飛旋的車輪一般,雙臂化作千萬條輻輳,輪轉不休,轉到最疾時,鈴聲忽然一頓,少女忽地從球上躍起,跳得既高,身姿更是曼妙,又複穩穩落在球上,眾人見狀一齊高聲喝彩。


    少女落回球上卻反向旋轉,腳下金球從正旋到逆旋毫無半分凝滯,似是理所當然一般。她手腳鈴聲亦隨著樂曲漸次激昂,少女踏著鼓點躍到空中,人躍在空中兀自飛旋不止,鈴聲更是與鼓點相協全無差錯,確是比先前那胡旋女高了一籌。


    鼓樂之聲忽轉悠揚,原來《大定樂》前半是排兵布陣,甚是激越,後半卻是得勝後的歡慶之曲,因此曲調轉為舒緩,那少女亦隨著樂曲旋的慢了,以常理度之,旋轉的慢了衣袖自然低垂,鈴聲更是難以為繼,然而少女旋的雖慢,卻依然裙裾飄飄,灑脫飄逸不亞於急旋之時,鈴聲隨著鼓聲低回婉轉卻不絕如縷。以胡旋舞而論,這慢舞確是快旋更難上十分了。


    眾人見了自然是一疊聲的叫好,江朔卻知道這少女實是個武林高手,實是以內力鼓蕩起衣袖裙裾,莫說她此時還在旋轉,即使是不旋轉,亦能如臨風招展,衣袂飄飄。因此別人都叫好舞技,江朔卻道:“好俊的功夫!”


    那少女止住身形,向江朔福了一福,道:“溯之謬讚,珠兒這點微末的功夫,實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她急旋了這麽久卻氣不長出,麵不更色,仍是麵色如常。


    江朔立刻起身叉手道:“姊姊過謙了,單是這以內力控製鈴音之能便不是等閑能做到的,珠兒姊姊人如其名,確有懷珠韞玉之才。”


    少女聽他誇獎臉上殊無歡愉之色,冷冷道:“小女子是下賤人,賤名李珠兒,卻並非是珠玉之‘珠’,而是殺豬屠狗之‘豬’。”


    江朔隻道她是說笑,哪有女子叫“李豬兒”的。


    張旭卻在一旁撫掌笑道:“妙哉,妙哉,以珠為名實是俗不可耐,小娘子以豕為名,實是清逸脫俗的很。隻是不知是家養的糟糠氏,還是野生的黑麵參軍。”這糟糠氏、黑麵參軍都是豬的別稱,李珠兒卻隻淡淡一笑,並不回複。


    安慶宗問張旭:“珠兒的胡旋舞如何?”


    張旭道:“倒還有點意思,不過麽小娘子談吐不凡,倒是個妙人兒。”張旭人稱張癲,行事每每癲狂不按常理,因此覺得李豬兒這個名兒不按常理也是妙極,對這少女不禁生出了莫名的好感。


    安慶宗也哈哈大笑,舉盞道:“珠兒,來敬張長史一盞。”


    正說笑間,聽小廝喊道:“龜先生到。”隻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一眾紅袍人簇擁著一位身著紅色廣袖大袍的老者上得樓來,江朔隻覺這紅袍子好生眼熟,登時想起當年在習習山莊遇到的“鶴先生”,那梨園弟子之首鶴先生也穿著這麽一領紅色廣袖大袍,區別在於鶴先生袍子上以銀線繡了一隻白鶴,而龜先生的袍上則是以金線繡了一個金龜。


    這位龜先生雖然上了年紀,但麵目俊朗,須發皆墨,毫無衰老之態,和鶴先生長相還有幾分相似,估摸著兩人是兄弟,同是梨園首領。


    眾人見龜先生來到,紛紛起身行禮,態度甚恭,隻有張旭仍然半躺半臥,並不起身,龜先生卻徑直走到張旭麵前,叉手行禮道:“張長史一早就到啦?龜年這廂有禮了。”


    張旭身子都懶得動一下,慵懶道:“老李怎麽才來?喝酒,喝酒……”


    龜先生接過侍女送上的酒盞,向張旭虛比,飲了一盞,才去上首入座。


    江朔終於忍不住好奇,問張旭:“張長史,我恕個罪問一句,這左率府長史是有什麽權柄在手麽?怎麽這麽許多人都對你如此恭敬?”


    張旭聞言身子彈起,瞪著眼睛上上下下掃了江朔幾遍,江朔隻覺得一瞬間他雙目精光四射,攝人心魄,但也隻一瞬,張旭的目光重又渙散,嘻笑道:“小友你還真是有趣,你說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江朔叉手捧心道:“小侄姓江名朔,表字溯之。”


    張旭道:“這名字不錯,雖然不如李豬兒,卻也不是個俗名。”


    江朔道:“是了,我這名字是四明狅客賀季真賀監所起。”


    張旭笑道:“我與季真同列吳中四士,看來江小友我倆也算有緣,隻是賀季真這幾十年都在長安做官,卻怎麽會跑去鄉下給你這小子起的名兒呢?”


    江朔道:“我本是李太白的僮兒,賀監天寶元年下南陵宣詔太白先生入京時,替我起的名字。”


    張旭搖頭道:“甚!你是太白的僮兒?我怎沒見過你?”


    江朔道:“張長史也認得太白先生麽?哎……隻因在太白先生入京路上,我在漢水遇險落水,此後經曆種種實是一言難盡,因此並未隨太白先生入京。”


    張旭道:“有意思,有意思……喝酒。”和江朔又對飲了一盞,才道:“有個年輕後生叫杜甫杜子美的寫了一首《飲中八仙歌》,這其中啊就有季真、我和太白。


    寫賀老的是: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說的是他喝醉了酒跌入水井中睡了一夜的糊塗事;


    寫李白的是: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卻是太白奉詔翰林時的疏狂故事了;


    寫我老張麽則是: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那就是說得我頭上無毛之事了。”


    說著他一模自己光禿禿的額頂,自顧自地哈哈哈大笑起來。


    杜甫其時詩名尚未彰顯,是以江朔並沒有聽過這首詩,他道:“原來張長史你是草聖,失敬,失敬。”


    張旭笑道:“甚草聖,你沒聽他們都叫我張癲麽?杜子美這頭一句‘張旭三杯草聖傳’隻是湊數之句,‘揮毫落紙如雲煙’更是奉承諂諛之詞,隻有這中間一句‘脫帽露頂王公前’寫的還算有點意思。”


    江朔心中更關心李白的故事,問道:“那太白先生‘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又是怎麽回事呢?我隻聽過隋煬帝乘龍舟巡幸江南的故事,卻不知當今聖人也坐舟出遊嗎?”


    張旭聞言伸手在江朔胸前胡亂劃拉,就手解開江朔領口的扣子,江朔驚道:“張長史,你這是做什麽?”


    張旭道:“這便是‘船’,此船非彼船,子美詩中用的是一古意,‘船’者衣領也……這句詩說的是聖人某次見召,卻見太白醉酒後衣衫不整,怪他無禮,太白居然說自己是酒中仙,故此灑脫不拘凡禮,你說好笑不好笑?”


    江朔卻道:“太白先生仍是如此不修邊幅,難怪開罪了聖人,被賜金放還了。”


    張旭道:“聖人倒沒這麽小的器量,不過麽聽說太白也是因為狂放,得罪了楊太真和高力士二人,才被放還的。”


    江朔想起元丹丘也說過李白被放還之事,隻是元丹丘不在朝中,也不甚清楚,便問張旭:“太白先生卻是如何得罪了那二人?”


    張旭道:“有一日聖人詔太白入禁中做詞,不料太白宿酲未解,推說穿著靴子不舒服,竟讓內侍監高力士為他脫靴……這可不是大大地得罪了他麽?”


    江朔道:“宦官太監不就是伺候人的麽?”


    張旭道:“你以為宮裏宦官和你這個小僮兒做的一樣勾當啊?這高力士雖說是個宦官,但他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齊國公,實是權傾朝野。


    卻說那力士給太白脫靴之後,太白當即援筆賦《清平調》三章,聖人固然大悅,楊太真亦甚愛之,常自吟誦,高力士卻故意向太真進讒道:我本以為貴妃受了李白的侮辱,一定對他恨之入骨,沒想到你這麽愛他的詩!楊妃聞言吃了一驚,問高力士何出此言?


    高力士卻說李白詩中有雲‘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那漢朝的趙飛燕出身歌女,雖為皇後,卻不得善終,白詩是以飛燕譏貴妃之微賤呐。


    楊太真聽了高力士的話,也對太白心生恨意,此後楊、高二人屢向聖人進讒毀之言,終於將太白逼出了宮廷。”


    江朔聽了恨的咬牙,一拍桌子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二人平白汙太白先生的清白,委實可惡!”


    張旭還待要再講,卻忽聽一人叱道:“好你個張癲,也學別人嚼起舌頭根來啦!你哪隻眼睛看見太白令力士脫靴羞辱他了?又是那隻耳朵聽到力士和楊娘子讒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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