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潤客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他所知和盤托出,倒是省了不少麻煩,江朔暗忖安祿山蟄伏了這麽多年,終於要動手了。


    他心中倒不甚擔心中原戰事,安祿山真敢造反,自有哥舒翰、高仙芝這樣的良將來對付他,不過是又一個尺帶珠丹或者阿布罷了。他所憂慮的是南詔戰事再起,必致生靈塗炭。


    南詔人和唐人其實並無仇怨,受人挑唆而至兵戎相見,豈不冤枉?


    江朔對晁衡道:“晁卿,我想去太和城一趟。”


    晁衡一愣,道:“溯之,你想去勸和南詔,化解兵災?”


    江朔點頭道:“閣邏鳳並不想叛唐,全是受吐蕃讚普尺帶珠丹和安祿山挑唆的,我想勸他罷兵也不是沒可能。”


    晁衡搖頭道:“剛剛這位向郎也說了,劉駱穀聯合南詔各部,現下各部都讚成對唐開戰,隻說服閣邏鳳一人怕也無用,再者,如果真是唐軍發大軍來攻,也不可能叫南詔人放棄抵抗……依我看,為今之計,最好是速去劍南道,攔住唐軍。”


    江朔心道不錯,論武功江朔可稱當世翹楚,但要論見識,比晁衡這樣做了幾十年朝臣的名士來,可差得遠了,當即道:“晁卿說的是,我們明日啟程北上,盡快趕到劍南道!”


    晁衡道:“我好歹也是大唐三品朝臣,所言應能取信於節度使。”


    向潤客搖頭道:“我得留在城中。”


    江朔心中好笑,自己和向潤客是敵非友,壓根也沒想要邀他同行,一會兒的功夫向潤客倒當他是自己人了,此人渾拙蒙愣實是令人哭笑不得。


    江朔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向潤客,你到底犯了什麽錯,必須待在通海城中?我看此地也無人看守,你就是走了又有何妨?以你的手段功夫,尋常不良人也抓你不住吧?”


    向潤客卻苦惱道:“無需人看守,我就是走不了……”


    江朔奇道:“這卻是為何?”


    向潤客湊近江朔低聲道:“我被人下了降頭,一離開此城就要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江朔聽了一驚,道:“降頭下蠱隻是虛無縹緲之說,就算是再厲害的毒藥也沒聽說有地域之分啊……”


    他再細看向潤客的眉眼口鼻,沒有任何特異之狀,殊無中毒的跡象。


    向潤客卻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道:“真的有……江少主,你別不信,等你遇上了……”


    正說話間,聽一女子聲音喊道:“好你個姓向的,我辛辛苦苦準備了吃食給你,你卻先吃喝起來了!”


    向潤客叫一聲“糟糕”,把手中酒盞一扔,一隻油手在身上亂抹,道:“沒有,沒有……我一直等著你來。”


    那女子顯是南蠻,皮膚黝黑,麵目卻不失俏麗,她身手十分矯捷,三兩步走到向潤客身邊,指著江朔等人問:“朋友?”


    向潤客點點頭,但覺不對,又搖了搖頭。


    那女子惱道:“你們中原人就是狡黠,又是又不是,口裏沒個準。”


    眾人從沒想到“狡黠”二字竟然能安到向潤客的腦袋上,都不覺好笑。


    向潤客卻一改此前的粗豪,柔聲道:“你聽我解釋……我久等你不來,但覺心慌氣堵,怕立馬就要發病,隻能躺下睡覺,竟然做起夢來,你猜我夢到什麽?”


    那女子啐道:“你夢中所見哪個曉得?”


    向潤客道:“我夢見和劉駱穀這賊廝一同赴宴,他和南詔王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那女子道:“好啊,還說沒偷吃,在夢裏已吃了一遭哩。”


    向潤客道:“你聽我說完,他們自顧吃喝,卻不請我,我隻在夢中看到,卻吃不到,你說過分不過分?”


    江朔和晁衡這才知道他此前麵壁所言皆是夢中囈語。


    不想那女子聞言拍案道:“太過分!他們怎麽能這樣?不叫你看見也就罷了,既讓你夢中見著,卻又不讓你吃著,那可太壞了!”


    眾人聽了瞪大了眼睛,麵麵相覷,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尤其是幾個東瀛日本人,還道是自己學習漢語不精,領會錯了意思,交頭接耳了一番,才確定自己沒聽錯。


    那女子立眉道:“你們嘰嘰喳喳地做什麽?難道我說的不對?”


    晁衡忙道:“沒有,沒有……娘子說得十分在理,不過是你思路清奇,令我等佩服,不禁多讚歎了幾句。”


    那女子卻歎道:“這位矬子,你也不用安慰我,說起思路清奇,我遠比不上向大哥。”


    她不知道“矬子”是罵人的話,不能當麵講,更不知道晁衡說她“思路清奇”並非誇獎之詞。


    藤原清河強忍住笑,正色道:“娘子過謙了,我看你們是一時瑜亮,難分伯仲。”


    那女子雙眼放光道:“真的嗎?”


    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了,爆發出哄堂大笑,那女子皺眉道:“你們漢人真怪,莫名其妙發笑。”


    看來她常被人嘲笑,隻是一直不知道原因。


    向潤客道:“刀家妹子,這些矬子不是漢人,乃是東瀛日本人。”


    眾人這才知道這女子姓“刀”,真是個奇怪的姓氏。


    那刀家妹子讚道:“向大哥,你知道的真多。”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藤原清河和晁衡忙不迭致歉道:“吾等真是太失禮了。”卻一時仍止不住笑。


    向潤客道:“我醒來後,居然發現真有一桌筵席,你說奇也不奇?”


    刀家妹子道:“奇!”


    向潤客又道:“更奇的是,這位為首的江少主,居然是我的舊相識,你說奇也不奇?”


    刀家妹子瞪大了眼睛道:“奇!”


    這向潤客可真是顢頇的緊,江朔和他是對頭,卻被他說得好像他鄉遇故知一般。


    刀家妹子道:“我叫刀菰瓜,既然都是朋友,我帶了些吃食,便請一起用吧。”


    眾人心中又是忍不住想笑,刀菰瓜……這哪裏像個女子的名字啊。


    向潤客撫掌道:“太好了,刀家妹子,你做的吃食勝過這些醃臢貨十倍,這些東西,我是吃不慣的。”


    說著他左手一劃拉,把桌上菜肴推開,由於右肩還被江朔按住,因此隻用左手清出了一半桌麵。


    眾人這才發現刀菰瓜拎了一個大食盒,她一層層地打開了,獻寶一般將裏麵的菜肴端出來,並一小壇酒一起擺上桌案,她看著瘦小,居然提了這麽多東西,委實令人吃了一驚。


    眾人看著桌上的菜肴卻是一個也不認得,有些像是枯樹枝、爛稻草炒成焦黑一盆;有些不知什麽東西剁成丁,花花綠綠燉了一大鍋;有一個盤中倒還看得出是一條魚,隻是上麵蓋滿了茅草;又有一道菜看著像魚皮,隻是不知為什麽要把魚皮從魚身上撕下來單獨做成一個菜;還有一些根本就是油炸的囫圇個的蟲子……


    眾人拿著筷子看著一桌子的菜肴,竟不知何處下箸。


    向潤客見眾人都不下箸,他老實不客氣拿筷子去戳一盤草根一樣的菜,道:“這蕺菜最妙!”說著將那一截黃色根須一般的菜塞入口中大嚼起來。


    眾人見他吃的咯吱作響,十分愜意,便也紛紛叉了那蕺菜來吃,豈料入口之後,直覺一股魚腥味撲鼻,又涼又苦,晁衡和藤原清河強忍住腥臭,勉強咽了下去,其他東瀛人可沒這麽好涵養,甫一入口立即吐出。


    這下輪到刀菰瓜咯咯笑個不停了,她道:“這蕺菜又名紫背魚腥草,南詔之外的人多吃不得,但確是本地美味,隻有向大哥吃得慣。”


    這下眾人約略知道向潤客中的是什麽降頭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此等美味,你向大哥吃得,我們可吃不得。


    刀菰瓜見眾人不動筷子,熱情勸道:“來來,你們吃這香茅烤魚和油煎餌塊,北麵來的漢人也是吃得慣的。”


    眾人將信將疑,不敢冒進,還是晁衡膽大,用筷子扒拉開覆蓋在魚身上厚厚的茅草,撬了一丁點的魚肉,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一吃之下雖有異香卻不難吃,對眾人點了點頭。


    眾人見他點頭,才紛紛下箸,又吃那餌塊,原來是米粉所製小餅,用油煎過十分香甜可口,眾人膽子漸漸大起來,又吃了一些黑乎乎的枯樹枝似的菌子,居然也十分美味,隻是那些蟲子之類的東西,仍是不敢碰。


    刀菰瓜又請眾人飲酒,這酒和方才店家賣的米酒不同,香氣馥鬱不知什麽釀的,刀菰瓜隻說是鮮花酒,嚐起來似乎真有鮮花的香氣,東瀛人欣然飲之確實是酒無疑,氣氛愈加歡快起來。


    刀菰瓜見滿座隻有江朔一手搭在向潤客肩頭,並未吃喝,斟滿一盞酒雙手捧了奉於江朔,道:“你和向大哥勾肩搭背,想來是最好的朋友,小兄弟我敬你一盞。”


    江朔不好推辭,伸雙手去接,就在他手離開向潤客肩頭的一瞬間,向潤客突然向後彈出,就地一滾,脫離了控製,江朔一驚正待要追,刀菰瓜忽然一翻腕子,手中那盞酒向他當麵潑來,江朔忙揮袖擋開,卻見刀菰瓜已欺到近前,雙袖一揚,從中飛出兩條小蛇,直撲他的麵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山海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圏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圏吉並收藏大唐山海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