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子命一仆人去天宮寺先行通報,也不請眾人入宅,騎上仆人牽來的駿馬,帶著江朔、李珠兒、裴旻、張旭和自己的一眾弟子、仆役一齊向天宮寺行去,


    天宮寺在天街東北角尚善坊,緊貼著洛水天津橋。江朔和李珠兒隨著吳道子一行卻是往回走了,張旭問吳道子:“你何時搬到修善坊的?那邊都是胡人商販,亂哄哄的,住著有什麽意思?”


    吳道子道:“張師你有所不知,我最近潛心研習經變畫法,神仙固然一揮立就,妖魔卻無恐怖之感,而經變中阿鼻之像,越是變狀陰慘越得其妙,我觀胡人都生得深目高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正合地獄惡鬼之相,因此搬到修善坊,為得就是每日能觀描胡人形狀,以成地獄之相。”


    張旭撫掌道:“不錯,不錯,虧你想得出來這般好主意。”


    李珠兒聽了卻甚為不悅,她是契丹人,也算胡人,聽吳道子說胡人醜陋頗為不忿。


    江朔湊近了對她說:“珠兒姊姊,你不用生氣,道子所見都是胡人中的醜陋之輩,你卻是生得極美的。”


    天下女子沒有不喜歡被稱讚美貌的,李珠兒聽了心內亦喜,臉上卻不動聲色,冷冷得道:“誰要你來打溜須?”


    一行人走在前麵,先前圍觀的百姓卻都跟在後麵,裴旻舞劍、吳道子作畫,哪兒是尋常見得到的?頃刻間雒陽城裏就傳遍了,一行人後麵的人群越聚越多,吳道子、裴旻、張旭三人具是成名三十年的大家了,早已習慣了眾星捧月的感覺,自顧策馬在前趕路。


    修善坊到尚善坊走的都是寬闊的大街,眾人騎馬不消多時就到了天宮寺,天宮寺主持聽說裴旻要來舞劍,還有吳道子要來作畫,簡直是喜從天降,早已攜帶寺內一眾僧侶在廟門口等候了。


    眾人入內,吳道子問:“要畫哪麵牆壁?”


    主持道:“東大殿最為宏闊,新粉的牆壁,請吳師不吝賜以丹青妙筆。”


    到了東大殿內,吳道子看了一眼道:“主持大師真好算計,此壁足有五楹寬。”


    主持訕訕地隻搓手,吳道子卻道:“準備好筆墨,先請裴將軍在殿前舞劍,我看看名滿天下的裴將軍滿堂勢是否值得這五楹壁畫。”


    裴旻道:“好說!”說著褪去長大的縗衣,隻穿一身緊身的短打衣衫,寺主奉上廟裏自釀的素酒,裴旻接過來飲了三盞,江朔奉上七星寶劍,道:“這本就是裴將軍之物,現在物歸原主。”


    裴旻道:“好,七星寶劍作劍舞最妙不過。”說著持劍走到寺院中央,舞將起來。


    此刻廟裏已湧入了上千人,院子四周黑壓壓都擠滿了,廟裏有樂僧能為琵琶、鼓樂,見裴旻在院中站定便一齊演奏起來,奏的卻是“秦王破陣樂”,秦王破陣樂乃太宗文皇帝為秦王時大破叛軍劉武周,手下將士們以舊曲填新詞所做,太宗登基後,在原有的曲調中揉進了龜茲的音調重新潤色加工成了富麗堂皇的大型樂舞,既高亢激越,又不失婉轉動聽。廟裏樂僧人數雖然不多,但單以琵琶大鼓亦奏出了“破陣樂”的萬千氣象。


    裴旻在場上閉目傾聽,待散序曲過,裴旻雙目忽睜,卻不拔劍,隻手持鞘向上一揚,隻聽倉啷一聲,七星寶劍應聲出鞘,直飛起數丈高。


    江朔昨日剛在雲韶院見過公孫大娘弟子舞這“裴將軍滿堂勢”,今日再看裴旻舞劍,第一招起手式氣象便已大不相同,七星寶劍去勢甚急,飛的更比兩個女弟子高的多,寶劍在空中發出“嗚嗚”鳴聲,如神泣鬼號。七星寶劍得名於劍身上鑲嵌有七枚銅釘,此刻打著旋兒落下,劍身的銅釘連成了七個金色的圓環,一片光華燦爛。


    眼看長劍落下,裴旻飛身躍起,淩空抓住劍柄,在空中橫著打個旋,登時滿場觀者仿佛被劍氣所拂,都覺得臉上一涼,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裴旻落地後一手持劍一手持鞘,滿院遊走如奔馬飛馳,左旋右轉,劃出無數正正反反的光弧,江朔這才知道為何七星寶劍又名“流星”,此刻寶劍舞動極速,銅星搖曳連綴成線,眼裏所見已非一個個圓弧,而是七道拖著長尾的光弧,此時雖是晴天白日,卻有七星臨空之感。


    再看裴旻的招式與樂曲甚為相合,節八音而行八風,隨著曲調的變化而變化,音律悠長時雄飛如龍,右劍左鞘如二龍追逐,鍔應徊翔;鼓點激越時聳躍如虎,口作虎嘯,翕然膺揚。曲聲清揚之際,陵厲清浮,顧盼千裏;曲聲高亢之時,若風雲湧動,雷電矯矯。比之昨日教坊二姝,棱威固勝,卻也不輸飄逸。


    雒陽百姓看個熱鬧,不停地鼓掌喝彩,江朔卻看的是門道,見裴旻劍舞雖然變化萬千,但他所使的卻盡是殺敵破陣的招式,絕非教坊樂舞那般徒有其形的舞蹈,但見劍氣融乎其外,劍意渾乎其內,左右顧應,鋒隨指移,劍刃飛舞如七星之明滅,電光貫索回環,實是攻守嚴謹,既見陽剛之美,又見劍招之精妙。


    不知不覺見樂曲已至殺袞,此乃大曲最後一徧,群僧讚歌曰:“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鹹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隨著歌聲裴旻縱躍尤捷;瞬息間連翩七縱,手中寶劍拋接三番,及曲終時,裴旻一揚手,七星寶劍振聲高飛,飛起有數十丈高,直穿入雲,長劍下落時卻不再翻滾,而是劍尖向下直直落下,若電光下射,如雷鳴龍吟,裴旻單手持鞘承之,長劍透室而入,倏然合鞘。


    隨著劍光入鞘,似乎天色都隨之暗淡了一些,上千觀者無不驚慄,呆得片刻,隨即潮水般的掌聲、雷鳴般的彩聲接踵而至,連江朔都跟著長籲了一口氣。


    江朔所學神樞劍雖然神妙,但畢竟黃金壁上所刻隻是簡筆人形,無法盡得其妙,趙蕤又不是使劍的大行家,雖然功夫之理相通,但畢竟在劍術外功上還是差了一截,是故江朔所學劍法雖妙,此刻卻仍稱不上一流。單以外功論,裴旻的劍術可謂當世之冠,江朔今日觀裴旻舞劍,登時明白了此前許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樞劍招,晦澀難懂劍訣如圖畫般無比清晰地展現在他麵前,劍術實是精進了一大截。


    張旭對李珠兒道:“珠兒小娘子,你說的不錯啊,公孫大娘的劍舞確實得之於裴將軍,雖然大娘樂律身姿更勝一籌,但裴將軍的雄強氣魄卻是世所無匹的。”


    這時眾人的掌聲彩聲已漸漸止歇,吳道子卻呆立在東殿簷下,臉上陰晴不定,不知其意如何,裴旻等了片刻,見他仍無反應,上前叉手道:“吳師以為旻之劍舞如何?”


    吳道子這才如夢方醒,抄起酒壇來猛灌了兩口,大呼道:“取我筆墨來!”


    寺廟早已準備了筆墨,吳道子的隨行的弟子卻將之統統撤掉不用,換上了吳道子專用的筆墨,此刻早有弟子研得了墨,舔飽了筆,放在東殿內的案幾上。


    吳道子當即抓起筆來援毫圖壁,但見他下筆極快,離披點畫,颯然風起,不一會兒就畫出了一眾神鬼人物,脫落凡俗,尤其是繪製人物衣袖時,運筆長如蘭葉,短如蓴菜,粗細變化多端,依此法所描摹的衣褶竟然隱隱有飄動之勢,仿佛一眾鬼神都活過來了一般。


    張旭讚道:“吳帶當風,此之謂也……”


    吳道子左手持盞,右手握筆,邊飲邊畫,立筆揮掃,勢若旋風,不一會兒就在五楹寬的牆上畫滿了人物,原來是一幅《地獄變相圖》,地獄是寺廟畫壁常見的經變題材,一般畫的都是地獄裏各種刑罰的恐怖圖像,吳道子卻並未著墨於“刀林”、“沸鑊”的之類的陰慘圖像,而是描繪了下地獄的人驚恐不堪的麵部表情,眾罪人麵目扭曲猙獰直不似人,故稱地獄變相。


    吳道子不畫鬼而畫人,然則下地獄之人變狀之陰怪,實在比鬼怪還要可怕,湧入殿中的觀者皆覺腋汗毛聳,不寒而栗。


    其實這些扭曲的麵孔多是吳道子從南市和修善坊內胡商吵罵、毆鬥之時看來的,他在宅中已描摹了各種形象不下千遍了,隻是畫麵組織卻始終不得其法,單看每個人物固然奇詭,但整幅畫卻無陰慘恐怖之相,這幾日正閉門家中苦苦思索卻不得其法,因此裴旻上門求畫他連見都不見。今日本不擬畫此地獄變相圖,但觀裴旻舞劍之時,忽然開竅,悟出了畫麵起承轉接之法,一幅地獄的詭譎圖像已在他腦中變得無比明晰起來,他生怕自己忘記,下筆如飛,並不考究細節,不拘謹於象似,反倒成就了一幅曠世大作。


    全畫筆力勁怒,雖隻是白描,竟令觀此畫者都心生怖意,開始反思自己所做的罪孽。


    吳道子投筆於地,酣暢大笑道:“道子平生繪事得意,無出於此!”又對隨他來的兩名弟子道:“翟琰、張藏,你二人為此畫布色。”吳道子隻用了一個多時辰就完成了巨幅壁畫的白描線條,隻覺覺誌得意滿再無所求,至於布色這樣的瑣碎小事就交給弟子們去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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