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然抽空瞟一眼,男子細眉長目,有幾分英俊,不過眉間戾氣頗重,壞了那點俊俏。


    他把玩扇子故作風雅,但風雅這東西,不是裝得來的。


    比如雲起,即便不拿玉骨扇,行動舉止,揚眉輕笑間,自成流韻。


    有些人,怎麽裝也裝不出,比如眼前這位。


    “喲嗬,都這麽早,來來來,讓一下,讓一下,兄台,這邊給我占個位置可好?”又一道聲音響起,說話帶笑,一股自來熟。


    陸安然餘光掃過,人群中間一抹青色影子,異常跳脫。


    —


    從卯正站到辰時三刻,逐漸疲乏中透出些不耐來,更多的是困惑。


    “一個多時辰了,怎麽不見稷下宮的人啊?”


    “入學貼上寫了卯正在此集合,沒說別的。”


    “起碼來個夫子,給點說法。”


    “再等等吧。”


    ……


    都是群名門貴子,少有冷遇的時候,更何況,這群人一起被冷遇,有史以來,頭一遭。


    但麵對的是稷下宮,再多怨言也隻能壓下。


    不過很快有人找到了針對嘲諷的對象,指著山腳另一邊道:“嘿,看他們,不會也是準備進稷下宮入學的吧?他們有入學貼嘛,哈哈哈——”


    山風吹林,颯颯作歡。深山重影,落在那一群落魄學生上,半陰半暗。


    忽然被提及,很多人臉上露出了一些局促和難堪,其中幾個挺直胸膛,如鬆柏,傲霜雪,見之清風雅正,風骨不減。


    “妄想平步青雲,草雞變鳳凰,做夢更快點。”


    “也不能這麽說,稷下宮招學講究公平,寒門學子嘛,也是有的,就不知道這些個幾斤幾兩嘍。”


    “兄台說的對,反正無聊,看場笑話也不錯。”


    眾多聲音中,唯有那抹跳脫青影朝對麵招手,大讚道:“夫誌當存高遠,敢為天下先。”


    甩著扇子的男人對此萬分鄙視:“嘁,拽文弄字,瞎套。”


    “誒?兄台‘瞎套’二字何來?”兩人隔了七八個,那人耳朵倒好使,身子朝這邊轉,口中道。


    陸安然瞧清了,此人唇紅齒白,皎如玉樹,燦若朝陽,衝人抱拳一個禮,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甩扇子的男人一雙眼睛往上吊半分,不將對方看在眼裏,“誰都知‘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這句,難道‘不’字叫你吃掉了。”


    青影略晃,朝前兩步,哈哈笑道:“那敢問兄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為無為,二為有為,三為德,四為天下。那到底是無為還是有為,德為先,還是天下為先?”


    甩扇子的男人被噎了一下,臉皮抽了抽,甩袖哼道:“胡口蠻纏,不知所謂!”


    青衣男也不生氣,仍舊嘻嘻哈哈,不管遇到誰,都能迅速和人打的火熱。


    差不多同一時間,從半山腰走出一個人,將底下眾態看在眼裏,而下麵的人恍然未意識到。


    ‘咚——’悠長,古樸,恢弘,蕭肅。


    隨著這一下鍾聲響起,所有人瞬間閉嘴靜默,才發現上頭站著個人。


    來人一襲白衫,風中獵獵,如世外高人,幾分仙風道骨。


    陸安然仰頭,看不清相貌,聽得那人開口說道:“考核開始!”


    直到人離開,底下的學子們依舊莫名站在原地。


    連考核內容都沒說,何來考核?


    再說他們都拿了入學貼,何須考核?


    之前頭一個譏諷寒門學子的那位子弟,更是揚言道:“考核的不該是那群窮酸破落戶嗎?關我們什麽事。”


    陸安然抬頭望向高聳入雲的山,垂眸思忖幾息,邁開步子開始往上走。


    大家見這女子舉動,互相看看,搞不明白她想幹什麽。


    這時,一陣馬蹄破土而來,到了人群集結處被勒的高高揚起脖子,發出長而高昂的嘶鳴。


    從馬上跳下一個紫衣女子,繡金小靴,絳紫色散花如意裙,織錦鑲毛鬥篷,打扮利落,不缺貴氣。揚著下巴全場一掃,眼中滿是倨傲。


    “定安郡主,是定安郡主啊。”


    “她怎麽也來了?”


    除了皇宮中幾位,定安郡主絕對算得上全天下最尊貴的人,即便品級不夠的妃嬪都比不過她,照理說,她本不需要來這裏。


    定安郡主看到大家都沒有動作,臉上才浮現一絲滿意,萬分傲慢道:“都在這裏?沒人上山吧?”


    “子桑燕,你不走後門,來這裏吹吹野風?”青影又跳出來。


    定安郡主斜睨過去,眸底閃過一抹厭惡,“蘇執,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長了嘴就是要說的嘛,啊哈哈。”


    其他人才知,這抹到處跳的歡的青影原來是蘇國公家二公子,蘇執。


    有人忙不迭巴結道:“郡主,有個女的上山了,就在剛才您過來的時候。”


    定安郡主眉頭一跳,抓著馬鞭惡狠狠往地上一甩,口中道:“都怪父王!”腳步輕快,卻是朝著上山方向走去。


    其他人再次麵麵相覷,這是什麽情況?


    有人看出門道:“先上山?”


    “對啊!稷下宮可不就是在山上嗎!”他們跟這兒耗著沒用啊。


    蘇執摸摸下巴,自言自語:“嗯嗯?考核?難道是這個意思?”


    一群人霎時轟然散開,爭相恐後的往前衝。


    —


    陸安然走的很慢,一步一步無比穩健,但總感覺天高山遠,怎麽都走不到頭。


    四周樹木茂密,居然分出無數條道,又有枝蔓遮擋,看不清哪條才是正確的道路。


    心中思索,稷下宮包羅萬象,其中一門為奇門遁甲,擅斷命、術數還有列陣。這裏看似尋常,恐怕擺了什麽陣法。


    她不會破陣,隻能遵從直覺,有路就走,遇拐往右。


    這麽走了幾個時辰,她似乎有所感悟——


    所謂考核,先驗其心性,毅力。


    畢竟這樣一直漫無目的的走下去,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和意誌。看似重複且沒有盡頭的路,人們情緒會從最初的激昂興奮冷靜下來,慢慢的先生煩躁,再生畏懼,後生退意。


    再則,四周悄寂,除卻風吹林動的響聲,連蟲鳴都未能聽見,實在靜的可怕。


    陸安然總疑心會不會突然竄出條毒蛇,或者猛撲個野獸,來增加點樂趣,幸好一路無事,居然就這樣走到了柳暗花明處。


    從林子裏出來,是一塊平坦的空地,三丈餘,再往前,乃石頭台階,一節一節,高低不一,寬厚有別。


    往下看,輕有浮雲,有風來,綠樹成歡。


    原來已至半山腰。


    她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杏花帕子包裹了幾塊糕點,捂的久了邊角有些剝落,中間一個貓爪樣式依舊生動活潑,形容可愛。


    咬一口,一聲悶哼,再咬一口,轉為呻吟。


    陸安然嚼了嚼嘴,收起剩餘糕點,眼睛一錯不錯的看向她剛才出來的方向。


    等默數到三十二,一個身影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的爬出來。走一步掉一滴血,來到陸安然麵前時,已經滴成一條紅線。


    陸安然眼睫毛上下煽動一次,看著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年輕男子不說話。


    他一隻手捂著左腿,一瘸一拐,嘴裏‘唉喲唉喲’叫個不停,到了陸安然旁邊台階,好像支撐不住了,一屁股跌坐下來,已經滿頭大汗,筋疲力盡。


    血從手指縫隙冒出來,還在不停滴流。


    “姑,姑娘……”年輕人喘兩口氣,皺緊眉頭道:“我爬山的時候摔了腿,能不能幫我包紮一下。”


    陸安然誠懇道:“你的手還在。”


    男人似乎沒想到陸安然說出這句話,驚訝的睜大眼睛,半晌痛心疾首道:“你一個姑娘家,竟毫無憐憫之心。可憐我傷重,不得動彈。”


    長長哀歎一聲,男人商量道:“要不然這樣,你替我治傷,我給你指條明路如何?”


    陸安然:“你懂陣法。”


    “略懂一二,夠走出這片迷林。”


    陸安然頷首,在他以為必然妥協的時候,抬腳走了。


    男子僵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好久才對著陸安然漸漸消失的背影搖了搖頭。


    —


    這一日,巳時不到出發,日暮西山才終於快到山頂。


    陸安然感覺貼著身體的衣服濕了十餘次,又被風吹幹十餘次,筋疲力盡,渾身發軟,腿腳竟都不像自己的了。


    “喲謔謔,是個小姑娘啊。”


    陸安然一驚,一張肥大的榕樹葉後,伸出半張腦袋,臉黑,眼睛發亮,擠眉弄眼,不大正經的樣子。


    樹葉顫動,先是一角白色衣袍露出來,然後身形一晃,整個人站在陸安然麵前。


    這是一位老者,不過因穿著白袍的緣故,顯得臉更黑,像被鍋灰均勻塗抹了整張臉,也襯的眼睛分外炯炯有神。


    陸安然看出這身袍子與之前宣布考核那位所穿一模一樣,想來是稷下宮統一製式的夫子袍,便規規矩矩行了個學生禮。


    “嗯,跟我走吧。”說話的語氣,活像陸安然自己落進了他套的網子。


    陸安然疑惑的跟在後麵,稷下宮行事果真不可捉摸,到現在也沒摸到準脈,一頭霧水。


    也不過在幾棵樹間轉了轉,下一刻,陸安然眼前豁然一片開闊平坦之地,最前麵是一座黑牆紅瓦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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