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取士以來,進士及第後都有隆重的慶典,其中最負盛名的便是探花宴。皇帝親選同榜進士中最年輕且英俊的兩人充為探花使,便遊名園,采摘名花,因而有“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詩句。雖然大夏朝不再有探花宴,但三甲遊街,總得有才貌都看得過去的進士才好。因而曆屆探花通常都遴選俊秀之人的習慣便保留了下來。


    唐音給阿霧的信裏也提到過唐秀瑾的事情,說她哥哥點了探花,並同衛國公家的顧惜惠訂了親。


    唐秀瑾如今在翰林院任職,這一次來西海碼頭是送友人下江南。一行幾人在碼頭堤岸上勒馬而停,目光都忍不住地膠著在下頭河邊走的那群女眷身上。


    雖都知道這般打量是極不尊重的事情,但是年輕而慕少艾,這是人之常情。所有人都斂聲屏氣,隻盼著一股兒俏皮的風可以吹過去,將那窈窕姑娘的帷帽兜紗吹起來,叫人看看她的容顏。


    果然有一陣輕風吹過去,這時候連馬的鼻孔裏也幾乎不噴氣兒了。那股風吹過去,眼看著吹起了一點那兜紗,卻仿佛跟人故意作對似的,忽然轉而向下,隻輕輕拂起那姑娘似紗非紗的衣角,露出下頭一根兒嫩粉流蘇絡子,那絡子上係著一個鎏金鏤空玲瓏球,風吹過去,那玲瓏球發出悅耳如樂曲的脆響。


    這一聲脆鈴,悠悠蕩蕩地回蕩在一行青年的心間,直到那行女眷等車而去,他們的心上都還響著那鈴聲,眼睛裏也隻有那一片衣角。


    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唐秀瑾讀書經年,也沒讀到過自己的顏如玉,後來訂了親,顧惜惠又是才貌雙絕的京城雙姝之一,唐秀瑾敬重她,眼裏也就沒看過別人。


    可不曾想,今日今時,此刻此地,那一片衣角,一聲脆鈴,一個倩影,不可預期地忽然間就敲響了他心底保留、潛藏的那片以為今生都不可能出現的思慕。


    卻說榮三爺一行,由榮達伺候著進了安國公府的角門,馬車直接駛到了垂花門口。


    榮三爺在還沒踏上岸之前,已經派人去吏部遞了牌子,候著當今聖上的召見。但帝務繁忙,並不是每一個回任的官員都能覲見天顏,榮三爺得了話,排在後日麵聖,這是恩典。


    老太太的上房裏,榮三爺帶著崔氏和阿霧一進門就前趨幾步,撩了袍子,三個人恭恭敬敬地給安國公和老太太磕了三個頭。


    “父親、母親,不孝子回來了。”榮三爺聲音裏有一絲哽咽,遊子歸家的鄉情不管真假,榮三爺做來都是水到渠成的。


    “起來吧。”安國公發話。


    旁邊伺候的人趕緊來攙了三人起身。


    榮三爺瞧著像是老了些,眉間有了一絲褶子,但官威不怒而顯,讓那些瞧不起三房庶出的下人立時感到了朝廷三品大員的威嚴。


    安國公看了甚覺欣慰。


    老太太的嘴角很明顯地瞥了瞥,這麽些年她越發被奉承得連假意也不會做了,倒是沒什麽變化,隻是嘴角兩側的紋路更深了,戾氣越發重了,渾身散發出一股腐氣。都說老人該越老越慈祥,可在老太太身上一絲兒也是感受不到的。黑夜裏若看著她,還有些怕人。


    大太太和二太太這兩年都略微老了些。大太太一襲醬金色團花褙子並紫紅馬麵裙,眼角的魚尾紋添了不少,顯出一股疲憊老態,但麵團團的臉帶著白潤的慈意,更像尊菩薩了。


    二太太是寶藍繡纏枝蓮花鑲金色纏枝蓮邊沿的褙子,下頭一條粉色百褶裙,原本是挺好看的打扮,可抬眼看著她那張瘦皺的臉,就怎麽看怎麽覺得別扭了,一大把年紀這樣裝扮,也不想想她女兒都訂親要嫁人了。


    榮四和榮五挨著大太太和二太太站在一旁,都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榮四穿著一襲紫粉裙,襯著她白皙的肌膚十分亮麗,頭上插滿了金簪步搖,脖子上帶著個至少四兩重的金葵花瓔珞麒麟鎖。手腕上層層疊疊套著三個金鐲子,阿霧懷疑她是不是把能戴上的首飾都戴上了。整個兒一“金女”。


    榮五同榮四差不多高,比榮四豐腴些,但容顏更加秀麗嬌豔,額間墜著一顆大拇指指甲大小的明珠,看得人眼晴一亮。好一個端莊秀雅的姑娘。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榮五如今是眾所承認的“京城雙姝”之一,一身的貴女氣派,透衣而出,普普通通八分新的鵝黃衣裙,恁是被她穿著像個皇妃似的。


    崔氏和阿霧打量老太太三人的時候,她們也同時在打量崔氏和阿霧。


    崔氏這兩年過得極其舒心,豐腴圓潤了不少,比之在上京時的瘦黃憔悴,如今跟換了個人似的,一身兒的富態貴氣,白潤潤的一瞧就是個過得極暢心的婦人。身上到沒有特別打扮,但那衣裳的質地是上等錦緞,手腕上一個金鐲子瞧著不重,但是是累絲工藝,這工費隻怕比金子本身還貴。不吭聲兒地就把二太太給比出了酸氣兒。


    大太太是菩薩樣,就不好比了。


    不過崔氏如此,也在眾人預料之中。上不受婆婆、妯娌之氣,中間有丈夫疼愛,下頭女兒、兒子孝順、爭氣,自然過得好,學政又不是個窮差,崔氏這副模樣,不出格兒。


    但是阿霧就著實讓**吃一驚了。


    離京的時候,阿霧還是個小丫頭片子,身量也沒長,雖然十來歲了,瞧著還是個娃娃,矮墩墩,不過模樣從小就長得好,眉眼精致得畫的似的,但小丫頭再漂亮也就亮亮眼睛而已。


    再看如今的阿霧,那簡直是不得了了。


    榮四掐著手絹的手恨不能將手絹絞斷了。榮五心頭也“咯噔”了一聲。


    阿霧身上穿著那她在江蘇開的染坊新配出的顏色,取色來自上好青瓷的薄透之碧,帶著一絲釉色中的粉潤圓厚。方子是阿霧讓人深入擅長印染的苗蠻腹地去學的,九死一生換來的方子。因著這個方子,璀記的染坊短短兩年已經開遍了江南。


    阿霧身上的衣裳就是顏色別致些,做工也算精致,但款式是常樣,偏偏穿在她身上,這就是那衣裳的幸事了。阿霧的頭上簡簡單單隻戴了一朵珠花,渾身上下就這一件首飾。


    可就是這樣一身打扮,將整堂紫檀的家具和滿屋的金銀翠綠都比了下去。盈盈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脂粉汙顏色。


    玉不足以喻其骨,秋水不足以顯其神。豔比雲岫出巫山,麗掩春水浮皎月。


    當真叫人知道了,何謂“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今人真是錯用、濫用了這兩詞、八字。


    女孩子,到了十來歲上頭開始抽條,這就是丫頭要變成少女了,正所謂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其實指的就是開始抽條的時間。


    抽條時間因人而異,大夏朝的姑娘,貧家女有十五、六歲才行經的,世家女因從小有人調養身子,吃食也從不欠缺,燕窩、人參等補品也隔幾日就燉,因此十一、二歲行經的也有。


    阿霧是在去江蘇後,快滿十三歲時才行的經,眼瞧著就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起來,這時候同榮四、榮五站在一塊兒,個頭已經差不多了。


    隻是誰也沒料到,甚至包括阿霧自己,也沒想到她長大後居然美得如此驚人。忽一日,阿霧自己側頭,在西洋鏡裏不經意地瞥見了一個自己的側影,自己也被驚住了。


    人,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其實,美麗如顧惜惠、榮五這般那就是極幸運的,在京城貴女裏姿色稱得上數一、數二,令人驚訝、讚歎,說親事時,也算是助力,嫁了人,洞房花燭,夫君掀起蓋頭,必定要欣喜三分,借著新婚燕爾籠絡住君心,這下半輩子也就順順當當的開頭了。


    但是,阿霧的美,已經成了一種禍害。萬幸的是她父親如今已算是朝廷大員,祖父又是安國公,就是有那非分之想的人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可京裏勳貴萬千,禮部侍郎算不上什麽人物,有時候就是別人一句話就從位置上下來了。安國公府如今已漸漸衰落,別說護不護得住阿霧,能不拿阿霧去打通關節,已經是他們有良心了。


    為著這張臉,阿霧在江蘇時,便是在家裏也是帶著麵紗,等閑也不出門交際。


    阿霧隨著榮三爺和崔氏站起身時,安國公、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乃至在場伺候的婆子、丫頭瞬間都靜了靜。


    安國公看著阿霧的眼神明顯多了一分複雜,但很快就壓下了驚異,詢問了幾句榮三爺在路上的事情,然後就道:“這一路你們也辛苦了,你母親已經吩咐你大**把你們原先住的院子收拾幹淨了,回去歇一歇吧。咱們有的是說話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問,情之所鍾,因何而起,有時候就是不知所起。有時候簡簡單單一個聲音,就足夠了。


    唐大才子一心向學,更容易被不知名的春風就吹綠了。嘿嘿。**反而還不容易一見鍾情。


    再說,一日看盡長安花。


    給出解釋的人都是今人。說的士子登科後的春風得意。但是我覺得用在奉命探訪名園的探花身上,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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