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讚歎聲中,新羅世子乾運雙手捧著木匣來到全行檢麵前,他動作甚是恭敬,雙眼卻露出挑釁的神色。


    眾醫師見全行檢麵有膽怯之色,紛紛給他鼓勁,一個道:「這樸郎被連刺死穴而無事,看來確實是天生異穴。」另一個道:「不錯,我看僧信行刺穴手法也隻是普通,全大賢完全不用怕他。」更有人給他出主意道:「石針堅脆,隻要直直入針,緩緩推行,不要把針折斷即可。」


    全行檢緩緩點頭,平複心緒,走到樸景明身前,問信行道:「高僧,你畫個道吧,要我刺哪個腧穴?」


    信行撚須笑道:「刺要穴太過凶險,不如針砭四肢吧。」


    這番話頗有輕視之意,但全行檢不敢托大,點頭道:「如此甚好,便請高僧出題。」


    信行斜了一眼樸景明,樸景明立刻抬起手臂平舉,全行檢在一旁道:「請刺手樸郎五裏。」


    獨孤湘問李騰空道:「騰空子,這手五裏在哪裏?」


    李騰空伸手一捏她的上臂,道:「手五裏在臂外側,曲池穴上三寸處。」曲池在肘橫紋外側端,既屈肘時在皮膚褶皺外緣,手五裏則在其上三寸,甚是好找。江朔笑道:「湘兒,你還女俠呢,一個練武之人連穴位都認不全。」


    獨孤湘嘟嘴道:「你當誰都和你一樣記性這麽好啊?這五裏穴又非運炁行功的要穴,點了也不能製住人,我去記它做什麽?」


    他二人說說笑笑,甚是輕鬆愜意,台上全行檢卻如臨大敵,在樸景明手臂上摸索半天,遲遲不能下針。


    獨孤湘奇道:「這個手五裏穴並不難找,全行檢號稱大賢,怎麽連這麽簡單的穴道還要找半天?」


    醫家施針無非是按《明堂圖》按圖尋穴的經驗法,按《素問》所載的骨度分寸法,或孫思邈所創的指寸取穴法,三法而已。樸景明既然是異穴奇人,自然不能按圖尋穴,而剩下兩法,骨度寸法是按患者骨節之間的尺寸按比例折算作為取穴的依據,指寸則是以醫生自己手指的指節為尺測量,但今日遇到這異穴奇人這些法子卻都不好使了。


    如全行檢所言,異穴奇人雖少,卻也不是沒有,漢醫傳承千年,出了多少名醫,什麽樣的怪人沒見過,什麽樣的怪病沒治過。對於奇穴郎亦早有尋穴、定穴之法。多數腧穴並非看不見摸不著的,而是有的在筋肉腠理之間,有的在骨節之上,有的凹陷,有的結締,更有的熱些,有的涼些,總之都有不同表征,以表征為引,無論穴位如何移位都能準確取穴。


    然而信行出題的「手五裏」隻是個平平無奇的穴位,此題看似簡單的很,但手五裏穴既無凹凸,又無涼熱變化,取穴反倒是靠骨度、指寸之法更為便利,然而全行檢既知道樸景明是奇穴郎,自然不能以骨度、指寸之法取穴了,因此他猶豫不覺,頗覺煩躁,心緒一亂,想要定穴就更難了。


    眾醫師也知此刻千萬不能催促,都屏息凝神看著全行檢,這又給了他無形的壓力,隻把他急了個滿頭大汗。獨孤湘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喊道:「喂喂……全大賢,你怎麽還不下針啊?」


    獨孤湘還坐在江朔肩頭之上,眾醫師聽她呼喊一齊回過頭來,立即看到了坐得如鶴立雞群般的獨孤湘。新羅人尚未不耐煩,獨孤湘一個唐人,自己倒先出聲催促起來了,眾醫師不禁都對她怒目而視,湘兒不禁為之氣奪,吐吐舌頭不敢發聲了。


    全行檢被獨孤湘一喊,心思被徹底擾亂,他本是儒雅大醫,講話總是客客氣氣的,但此刻隻覺心緒愈加煩躁,竟然出聲反擊道:「小女子懂什麽?這手五裏,一非會穴,二無骨陷,如今隻能以脈氣尋之……此等妙法頗耗費精力,料你也不懂。」漢人醫家在三國、兩晉之際就已經發現腧穴並非各自獨立的,而是循行經脈而行。


    至於經


    脈如河流流轉,在中醫科專業人士細心交道之下,能感覺到細弱的脈息循行,如今全行檢用尋常辦法無法找到手五裏穴,隻能以此法尋穴,但脈細縹緲,難以捕捉,全行檢愈來愈急躁,自然愈加找不到「手五裏穴」了。


    獨孤湘被他反嗆,卻不買賬,嚷道:「你自己笨,怎麽怪別人?」


    全行檢反正也找不到,索性將樸景明的手臂甩到一旁,道:「小女子,你聰明,你倒說說如何尋這五裏穴?」


    獨孤湘「哼」了一聲道:「這還不容易?既說你笨,本女俠自然是聰明的。」


    全行檢氣道:「好,好,好……你到來說說看。」


    獨孤湘道:「我才不說呢,高大賢,你自尋不到穴位,和我有什麽相幹?你若求我,本女俠善心大發,提點你幾句也是有的,但你現在這樣哼聲奪氣,我可就懶得告訴你咯。」


    江朔忙勸湘兒道:「茲事體大,事關漢醫源流歸屬,開不得玩笑,你若知道什麽分辨好法子,就告訴全大賢吧。」


    獨孤湘道:「好吧,朔哥兒,你馱著我到台下去。」


    江朔拗她不過,任由獨孤湘坐在他肩頭,撥開人群向前走去。眾醫師見江朔一個少年,肩上坐了一人,雖然隻是一個女子,怕也有八九十斤上下,而江朔居然還能扛著人氣定神閑穩步向前,圍觀之人人均感悚然,不自覺地給他讓路。


    獨孤湘坐在江朔肩頭,到了台下,仍距棋盤山的平頂差了五六尺,她一躍起身,竟而立在江朔肩頭,這樣二人相疊,高度竟不下一丈。獨孤湘把著台口,學成人深沉的聲音,對全行檢道:「俯耳過來。」


    要擱在平時,全行檢定然不肯屈從,但他此時遇到難題,不自絕地將獨孤湘視作了救命稻草,還真伏低了身子道:「小女子,你如真知道,就快告訴我吧。」


    獨孤湘道:「這卻不難。我且問你,這個經脈奇穴,會否循著經脈運行?」


    全行檢道:「那是自然,手五裏屬於手陽明大腸經。」


    獨孤湘又問道:「那在手陽明大腸經之中,是不是每個穴都不正常,是異穴呢?」


    全行檢道:「那倒沒有,比如氣脈上行在肩端上,有巨骨穴,巨骨穴在鎖骨肩峰端與肩胛岡之間的凹陷處,這個穴位卻是改無可改了,仍在原處。」


    獨孤湘道:「那你先尋到巨骨穴,再尋手陽明大腸經,再以骨度、指寸之法推算,不就能找到手五裏穴了麽?」


    真是當局者迷,獨孤湘一點,全行檢立時醒悟,這就如所謂順藤摸瓜一般,有一個準確的穴位做為,脈息可就易尋的多了。


    全行檢立刻在樸景明肩峰找到了巨骨穴,巨骨穴在肩峰上摸來,有清晰的骨節,果然不會移動。全行檢閉目細細體會,果然抓住了那一絲虛無縹緲的脈息,循著脈息找來,這才發現這一路經脈與常人生反了,表裏互換,肩骨、臂需二穴原本應該在手臂外側,此刻都已經轉到臂彎內了,手五裏竟然在了青靈穴的位置。


    全行檢仍不放心,伸手捏住了樸景明所定穀穴,這合穀在樸景明虎口位置,亦是不動的,再循著脈息向上,固然也是走的反脈,整個手陽明經脈都從外繞到了內,他向上尋去,依次尋著陽穀、曲池等穴,最後經過肘骨回到手五裏,共是八穴,和先前所定位置相同,便知這次萬無一失了,全行檢大喜,將那枚黑色的鍉針抵在臂內位置,輕輕撚動,將那針緩緩推入。他手法嫻熟,雖然手中並非鋼針,但就算用砭石針似乎也無礙。


    台下眾醫師一起屏息凝神看著他行針,一顆顆心都提到嗓子眼,絲毫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現場雖有上百人,卻靜的連一根針落地地上都聽得見,就在此時,忽聽啵地一聲輕響,針孔處忽然有鮮血迸出,須臾間已長流而下,全行檢


    見狀大吃一驚,慌亂之下手下意識一顫,手中黑色石針登時斷為兩截,一截墜地,一截還插在樸景明手臂上。。


    全行檢一時驚慌無措,竟然忘了替樸景明止血。信行老僧忙搶步上前,出手如風點了樸景明幾處穴道,止住鮮血,這才將他臂搏平舉,在外側一拍,插在臂內那半截黑針才落出。乾運亦攜人搶上,替樸景明包紮了傷口。江朔見樸景明輕聲對景明道:「不礙事!」臉上竟然落出一抹笑意。


    此刻全行檢卻是麵如死灰,囁嚅道:「這……這是怎麽回事?我認穴決然無誤,怎地會刺破血管?」


    乾運叉手道:「方才約定見誰血誰既輸,全大賢輸了想不認麽?」


    全行檢這才如夢初醒,低頭叉手道:「新羅醫術果然……果然厲害……在下拜服。」


    眼看全行檢要認輸,江朔忙高喊打斷他道:「全大賢不要中計了!此人隻是會移穴之術,並非真正的異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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