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霧坐在妝鏡前認真愛惜地梳著那一頭烏黑柔亮的頭發。


    剛打了洗臉水進來的紫扇忍不住眉毛一揚,問屋裏伺候的紫硯:“還梳著呢,我這兒都打了三次水了。”


    紫硯著急地對紫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屋裏誰不知道六姑娘自打前兒病好了後,就養成了個怪癖,成日裏隻愛坐在妝鏡前發呆,因老太太可憐她身子弱,免了她這些時日晨昏定省,她就更是在鏡前坐一日也可。雖說也像以前一般不愛說話,但近身伺候的紫硯還是能體會出不同來。


    就好比以前的六姑娘最是軟和的一個老好人,但凡有丫頭使個小性子的,她不僅不責怪,反而做主子的先低三下四地給丫頭賠不是。依著紫扇剛才說的話,換了她病前,六姑娘鐵定早來賠不是並緊趕著洗了臉,哪裏會讓紫扇打這麽多次水。


    再瞧如今,紫扇上前勸六姑娘洗臉,她不過伸手拿指尖在盆裏撥了撥,試了試水溫,旋即就蹙了蹙眉尖,收回了手。


    紫扇端回盆,背過身同紫硯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走出門,及至山牆下紫扇忍不住發火道:“姑娘這是做什麽啊,有什麽不滿明著來就是了,何苦這樣子折騰人。”


    紫硯壓了壓她的手示意紫扇小聲些。


    紫扇甩開紫硯的手,朝六姑娘住的東梢間撇撇嘴,“當自己多尊貴的人呢,難道一場病好了就想同五姑娘比,也不想人五姑娘是大房嫡出老爺的閨女,又是咱上京有名的才女,就是五姑娘也沒她這般挑剔的。”


    紫硯“哎喲”了一聲,“你這小蹄子這是怎麽說話的,雖然咱們三爺是庶出,可六姑娘怎麽說也是三爺、三太太的眼珠子,咱們太太雖說治不得別人,可咱們這一屋子的人還不都在她手上。我瞧著這回六姑娘病好了,行事章法也不同了,你可再不能像以前那般大大咧咧伺候了。”


    紫扇“切”了一聲,不以為意,“什麽行事章法不同,還不就是想學五姑娘的作派麽,可笑整個兒一東施效什麽來著,我忘了,上回倫少爺是怎麽說六姑娘的來著?”紫扇撇嘴作笑。


    紫硯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可笑,“你呀你就會嘴硬,要換了往日,你這話就敢直接捅到姑娘跟前兒去說,今日怎麽反而拖了我出來嘀咕。”


    紫扇聞言有些訕訕,“我提水去。”


    “哎,等等,你打了這許多次姑娘都不滿意,索性你也別偷懶,將那熱水壺提了來,到屋裏再兌水,也免得你再跑。”紫硯急急追著紫扇道。


    紫扇紫硯出門說小話的這當口,屋裏的阿霧卻還在梳頭,望著鏡中的自己怎麽看也看不夠。真不知這人怎可生得這般好,她就是瞧一輩子也瞧不厭這張臉的。雖然才不過六、七歲的小姑娘,這臉胚子卻早能看出未來的絕麗來。


    如果不是為了這張臉,借屍還魂到了這種人家,這種低下的身份,她真是寧願再死一次。


    想她前世出身是極尊貴的,母親是當朝長公主,皇帝是她親舅舅,素來疼她。隻可惜命薄福淺,自小就體弱多病,補藥跟流水似地進了她腹髒,也無濟於事。


    至於那樣貌,雖然也不差,但也經不住這麽長年累月的病,再好的洗頭花露,再鮮豔的胭脂膏子,也治不好那稀疏的頭發和發黃的皮膚。


    就因為那張臉,她就算貴為皇帝舅舅親封的康寧郡主,才名遠揚,卻怎麽也比不過空有一張臉的二堂姐。任她怎麽努力怎麽乖巧,所有人都還是喜歡她二堂姐——京城雙姝之一的顧惜惠。


    想當初阿霧同顧惜惠一同戀慕上京第一才子,當朝太子少保文淵閣大學士唐晉山的二公子,唐大才子還不是第一眼就選了草包顧惜惠。


    到最後貴為康寧郡主的她因身體弱不能嫁人,乏人問津,強撐到二十多歲就去了。


    阿霧也萬沒料道自己如今居然會借了安國公榮府三房六姑娘的身子又重新活過來。


    所以阿霧再也不是阿霧,而成了大名榮璿小字勿憂的榮府六姑娘。


    對於這位六姑娘,阿霧實在不熟,上輩子簡直是聽都沒聽說過的存在,東拚西湊才知道她是安國公庶出子榮三爺的嫡女,榮三爺有兩子一女,榮勿憂居末。而紫扇口中的五姑娘上京才女榮琬,阿霧還是頗為熟悉的,她正是同顧惜惠比肩的京城雙姝的另一位。


    阿霧望著鏡裏的容顏,雖說才六、七歲,可那未來傾城絕世的容光即使是嫩稚的臉也擋不住,想來長大後就是比起顧惜惠的臉來也不慌躲讓,阿霧想不通怎麽這等人兒在整個上京仿佛聽也沒聽過。


    及至紫硯進屋,阿霧才回過神,想起這屋裏丫頭的沒規沒矩來,雖說是庶出子的女兒,可也好歹是安國公府的正經主子,這些丫頭調教得如此粗憨,前身榮勿憂也不知怎麽想的,虧她還叫勿憂,以阿霧看,叫多憂還差不離。


    依阿霧的本性看到這些人早就該懲治,雷厲風行地打發了她幾個,換了新人來才好,奈何這幾日阿霧隱隱約約體會出,她那前身是個極懦弱可欺的爛好人,阿霧要是任性而為隻怕沒幾日就得有道士上門為她驅邪了。


    “你這是去哪兒了,想喝口水都沒人照應。”阿霧抱怨道。


    紫硯暗惱自己怎麽忘了這茬兒,六姑娘病好後就不再許小丫頭隨便進屋,內裏一應伺候都是紫硯紫扇兩個人。


    紫硯趕緊低頭俯身,“奴婢知錯了,這就給姑娘倒水去。”


    “拿薄荷水來。”阿霧補了一句,也不再追究先才的不是,這紫硯是個明白人,隻是欠敲打而已,阿霧想著實在攆不走,也隻好將就著自己調理調理,若實在是朽木不可雕,再想個法子弄走便是。


    這回紫扇提了銅壺進門,在粉彩蝶戲牡丹瓷盆裏兌了水,阿霧試了試,心下無奈地歎息一聲,小家戶出來的婢女確實欠了些機靈,你要是不說透,三五日她都明白不了。


    “再打一盆涼水來,尋個天青色瓷盆裝了,這熱水還要再熱些,今後就如這般提了水進屋兌,否則一路走來不知沾了多少塵氣。再有這洗臉的涼水最是要緊,今後都要東院那口井的水。西院家下洗衣洗菜的那口井水如何能用來洗臉。”


    若問阿霧如何能知這些,全賴上京世家的格局和規矩都差不離,一般都有東西兩口井,各司其責。想來安國公府也不例外。


    果不出阿霧所料,安國公府卻有這東西兩口井。西院的水用來洗衣洗菜,東院的水用來沏茶。


    紫扇這才明白她打了這許多次水原來都沒摸透主子的心意。


    紫扇耐著性子又去打了一盆涼水,因心下堵著氣,偏就提的是西院那口井的水。倒騰了半日才揀了個天青色浮雕獨秀一枝白梅的瓷盆裝了水來。


    阿霧又用指尖撥拉了一下水,皺眉道:“這是西院的井水,你對主子若是這等陰奉陽違,還是趁早回了媽媽早些出去得好,省得以後鑄下大錯,到時牽連你一家子。”


    紫扇心下一驚,隻道六姑娘真是神了,同樣的井水,她就那麽一觸,怎麽就覺出是西院的水了。


    “是奴婢糊塗弄錯了,奴婢這就重新取來。”紫扇再不敢陽奉陰違,匆匆另去取了水來。


    卻說阿霧哪裏就能真辨別出東院水、西院水來,不過是瞅準了紫扇的桀驁不馴,詐她一詐。


    到紫扇重新取水回來,阿霧這才悠悠地道:“把那瓶太太送來的薔薇露滴幾滴到熱水裏,取了澡豆麵子來。”


    紫硯依言去了,但心下越發奇怪,這大食來的薔薇露六姑娘通共就得了這麽一瓶,素來舍不得用,怎麽今日居然用到洗臉水裏了。


    紫扇這邊伺候阿霧在胸口墊了白棉布,為她挽好袖口,一旁有兩個小丫頭捧著巾帕同漱盂。阿霧這才低頭俯身,先用熱水就著澡豆麵子淨了臉,又用涼水敷麵,才算了事。


    一時事畢,紫硯取來玉簪花粉。


    阿霧嗅了嗅,“這粉哪兒得的?”


    “昨日從五姑娘處得的,聽琴音說是今年新製的。”為了這盒子粉,紫硯可是托了好大的人情,隻因六姑娘嫌棄自己屋裏的粉是外麵買的,混有鉛粉。


    阿霧用指尖撥弄了一點兒,食指和拇指將粉末揉弄開來,粉是好粉,隻是不貼服肌膚,上了粉遠遠瞧著還好,近看都能瞧出那粉撲撲地掉,阿霧見過的榮五姑娘可不是用這等粉的人。


    “別是五姑娘屋裏的丫頭拿她自用的粉哄你。”阿霧嫌棄地把指尖上的粉彈掉,“我年紀還小也不用上粉。”阿霧美滋滋地看了看這張臉,端的是“卻嫌脂粉汙顏色”的容光。


    一時阿霧起身巡檢六姑娘的衣櫥,衣衫不多,大多是半舊家常裙,出門見客的衣衫則少得緊。


    阿霧瞧著一件紫色暗金繡纏枝菊紋鑲金菊葉邊的上裳,心下覺得眼熟,垂眸片刻,才憶起,那日五姑娘來看自己,可不就穿的這樣的褙子。另一件碧色領口繡紫梅對襟裙,可不也是五姑娘穿過的樣式。


    阿霧心下升起不好的預感,雖說是自家姐妹,又不是一胎雙胞,哪裏有做一模一樣衣裙的道理。也不知這前身六姑娘是真傻還是假傻,她這般相貌,用得著處處模仿榮五那半吊子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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