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然重新站在那幢黑牆紅瓦的房子前,才發現正門最上方的屋簷下,用金漆做了幾個稍稍外凸的字,曰:醫辨館。


    隻不過藤蔓圍繞了整座房子,那金漆不知是年深日久,還是之前於暮色中黯淡了,很不容易叫人看得見。


    這會兒天黑了,反而透出一股明光耀白,將三個字狠命的襯托出來,細看原來三個字兩邊各嵌入了一顆碩大的明珠。


    說真的,陸安然大家族出身,看慣了各種珍奇首飾,明珠不算最稀罕的,但用來嵌在牆壁裏照門牌,還是生平首次遭遇。


    老者見狀,頗有些得意道:“夜黑了他們不容易摸著大門,這樣就不會走錯了。”


    陸安然不解:“是這裏的弟子嗎?”


    她怎麽聽著裏麵毫無動靜,黑漆漆的,一絲燭光都沒有,都懷疑除了他們兩人還有沒有人了。


    老者看她,“當然不是了。”


    兩人進門,老者道:“看你這麽想進醫宗,以為你被趕出來會哭鼻子。”


    陸安然抿抿唇,難怪出門就看到他,當時一臉正經在門外微笑以對,沒想到心裏存了這種看笑話的心思,真是個老不正經。


    “不去更好,原來一群假道行倒也馬馬虎虎,自從到了不思進取手裏,爛成一堆臭狗屎,嘖。”


    “不思進取……”居然是個人名?


    “哦,叫什麽師進全,老記不住,改了名字就好記多了。”老者砸吧砸吧嘴,“安於現狀不求上進,可不就不思進取嘛。”


    陸安然心道,你這不是把人家名字記住了嗎。


    在她思緒飄飛時,老者忽道:“醫宗弟子再不成器,仿照傷勢應該不至於太假。”


    陸安然回過神,慢慢道:“他表現的過於痛苦,可是神色平靜,且按照他當時流血不止,應臉色蒼白,唇無血色,但他說話中氣十足,滿麵紅潤,巧合的是,他還懂陣法。”


    老者抽抽嘴角:“就這樣的騙傻子去吧。”


    陸安然點頭,非常認同。


    老者嘿道:“既看透,為何不順著走。”


    陸安然反問:“既然有路,為什麽要別人帶我走?”


    “看得清,卻不走捷徑,嘴上說要進醫宗,現在也並無失望,你這小丫頭有點意思。”


    說不失望,也不全是。


    最起碼,來王都的一路上,陸安然都是抱持著去稷下宮,進醫宗尋求醫道的想法。


    “無仁心,不能為醫。”陸安然說給老者聽,亦說給自己聽。


    老者聽了卻冷笑:“滿口荒唐,什麽仁心仁義擺在口中的都是假仁假義,還不如趁早棄仁絕義。”


    陸安然愕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老者雙手往後一背,斂了其他神色嚴肅下來,火光往他一張黑臉上一照,目光迥然,猶如發光的黑曜石,頓給人肅然生敬之感。


    他道:“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混亂有忠臣。一切發生皆順其自然,自然而然,隻有失去自然,才有之後仁義孝慈忠奸。


    聖人尚且有修道揚善求真的真聖人,以及假裝聖人卻行為虛偽狡詐。


    自身不失,何談人無。”


    陸安然一口氣分兩次緩緩吐出,抬起手,恭恭敬敬對著老者行了個學生禮,“學生受教。”


    “哈哈,這番話不錯吧,你師兄說的。”老者一笑,那高深莫測的表情瞬間垮塌。


    陸安然:“……”


    半晌,“我還有師兄。”


    老者皺眉:“我堂堂醫辨館,總不至於就我一個。不過你師兄雲遊四海去了,日下不在王都。”


    陸安然漠然:“若學生沒猜錯,不醫活人的意思……我們應該是仵作。”


    老者眉毛飛起,痛斥道:“怎麽,和那些假正經一樣當作賤職,看不起啊?看死人怎麽了,看活人又有多高貴,好像誰以前不是活人一樣。”


    陸安然:“……不是。”


    但是,一個仵作又不是大夫,還需到處雲遊,是找哪裏有案子?


    —


    已近亥時,陸安然出了醫辨館往山下走,兩旁道路不時有青綠色冷火閃爍,像夜色中的鬼魅不可捉摸,妖邪靈異。


    陸安然突然想到照亮醫辨館大門的兩顆明珠,根本不是為人引路,而是亡靈。


    因為醫辨館上上下下確確實實就一個雷翁,以及她和那個暫時四處雲遊的師兄。


    雷翁,便是那位老者,醫辨館宗主。


    可謂門庭冷若至此,難怪他要親自出門拉學生。


    倒是後麵幾個小院中擺了好幾具屍體,年代不同,死法各異,有的被特殊藥水浸泡在大缸中,有的隻剩一具骨架。


    聖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死後三魂歸天魄入地,七魄就是肉/體,故而以入土為安。


    所以乍一看這些,陸安然驚了,該不會老頭從哪裏偷來……


    雷翁斜睨:“偷什麽偷,都是老夫正經門路淘來的。”


    說淘不太恰當,實際上雷翁和死牢那邊打過招呼,若有犯人願意,他花銀子買下那些罪人被處決後的屍體。


    即便惡貫滿盈,號稱不信天命的橫人,也沒幾個會願意死後屍體被不知道怎麽折騰褻瀆,而且這樣把腦袋掛褲腰帶的人,本就無牽無掛,死後還要銀子做什麽。


    “十幾年來,我問了三千五百二十一個死刑犯,隻有這幾個同意了我的要求。”雷翁指著麵前的幾具屍體,“他們有屠人滿門的惡客,搶劫殺人的匪徒,也有衝動行凶的商人,每一個,我都記的很清楚。”


    陸安然停在一具屍骨旁,聽雷翁道:“再作惡多端的人,心中尚存一絲良知。如今身前罪已消,值得我們尊重對待。”


    即使這最後的良知,不過為了留給親人一點傍身錢。


    —


    上山因為迷障陣法阻擋,下山就快了許多,到了山腳下,發現燈光如晝,一群人烏壓壓的聚在早上學子們所在的位置。


    陸安然很快在人群中找到春苗,全靠中間那架無比風騷的馬車。


    沒錯,春苗就坐在車架前。


    “小姐。”春苗跳下來,朝陸安然招手。


    陸安然隻遲疑一下,走過去還未開口,馬車裏麵伸出一柄扇子,簾子往上勾起,露出半張如妖似仙的臉。


    陸安然正麵對上,表情平靜的道:“雲世子。”


    事實上,剛剛看到時,心中的確驚訝,這會兒自然平靜。


    “上車。”雲起說完,人已經退回去,馬車簾子輕輕一晃,再次徹底蓋住車內風情。


    陸安然這次猶豫的更久一些,間隙看了春苗一眼。


    春苗垂下頭:“……觀月說順路,而且人太多天又黑,奴婢一個人站著怕小姐找不見。”越說聲音越低。


    觀月在馬車旁邊,語氣比以往更客氣:“陸小姐快上馬車吧,等會兒人多了這邊路要堵。”


    好像下山的人多了,後麵嘈雜聲漸起,鬧哄哄的猶如早晨的街市,陸安然不再猶豫。


    人群中,紫衣女子身形矯健的跳上馬,對著馬車方向輕蔑的從嘴裏吐出兩個字:“廢物。”


    馬車裏放了一顆明珠,比醫辨館的那兩更大也更亮,將裏麵照的很清楚。


    雲起一腳屈膝,右手擱在上麵,食指勾著扇柄玉墜帶子,一晃一晃的,姿態閑適,衣服依然鬆鬆垮垮,慵懶隨性。


    空間濃縮後,兩兩相對,陸安然才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困窘情緒。


    雲起眼尾上挑,先開口道:“恭喜新晉稷下宮醫宗弟子。”


    其他人處於她這刻,若敏感些的,可能聽著雲起是諷刺,但她知道不是,因著山下的人完全不知道上麵發生了何事。


    陸安然覆麵下的雙眸沉靜,表情沒有變化道:“我沒有通過考核。”


    雲起才有幾分驚訝,食指往回一收,手掌握住扇柄,人微微前傾,道:“沒道理,時辰過了。”


    鍾聲響徹群山,山下等候的人自然也聽到了,加上後麵天黑前一群學子垂頭喪氣的下山,大家才知道稷下宮說考核就是考核,半點不摻假。


    自然,到了這個時辰再下山,肯定就是入了稷下宮。


    陸安然搖頭,進而解釋道:“醫宗的考核我沒過。”


    雲起哂笑:“那就更沒道理了,雖說你做女紅可能不太有前景,但至少醫術這方麵,還是頗有天賦,醫宗那幫子老頭子怎麽可能錯過你這種苗子。”


    思及墨言腹部的縫合傷口,陸安然汗顏了一瞬,又因雲起這麽充滿信心的後半句怔愣片刻。


    雲起挑了挑半邊眉:“你無視了路上找你求救的傷者?”


    陸安然詫異:“你怎麽……”


    “有所耳聞。”


    陸安然卻不這麽認為。


    這次考核,即便是王都的世家大族恐怕都是不知道的,否則當稷下宮宣布考核後,底下的子弟們不會茫然無措。


    那麽雲起又怎麽連上山途中的考核都知道?


    雲起沒有說,而是道:“你這個性格,說好聽點獨善其身,說難聽了冷漠無情,就連當初人實打實的摔斷了腿,你都能視若無睹,怎麽可能花費功夫去理會一個假裝受傷者。”


    陸安然右手拇指指腹輕磨左手指甲,半垂目道:“我隻是認為,醫術非用來玩笑。”


    “即使考核?”


    “是。”


    雲起輕笑:“還是你本就不打算入醫宗了。”


    陸安然豁然抬頭:“不,我一直……”


    “一直堅持的,就是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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