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所有熟悉之人突然人間蒸發,會是什麽體驗?


    疑惑?恐懼?悲傷?


    青林站在自家門口,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隻覺得心口處有些空落。


    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原本住著二十三戶人家,共一百零六口人。


    今天一早起來,青林發現所有人消失無蹤。


    其中有他最親最近的爺爺和三位師傅。


    尋遍了村落,田野,山頭,依舊沒見到半個人影,青林回到自家門口,眺望遠方,怔怔出神。


    他們去了哪裏?


    這裏與世隔絕,十八年來,青林從未見過有人下山。


    他們不可能一夜之間全部離開而獨留下自己。


    難道妖邪作祟,擄走了所有人?亦或是被人殺害?


    那屍體呢?


    為何自己沒事?


    想到此處,青林自嘲一笑:以三位師傅的修為,世上有何人何妖能奈何得了?


    青林在村落轉了很多遍,發覺事情愈顯詭異。


    村子裏房屋向來夜不閉戶,裏麵擺設如故,東西沒少,整整齊齊。


    看樣子他們沒遇上什麽危險的事,更像是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般。


    散養在屋外的雞鴨,和不時傳來的幾聲狗吠一如往常,很好的證明了這一點。


    或許,他們隻是有事出去了,過幾天就會回來,青林這樣想著。


    站在自家門口,日升月落,院內的梧桐樹由綠泛黃,一陣微風吹過,樹葉片片飄落。


    不知不覺已從盛夏等到了初秋,天氣微微泛涼,村子裏依舊不見人影。


    青林的身影在這與世隔絕的僻靜村落裏分外孤單。


    他們不會回來了…


    青林默默轉身進入屋內。


    一定發生了非比尋常的事,爺爺,三位師傅和村裏的所有人不會無故消失,其中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要下山找他們…


    從屋內尋出了一些碎銀,取下掛在牆壁的木刀和竹劍,這是小時候爺爺給他做的玩具,也是他從小到大跟三位師傅修行所用的兵器。


    木刀挎在腰間,竹劍背在身後,衣著樸素的青林關好屋門,站在梧桐樹下,一張臉俊逸出塵,此刻卻有些迷茫。


    大地蒼茫,前途漫漫。


    該上哪找他們?


    眺望遠方天際,青天白雲間,一行大雁向南而去。


    青林嘴角噙著笑意,天氣漸涼,雁兒也要往更溫暖的地方安家了麽。


    他邁開腿,大步向前。


    向南而行…


    …


    青林從未下過山,但從爺爺和三位師傅口中,對外界有一個模糊的了解。


    大師傅說:世道險,人心惡,行走世間,福禍難測。


    二師傅說:人間仁義禮智信,不值世人一兩金,這世道,難、


    三師傅說:就你那點修為,出山後別人一根手指就能摁死你。


    青林都信了,畢竟他沒見過世麵。


    爺爺自小教他三要三不要的道理,現如今也依舊在耳邊絮繞。


    “要溫良恭謙,要心存善念,要不忘初心。


    不奸淫擄掠,不濫殺無辜,不貪得無厭。”


    青林記憶極好,這些話烙刻在心底,如今出山,須得小心翼翼。


    因為依照幾位師傅的說法,外麵的世界,很複雜,很危險…


    …


    一直向南前行,走過熟悉的村莊,穿過熟悉的田野,翻過熟悉的山頭,然後隻身沒入完全陌生的大山。


    一路穿林過澗,翻山越嶺,也不知走了多遠,此刻日落西山,前方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密林。


    “今天可能要露宿在這荒野山林了…”


    以他的修為,大可以禦空飛行,隻是青林不願這麽做。


    第一次走出與世隔絕的小山村,他想腳踏實地,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是否真如師傅們所說的那樣…


    當天色完全昏暗,一名身背竹劍,腰挎木刀的少年,披星戴月,一個人行走在浩瀚無垠的荒野密林間。


    青林並不怕黑,黑暗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他的目光依舊能看清很遠的地方。


    再次翻過一道山嶺,遠處的半山腰處,突然出現了一絲朦朧的燈火,飄飄渺渺,又像風中搖曳的燭火。


    “那裏可能有人居住,可以借宿一晚。”


    離那道光亮越來越近,周圍卻開始泛起了一層薄霧,朦朦朧朧,遮擋住天上星月,不遠處那道燈火卻越來越清晰。


    臨近了才發現,好大一間莊子,莊子有塊牌匾,被迷霧籠罩,看不真切,牌匾兩頭分掛兩個大紅燈籠,分外醒目,青林先前在山頭,看到的燈火,是這燈籠被風吹動,搖擺不定,顯得縹緲。


    並未叩門,這荒山野嶺,罕無人跡,有人家已極不尋常,怎麽會有這樣大一莊子?


    更詭異的是,透過窗戶紙,屋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事出尋常必有妖。


    青林雖未見過世麵,但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正思量間,莊子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門口兩邊各站一個看上去很喜慶的白胖娃娃,帶一頂烏黑小帽,衝青林露出笑意。


    “公子一路風塵,不如進莊內歇歇腳,飲一杯熱茶,休息好了,明早才好趕路。”


    透過屋門,青林見莊內大堂擺著數張桌子,人影聳動,有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好不熱鬧。


    與寂寂無聲的荒山野嶺相比,麵前喧嘩吵鬧的莊內好似另一個世界。


    “這些都是莊內客人,今晚正好擺宴設席,款待大家,公子來的正巧,如不嫌棄,可以與大夥一起薄飲幾杯,吃些東西。”


    兩個白胖娃娃年紀雖然小,說話卻一套接一套,臉上笑容可掬,看起來很和善,讓人不忍拒絕。


    “好。”


    認真想了想,青林點了點頭。


    進入莊內,目光不停在四周和那些在不同桌上把酒言歡的人身上掃視。


    莊內擺有八張四角桌,每張桌坐落幾人,男女皆有,桌上擺著各色佳肴美酒,那些人見青林進來,置若罔聞,自顧談笑飲酒。


    門口,白胖娃娃望著青林的背影笑的很開心,嘴角咧開,伸出猩紅長舌,黏黏的繞著整張臉舔了一圈。


    “這道點心真嫩。”


    “這人背著兵刃,可能是修行中人,暫時看不出深淺,要小心一些。”另一名娃娃開口。


    “木刀和竹劍,就這?也算是兵刃?”


    “別掉以輕心,莫忘了十年前白老大的下場,我們的宗旨一向是,寧放過,不吃錯。”


    “說的也是,那先探探他的底…”


    有位丫鬟裝扮的人引導青林至一張無人桌前落座,隨即端上來色香味俱的酒水佳肴。


    青林並未動桌上的美味,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往四周掃視,很奇怪,其餘那些賓客對他的存在置若罔聞,就好像他不存在一般。


    莊內寬敞,但擺設極為簡單,連裏屋都沒有,看上去極其古怪。


    四周窗戶糊著花白紙,唯一引起青林注意的,是頂梁上掛著的那把紅色油紙傘,顏色鮮紅,孤零零墜在上方,略顯孤單。


    除此之外,還聞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就像河裏死掉後漂在水麵被太陽暴曬後的臭魚,若有若無,著實讓人難受的緊。


    “這道點心我們怎麽分?”


    “四肢歸我,內髒給你,腦漿一人一半。”


    “屁股呢?”


    “屁股不要,給你了。”


    “呸…我也不要…”


    聽著兩個胖娃娃在身後不遠處竊竊私語,青林不由側頭問了一句:“請問,你們剛才有在說屁股嗎?”


    “是的,辟穀,聽說修行之人,修為高到一定境界,能不吃不喝,達到辟穀之境,我看公子背劍挎刀,氣勢不凡,想必也是那修行中人,修為肯定不淺吧?”


    青林想起爺爺說在外要溫良恭謙,謙虛低調,微笑著擺擺手:“在下修為淺薄,並未入流…”


    “哦,那我們就放心了。”


    “什麽?”


    胖娃娃打了個哈哈:“我是說,公子可以放心用膳了,吃飽喝足,好上路。”


    “好-上-路。”


    這三個字說的很慢,似乎另有深意。


    青林發現,兩個白胖娃娃說完這話後,正一起盯著自己,咧嘴笑著,那眼神,似曾相識。


    對了,嗜酒如命的三師父點典看到酒是這樣的目光。


    大師傅楊凡看到隔壁林二嫂在小溪俯身洗衣時,也是這種目光。


    興奮,渴望…


    隻是他們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多久,便移開了,隨後兩人退到青林身後,稍遠一些的地方。


    “我就說吧,這人看起來普普通通,年紀又輕,怎麽可能是修為高深的修煉之人。”


    “小心使得萬年船,你忘記十年前白老大的下場了。”


    想起十年前那一幕,兩個胖娃娃心中至今有些發寒。


    白老大是一條修煉數百年的白蟒,是此間莊子原先的主人,在這片山嶺叱吒了幾百年,其間,不知有多少路過,或誤入此地的人被它吞了,吸取精血。


    直到那一天,一個少年牽著一個幾歲的小女孩路過此地。


    見有點心上門,白老大當場露出原型,對他們張開血盆大口,然後…然後它就被那看起來很弱小的少年活生生扒了皮,剜了膽…


    這一幕讓當時還很弱小的它們嚇破了膽,也幸虧它們當時太過弱小,又隱藏的極好,並未引起那少年注意。


    少年領著小女孩走後,它們既驚又喜,吞掉了白老大的血肉後,修為突飛猛進,成了這間莊子的新主人。


    這十年有不少人路過此地,被它們吃了,煉化其氣血,修為一直在增進。


    隻是當初白老大的下場給它們提了一個醒,這些年它們一直堅持一個原則:寧放過,不殺錯,穩健至上,從無披露。


    “我們現在就把他分了吧,他看起來很嫩,我實在有點忍不住了。”


    其中一名胖娃娃流著哈喇,長長的舌頭一直在舔著嘴角。


    “再等等…總感覺今晚有點不太對勁…你看見頂梁那把異常鮮豔的紅色油紙傘沒?


    最近聽到一個秘聞,龍殷有個洛娘娘,修為恐怖,行蹤詭秘,最喜歡去崇山峻嶺,險惡荒涼之處,收服那些山精鬼魅,納為已用,順者昌,逆者亡,無數比白老大還厲害的家夥都死在她手中。


    聽說她每每現身,必會撐一把顏色豔麗好似鮮血一般的紅油紙傘…”


    胖娃娃有些惴惴不安。


    另一名娃娃嗤之以鼻:“你想多了,半年前屋頂漏水,那傘是我掛上去的。”


    “可我記得,你掛上去的是一把綠傘。”


    “唉,這麽久了,褪色了很正常,你管那傘是紅的綠的白的,反正我餓了,要吃點心。”


    正說話的胖娃娃望著青林背影兩眼放光,哈喇流了一地。


    另一名娃娃無可奈何,隻得點了點頭。


    得到示意,流哈喇子的胖娃娃咧嘴一笑,露出滿嘴獠牙,又長又黏的舌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住數丈開外的少年脖頸,猛地一扯。


    “哢”


    想象中的脖子斷裂聲並未出現,反而出現了另一種奇怪的聲音。


    “咦?”


    胖娃娃將舌頭縮了回來,發出一聲驚疑,前方那個少年,不見了…


    正當他側頭想詢問自己的夥伴時,一柄竹劍,將他夥伴的脖頸,刺了個通透。


    竹劍散發白色寒氣,小夥伴表情驚恐卻已凝固,被劍身寒氣所侵,化作一座冰雕,那道詭異的“哢”聲,就是從小夥伴身上發出的。


    隨即哢哢聲不絕於耳,它眼睜睜看著小夥伴如碎裂的瓷器一般,散落在地,化作冰屑。


    那個少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它身後。


    “你們的障眼法,太拙劣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出現在心頭,它仿佛體會到了十年前白老大被剝皮剜膽時的心情,這一次,它們看走眼了…


    “說好的的修為淺薄,並未入流…


    嗬--嗬!”


    胖娃娃毫不猶豫,身形化作一道閃電,想要逃離,卻被一道青光以更快的速度透體而過,然後栽倒在地。


    青光回歸青林體內,莊內突然發出一聲巨響。


    原本燈火通明的內堂立陷黑暗,一股股腐敗難聞的氣息直撲麵門。


    障眼法一破,莊子立刻露出本來麵目。


    隻見這裏十分破敗,蛛網遍地,積了厚厚一層灰,房梁上方破了幾個大洞,月光照進屋內,滿天繁星一眼可見。


    先前那些賓客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滿地的幹屍枯骨,枯骨身上的破爛衣服,與那些談笑飲酒的賓客倒有幾分相似,應該是枉死在這裏的倒黴鬼。


    死了還被利用,著實可憐。


    四角桌變了東倒西歪的爛棺材,原本的美味佳肴則成了臭泥,蛆蟲和爛骨頭。


    栽倒在地的白胖娃娃也露出真身,是一隻大如磨盤的三腳白蟾蜍,頭頂長著一個大黑疙瘩,極其醜陋。


    散落一地的屍骨,有些還殘缺不全,看來這兩隻白色三腳蟾蜍,沒少禍害人。


    青林默默出了莊子,原本籠罩在四周的迷霧消失不見,整座莊子在皎潔月光下露出真容。


    門口上方掛著紅燈籠成了慘白色,正中間的牌匾塌了一半,上麵赫然書寫兩個大字:


    義--莊!


    這義莊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建的,破敗成這樣,肯定荒廢了許久,沒想到成了這些妖邪之物的福地。


    仔細看了看周遭地勢,義莊選址很講究,這是個藏風聚氣的聚陰之地,周圍山嶺間的源氣源源不斷向此匯聚,這原本是好事,源氣可以使停留在義莊的屍體保存得更久,沒那麽快腐爛。


    但同樣吸引了山間那些妖魅鬼怪,將此當作老巢,興風作浪,禍害路人。


    既然義莊已經荒廢,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青林握緊竹劍輕輕一揮,白色劍芒衝天而起,一劍把本就破敗的義莊劈做兩半,隨即坍塌,變成一片廢墟。


    這一劍,不僅毀了義莊,也將此處藏風聚氣的地勢破壞殆盡,相信以後不會有什麽妖邪再來此地禍害他人。


    月光下,青林的目光忽地一凝,廢墟中,那把鮮豔奪目的紅色油紙傘,靜靜的躺在其中,纖塵不染…


    視線在紅紙傘上停留了許久,眼中閃爍著不同尋常的光芒,但終究未上前,反而將竹劍重新背在身後,一轉身,繼續往南,瀟灑而去。


    青林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嘴裏輕輕哼著一句話:


    “紅紙傘,窗花花,莊內兩個胖娃娃,一個兩個還有它…”


    僻靜無人的荒野山林,青林的身影漸行漸遠,很快消失在了這片山嶺之間。


    已成一片廢墟的義莊之上,卻不知何時立著一個身段妖嬈,身著一襲碧綠長裙,紗巾罩麵的阿挪女子,左手撐一把鮮紅欲滴的紅色油紙傘,身形飄渺,望著漸行漸遠的竹劍少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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