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清河的坐船本已受損,在如此凶險的海麵上,留在這艘破船上九死無生,隻有把船上的人接到海鰍船上方為穩妥,他們的船插在海鰍船上,正是轉移的最好契機,然而兩船的連接並不穩妥,隨時可能脫開,為今之計最重要的就是把兩艘船牢牢連在一起。


    江朔心中已有了計較,對獨孤湘道:“湘兒,你留在此間。”語畢縱身一躍從船艉舵樓跳下。


    遣唐使船雖然比海鰍船小得多,但艏艉高高翹起,從海鰍船上跳下去不過一丈不到的距離便落在了藤原清河的船上。江朔俯身摸到了船艏上插著的那條長矛,這矛從三弓床弩上射出後,深深插入船頭畫的“魚眼”之中,幾乎沒柄,他一伸手挽住了後麵係著的繩索,向上一提,將兒臂粗的繩索從海水中提了上來。


    後麵的東瀛人見狀想上來幫他,但他們一往前走,船頭便向下一沉,江朔忙抬手阻止他們道:“不要過來,等我係好繩索!”


    東瀛人也知道一旦兩船重新分離,隻怕這條船也承受不了幾次撞擊了,都在原地站定,喘氣都不敢幅度太大。


    江朔拉上這一頭的繩索,再到另一邊如法炮製拉上另一條繩索。他將兩條繩索纏在腰間挽了個扣,下一步就是縱身跳回海鰍船上。


    兩船上下相距不過一丈,以江朔的輕功跳上去應該毫不費力,但他也低估了浸透海水繩索的重量,他躍到距離船艉還有四尺的高度,就已力竭,向下墜落。


    江朔若是落回船艏,隻怕下墜之力要叫兩船再次分開,危急關頭,他下意識地伸手向上一抓,自然徒勞無功,什麽都抓不到,卻忽然腕子上一緊,原來是獨孤湘用白練長索纏住了他的手腕。


    獨孤湘在上麵用腳蹬住船板,拚命往上一扯,江朔借力向上再次提縱,終於把住了船艉板的沿口。


    獨孤湘不敢伸手去拉,拽著白練往上拉,陳先登倒是出人意料的伸出獨臂去拉江朔,江朔這才帶著兩條繩索爬上海鰍船,他拖著兩條繩索,奮力向最後一根桅杆走去,將兩條繩索在粗大的船桅上繞了數匝,但繩索太粗,江朔試了幾次都無法係緊,還是船上水軍接手用獨特的結繩法子打了幾個死扣。


    確保萬無一失之後,水軍從船艉拋下繩梯,東瀛人見狀齊聲歡呼,通過繩梯向上攀爬。另江朔沒想到的是東瀛人居然沒有爭搶,而是排成一隊,逐個登上繩梯,隻耳中聽著狂風怒號,大海咆哮,尤其是船上木板發出的撕裂之聲,就讓人幾乎要害怕地發狂了,東瀛人卻看起來從容自如,依次登船速度竟也不慢。


    再看衣著錦繡的藤原清河排在隊尾,看起來不急不躁,十分淡定,江朔想到王維評價東瀛人“服聖人之訓,有君子之風”,誠哉斯言。


    這時天空已經幾乎全暗了,能望見遠處的海天仍是白晝,相隔不過百步,這裏卻已是暗夜了,海鰍船上的人已經看不清下麵遣唐使船上發生的一切,隻有東瀛人翻過艉板時才能勉強看清他們的麵目,幸好東瀛人首尾相銜依次攀爬,就算目不視物也能摸著前麵的人爬上海鰍船。


    不知何時,毛毛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船帆不知何時已被吹得打橫,狂風似乎改變了風向,由東風轉為北風,巨大的海鰍船有高達五層的船樓,在狂風中顯得有些重心不穩,明顯的向颶風中心傾斜。


    大海也變得愈發狂暴起來,將墜在後麵的遣唐使船高高揚起,又重重落回海上,從下麵發出的人的驚呼聲中,江朔能聽出隻有不足十人的東瀛人尚未登船了。


    這時忽有一道閃電劃過,將暴風中的一切照得雪亮,江朔看見了下麵駭人的一幕,遣唐使船的後半段已經被風浪撕碎了,艉樓、桅杆都已經不見了,艙內的箱子在海上散落的到處都是,剩下半截船頭,被撕裂成了兩半,兩塊殘骸被長矛串著在海上狂亂的跳躍,幾乎看不來出這原來還是一艘海船的一部分。


    剩下的東瀛人死死地掛在繩梯之上,竟還沒有被甩脫,但他們也隻是掛在繩梯上而已了,實在不能向上半步。江朔見狀忙向上猛地一拽,東瀛人和水軍團結兵見他竟想憑一人之力將掛著數人的繩梯整個提起,不禁一愣,更沒想到是江朔居然真的拉著繩梯向前走了幾步,又一名東瀛人被救上了海鰍船,眾人見了齊聲歡呼,一起上前幫忙,把那些東瀛人全數拉了上來。


    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船上的每一個人,江朔見最後一人衣衫盡濕早已看不清麵料和花色,披頭散發的十分狼狽,看不清是何人,晁衡此刻也顧不上禮節,上前撥開那人濕漉漉的頭發,卻正是藤原清河,晁衡喜極而泣抱著藤原清河,二人擁在一起,哇哇說著東瀛話,江朔雖然聽不懂,卻長長舒了一口氣。


    藤原清河忽以漢語急切地詢問:“鑒真大師呢?他在哪裏?”


    此刻船上早就無人打鬥了,江朔帶著藤原清河艱難地移動到右舷,向下望去,晁衡那艘船依然完好,由於牢牢貼著海鰍船固定,因此並未受損,但掛在它外側的海盜船就沒有這麽幸運了,已然被甩脫出去,也不知是被吹遠了,還是被拍碎了。


    如此大的風浪馬十二卻將所有人都趕到甲板之上,用繩索將人們分別綁在兩條桅杆和艏、艉船樓之上。


    獨孤湘怒道:“這個臭賊,什麽時候,還綁人打劫,也不知他還有沒有命花。”


    藤原清河卻道:“小女子你誤會了,那位十二郎這是在救人並非圖財害命。”


    獨孤湘奇道:“這卻是為何?”


    晁衡道:“若船翻覆,艙內之人被倒扣在海中,則必死無疑,因此遇到颶風,船工都把自己綁在甲板上的任何可以固定身形的物件上,翻船時易於逃脫,就算船隻被海浪拍個粉碎,綁在木料之上,也能增加浮海不沉的生還機會。”


    就連井真成也在把自己綁在舵樓的木框上,藤原清河聲嘶力竭地喊道:“一諾~昆,肯辛~帶西~瓦多可闊~得意斯卡。”


    江朔一直聽他們說“肯辛帶西”知道是“鑒真大師”之意,明白藤原清河問的還是鑒真大師何在,隻是此刻海上風浪巨大,就算藤原清河使足了全身的力氣呐喊,此刻隻怕還比不上夏日宅中的蚊蚋聲來得響,井真成如能聽見他的呼喊。


    急得藤原清河直搓腦袋,想要以此提醒井真成他問的是光頭的和尚在哪裏?井真成卻會錯了意,還以為他說雨太大要戴鬥笠,心中奇怪,此時危急關頭哪裏去尋鬥笠,你自己不戴卻叫我戴什麽?


    還是江朔眼尖,見到主桅杆之下綁著一群僧人,而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老僧就是鑒真了,他忙指給藤原清河和晁衡看,藤原清河見了,急道:“我要下去幫鑒真大師!”


    陳先登忙用自己僅存的左臂一把抓住他的衣衫,道:“這麽高跳下去,想找死啊?”


    藤原清河可不會江朔這樣的武功,此時大風席卷,跳下去不說一丈多高會不會死,就怕腳尖連甲板都沾不到,便被吹得飛起落到海中去了,因此陳先登拉住他的衣衫喝止。


    江朔想說“我去幫鑒真大師脫困”,但陳先登卻道:“下麵的遣唐使船為我們大船所庇護,風雨小了許多,不必叫他們上來,要我看他們這樣反而安全。”


    江朔將信將疑,再看四周的其他船隻,海盜們卻沒有把自己綁在船上,因為他們的盜船原本就小,又沒有牢牢固定住,颶風一起,輕則被吹散,重則翻覆乃至裂成碎片。


    海盜們順著海鰍船的兩邊船舷再次攀爬起來,這次卻不是為了奪船,而是為了避險。


    海風的方向再變,船帆再次轉動,這次改回了西風,原來不是風向多變,而是因為颶風是氣之旋,海船才會沿著東北西南四個方向繞大圈,海鰍船如同掛滿了不同新奇物件的貨郎小車,隨著海鰍船一起在颶風的推送下在海麵上畫起圈子來。


    隻是這個圈子是充滿死亡的螺旋,回望來路,海麵上船木、帆布、箱子飄得到處都是,仿佛組成了一條窄窄的小徑。


    眼看海鰍船在颶風中越行越快,陳先登不斷催促降下船帆,否則在颶風內的航速越來越快,早晚所有船都會被撕裂,但手下校尉稟報:“船帆被吹上桅杆之後似乎將滑輪卡死了,標下等費勁吧啦斬斷了繩索,船帆仍然高掛杆頭!”


    陳先登如困獸般瞪紅了眼睛,咬牙切齒道:“船帆降不來下都得死!”


    那校尉十分為難,道:“要降下船帆,除非爬上桅杆頂……”


    陳先登道:“那就快爬上去啊,難道還要本將請你才去麽?”


    那校尉道:“非是小人不敢爬,隻是這樣的風浪,在甲板上想占穩都難,隻怕沒人能爬到桅杆頂上。”


    江朔一直在一旁聽他們對話,同時仰頭望著高聳的桅杆,說到此處,江朔忽然叉手道:“朔不才,願意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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