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本就想要去大帳一探究竟,道一聲「好!」


    便隨黑衣人邁步向大帳走去,吐蕃武士也不知是因為懼怕蠍子,還是不得號令不敢進入方陣,隻是在外靜靜持械戒備。


    江朔轉頭四望,不見李珠兒的蹤跡,二人目前陷入此絕境,她是絕對不會跟著進來自投羅網的,不見她來,江朔反倒覺得放心,至少不用因擔心她的安危而分心。


    江朔和黑衣人剛走近大帳,關得密不透光的大帳忽然裂開一道亮縫,緊接著向兩邊掀開,如同潛藏在黑暗中的巨獸突然張開巨口,原來大帳的帳門便在此處。


    掀開帳簾的並非頂盔摜甲的武士,而是兩名穿著華貴長袍的侍女,二女的袍子是蜀繡團錦的料子,說來可笑,吐蕃和大唐交惡已久連年互相征伐,吐蕃人卻依然以唐貨為貴。


    到了此刻有進無退,二人反倒坦然,信步走入大帳,卻見大帳內果然燈火輝煌,這帳太大,內部居然立了十二根木柱頂上更有無數檁條,才能撐起如此巨大的皮帳。木柱施朱漆,頂腳各繪製了色彩鮮豔的圖案,更布置了大量華美的家具和陳設,看起來絲毫不像臨時搭建的帳篷,倒似一座造型特異的宮殿。


    二人一進帳,身後二女立刻放下帳簾,這帳子並非中原常見的布帳,而是白色犛牛皮縫製而成的皮革帳篷,一經放下,立刻隔絕了外界的嘈雜,更隔絕了暗夜的寒冷,江朔頓時覺得和暖起來。


    大帳中央設有一金色王座,上坐一人,整個大帳中,除了此人其他人都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側。但奇怪的是,侍立之人無論男女,都是穿綢裹緞,腳蹬皮靴,身上佩戴著華美的珠寶,看起來頗為富貴,而中央坐著的那人去衣著甚為簡素。


    此人頭戴一頂紅色朝霞冠,外罩一件寬大的白袍,敞著前襟,露出裏麵的紅色衫子,雖也是緞子質地,但卻是無花的素布。腰間係一根鑲玉的蹀躞帶,長袍及踝,雙腳居然赤足沒穿靴襪。


    再往他臉上看,麵目雍容,少有皺紋,看來不過四十歲的年紀,但頜下一把長須,倒似老翁一般。以中原漢人的眼光來看,此人麵相十分和善,一副有德君子的模樣。


    那人抬手一比,道:「二位請坐下說話。」話音圓潤無鋒,竟是標準的雒音。


    他居然開口說漢話,倒叫江朔大大吃了一驚,道:「閣下是何人?怎會說我唐人漢話?」


    那人一笑,道:「吾之可敦乃大唐金城公主,雖然公主十年前就已去世,但做了三十年恩愛夫妻,孤自然學會了不少漢話。」


    江朔一愣,此人真的就是吐蕃讚普,高原雄主尺帶丹朱?當年他幼年繼位,六七歲的光景就迎娶了金城公主,世人皆道唐蕃之間的矛盾摩擦將隨之消弭,隴右將迎來長久的和平。


    沒想到他以唐皇睿宗所賜的河曲之地為基地屢屢入寇河西隴右之地,吐蕃與大唐的衝突越發激烈,兩國連年大戰,雙方死傷無算,究其根源便是這位讚普的萬丈雄心,江朔原以為他定是凶戾殘忍的模樣,沒想到竟是如此和善的相貌。


    尺帶丹朱卻不知道江朔心中所思,他見二人站著不動,又開口道:「南詔王,既然已經進了孤的王帳,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吧?」


    黑衣人哼了一聲,褪下風帽,一把扯下蒙在臉上的黑布,江朔這才看清此人根本不是「段儉魏」。


    之前見闖營之人用的氣劍術,江朔便想當然的認為這是皮邏閣的弟子段儉魏,卻沒想到世上除了段儉魏,皮邏閣之子,南詔新主閣邏鳳自然也會這門家學。


    江朔在第一次西海龍駒島大戰時曾見過閣邏鳳,但當時他全力與皮邏閣周旋,沒怎麽注意此人,今日才發現他不似皮邏閣那般矮小,以漢人來看也算中等身材,在南蠻諸部算是長人了,再看麵目倒有幾份英武之氣


    。


    遙想當年皮邏閣父子囂張跋扈的樣子,江朔不禁大大後悔為救此人而深陷重圍,又一想,李珠兒應該多次見過閣邏鳳,怕是早就知道闖營的黑衣人就是閣邏鳳,才對他表現得漠不關心,隻是現在明白這些可都太晚了。


    整個吐蕃王帳之中鋪著厚厚的地毯,兩名吐蕃侍女拿來兩個蒲團似的坐墊,放在尺帶丹朱的右手邊,閣邏鳳也不說話大馬金刀大喇喇地一坐,江朔也隻得挨著他坐了。


    二人落座,侍女又上前奉茶,皮邏閣也不怕有毒,拿來便飲,喝了個滿盞,江朔也拿來飲了,吐蕃人的茶飲奇特,茶裏調油,江朔淺飲了一口,一股酥香入喉,倒也不難喝,便也喝了個滿盞。


    奉茶已畢,尺帶丹朱道:「南詔王此來有何見教?」


    他的麵容始終有有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說話聲音亦柔和莊重,閣邏鳳說話卻如鋼刮鐵,鏗鏘簡短,道:「自然是勸你退兵。」


    尺帶丹朱道:「別人來勸倒也罷了,南詔王難道不知道孤為何出兵麽?」


    閣邏鳳可沒有尺帶丹朱這樣好的涵養功夫,瞪眼道:「我怎知你為何出兵?」


    尺帶丹朱仍是不緊不慢地道:「孤的父王因你之曾祖邏盛炎而死,如今興兵伐罪有何不可?」


    江朔聽了一頭霧水,問道:「我聽說閣邏鳳之父皮邏閣是首任雲南王,他曾祖時,南詔尚未立國,吐蕃故讚普如何會死在他的手上呢?」


    尺帶丹朱看了一眼江朔,道:「原來你不是六詔彝人……」


    閣邏鳳冷笑道:「四十六年前,是則天女皇長安四年,彼時六詔尚未一統,互相攻伐不斷,大唐亦無暇外顧,吐蕃讚普乞黎怒悉籠親帥大軍趁機入寇雲南,各詔聯合起來抵禦外辱,我祖父邏盛炎為聯軍主帥,他利用吐蕃人不善水戰,引吐蕃軍至西洱河決戰,終於大敗吐蕃軍,吐蕃讚普亦死於亂軍之中。」


    尺帶丹朱臉上既無悲戚亦無憤怒的神色,語氣如常地道:「說起來,南詔王你們蒙舍詔還應當感謝我吐蕃,彝人六詔原是一盤散沙,蒙舍詔也不是最強一部,若非當年吐蕃重創了西洱諸部,邏盛炎亦不可能為聯軍主帥,也就沒有三代之後皮邏閣一統六詔了。」


    江朔驚詫道:「原來當年就是吐蕃入侵,結果讚普反而死於軍中……這原本就是吐蕃沒道理,如今卻還來尋仇?」


    閣邏鳳冷笑道:「江溯之,你可不要被尺帶丹朱的模樣給騙了,此人從繼讚普位後,吐蕃便四處擴張。向東以詭計騙取河曲,向西以武力逼迫大小勃律為其番屬,又屢次覬覦安西各國,大雪山之南的天竺、泥婆羅亦深受其苦……都說他生就聖人佛相,卻最是殘忍好殺。」


    尺帶丹朱笑道:「乖乖地開城納降不就行了?孤從不殺降,生靈塗炭皆因爾等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江朔聽了忍不住望向尺帶丹朱,吐蕃讚普白袍赤足,倒似古之名士,卻不想他竟以如此泰然的語氣說出如此蠻橫無理的話,忍不住按劍道:「讚普說話好沒道理,好比二人相鬥,總是先動手的人的不是,哪有到鄰居家搶劫,卻怪鄰居抵抗的?」


    尺帶丹朱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江朔,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轉頭問身邊一名侍臣道:「此人難道就是在石堡城擒我大將鐵仞悉諾羅的漢人小子?」


    那人頗為恭敬地道:「啟奏吾主,不錯,此人便是大唐江湖盟主,漕幫幫主,江朔江溯之。」


    江朔細看那人麵目,才發現那人竟是吐蕃軍中通譯章藏榭,他自稱西本,原來是吐蕃宮廷屬官。


    尺帶丹朱點點頭,對江朔道:「小子,我且問你,大唐立國之時難道就有這麽大的疆域麽?唐軍單十鎮節度就擁兵七十餘萬,舉國之兵不下百萬,難道沒有上鄰居家搶過東西


    ?大唐天子能做‘天可汗",我吐蕃讚普做不得?」


    江朔剛想反駁,忽想起東北的契丹、奚人,西邊的黨項羌人的遭遇,不禁一時語塞,然而身邊的閣邏鳳卻早已按捺不住了,拍案而起,對尺帶丹朱道:「嚼著舌頭有何用?我之先祖能殺你父,我便殺不得你麽?」


    尺帶丹朱臉上不見一絲懼色,捋著胡須道:「第一,先讚普並非邏盛炎所殺,西洱卑濕,父王早已染病不起,南詔人突施偷襲,他急火攻心才不治身亡,可不是被你曾祖殺的。第二……」


    閣邏鳳不等他說換,忽然暴起發難,此刻他距離吐蕃讚普不過一兩丈遠,自持氣劍功夫了得,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一躍一擊,無有不中之理。


    江朔對尺帶丹朱心生厭惡,也沒有出手阻攔,在他心中也認定閣邏鳳能得手,他早以觀炁術暗暗對大帳中人都探查了一遍,非但讚普尺帶丹朱沒什麽內功修為,大帳之內也都是普通人,沒感覺有任何氣息深長之人。


    忽聽一聲銅鈸交擊之聲,飛在空中的閣邏鳳忽然向下急墜,不過他看來並沒未受傷,在地上一蹬想要再向前衝,沒想到腳下一軟,看起來厚實的毛毯竟豁開一道口子,閣邏鳳大出意外,向下陷落。


    這一下兔起鶻落,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江朔反應過來時,閣邏鳳便已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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