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我不配。”周自珩垂下了頭, 後退了半步。


    “我一個演員, 都沒有辦法在你麵前演得合格一點, 說著想讓你為我……可我連一個親密的舉動都做不出來。我這種段位,的確是不配跟你玩。”


    沒有任何感情經驗, 完全是一張白紙, 遇到夏習清這樣的對手, 就隻能被他任意拿捏。可老實說,就算是被拿捏被擺布,他也沒有怨言,他樂意。


    周自珩雙手握著拳頭, 又鬆開,“其實我從來就沒想過跟你玩什麽手段, 我隻是太想知道……”


    太想知道在你心裏我究竟是什麽位子。太想知道你有沒有那麽一點點可能喜歡上我。


    太想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我喜歡你,一直想著什麽時候甩開我。


    “……對不起。”周自珩抹了把臉, “對不起,今天這件事是我做錯了,我不應該不拒絕宋念,老實說這樣做也挺折磨我自己的。”他深吸了一口氣, 之前臉上憤怒的表情都消失無蹤,他笑了一下,“你是自由的,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隻是我該死的占有欲在折磨我,不是你的錯。


    他的心曾經是一片蔥蔥鬱鬱森林。


    喜歡上夏習清之後, 這片森林就著了大火,熊熊烈焰,濃煙滾滾,再厲害的消防隊麵對這樣的火勢也是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火焰蔓延,直到燒成一片死灰。


    他以為可以及時收手,卻發現根本沒有回頭路。


    看著周自珩臉上的笑,夏習清的心突然抽疼了一下,他其實並不想看到周自珩這樣,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那麽刺耳的話去激他,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


    倘若換成隨便哪個小情人,故意在他麵前作秀,夏習清至多甩手走開就此結束關係,一句話都不會說,他也知道周自珩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的事,連碰都沒碰一下宋念。


    他隻是在試探。


    當他發現周自珩在試探自己的時候,他心底的害怕多於憤怒。


    害怕被看清的恐懼觸發了自我保護機製,迫使他做出過激反應。


    夏習清試著開口,卻艱難無比,“我……”


    等了好久,周自珩也沒有等到夏習清的話,他的心就這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高高地拋起,又重重地落下。


    “你現在不願意原諒我,沒關係。”周自珩甚至不敢碰夏習清,一開始是為了演,現在是因為愧疚,害怕夏習清做出更激烈的反抗,“對不起,你別生氣了,我剛剛就一直感覺你有點……。”


    不舒服。


    這三個字還沒有說出口,背靠著烘幹機的夏習清差點沒站住,手扶了一下洗手台才撐住,周自珩心咯噔一下提起來,什麽都顧不上直接將夏習清抱在懷裏,夏習清使了全部力氣去推他,根本推不開。


    周自珩這才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不正常熱度,他鬆開懷抱伸手去探夏習清的額頭,被他躲開,沒有辦法周自珩隻能扶住他的後頸,用自己的額頭抵上他的。


    “一會兒被別人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周自珩急得都差點對他發火,很快又壓住情緒,把聲音放軟,“大不了上個八卦頭條,隻要你不在乎。”


    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夏習清沒有說話,也沒有掙紮。周自珩吸了吸鼻子,把自己的額頭拿開,“你發燒了,我們回酒店。”


    “我一個男人,感冒發燒又不是什麽大病,他們還在包間裏,我給笑笑打個電話就行。”


    周自珩隻當沒有聽到這句話,自顧自接著說自己的,“你還能走路嗎?算了,你別走了。我背你。”說著他就半蹲在夏習清的麵前,“上來,我們回去。”


    他又想到,生病的人都很脆弱,自己不應該用這麽強硬的態度。於是他又回過頭,仰著臉看向夏習清,“上來吧。”


    夏習清的鼻子發酸,這個人為什麽要一再忍受自己的刻薄和荒唐,越是這樣,他越是覺得自己可恨又可悲。他不止一次故意讓周自珩吃醋,讓周自珩失去他應有的冷靜自持。周自珩隻不過是想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就被他這樣折磨。


    他彎下腰,抱住了周自珩的後背,向他妥協,也向他自己妥協。周自珩後繞的雙臂牢牢地抱住了他的大腿,將他背好。


    夏習清把頭埋在周自珩的側頸。


    那首歌果然是唱給自己的。


    不能容他寵壞,不要對他倚賴。


    說來容易。夏習清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的身上獲得過這麽多的愛,多到他從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在想,假如有一天,假如周自珩不要他了,他又該怎麽辦。


    如果是以前,他還可以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活得瀟灑,因為他從來沒有被愛過。


    可現在了,他分明被愛過了,要怎麽才能裝作從來沒有得到過。


    要怎麽才能坦然失去呢?


    “對不起,你生病了我都沒有好好照顧你。”周自珩背著他走進電梯,“我真的……”


    “我們這種關係,你本來就沒有必要照顧我。”


    沒有資格這幾個字恐怕更貼切吧。周自珩低著頭,笑著說,“誰說沒有必要,就算是朋友,生病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再不濟,我們現在也是同事……”


    夏習清渾身刺得疼,明明這些話都是自己逼著他說的,可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卻這麽難受。


    被他一路背著下了樓,他們這次本來就是開的普通轎車來的,周自珩自己拿著鑰匙,把夏習清放到了副駕駛,給他係好安全帶,從後座拿來了一個保溫杯擰開蓋子遞給他,“喝點熱水。”周自珩坐到了駕駛座上,又伸手摸了摸夏習清的額頭,“你出冷汗了。”他又從後座拿了條小毯子蓋在夏習清的身上,替他把車窗關上。


    這條毯子眼熟得很,夏習清抿了一口熱水,記憶在氤氳的霧氣裏被撥回來。


    原來他下午在化妝室睡覺的時候,是周自珩蓋的毯子。


    酒店離ktv不算遠,十分鍾的車程,路上的時候周自珩給昆導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自己把夏習清送回去休息。電話掛斷,正好是紅燈,車子緩緩刹住,等在路口。


    “對不起。”


    夏習清忽然開口道歉,周自珩怔住了,猛地轉過頭看向他。


    “我……”夏習清的手緊緊抓著杯壁,抿了一下嘴唇,“我知道我做的事有多傷人。”


    周自珩從沒想過夏習清會對他有愧疚,“不,這都還好,我既然說過我都可以承受,那我一定做得到,否則我不會說出來。”紅綠燈交換,他踩上油門,“而且是我先挑起來的,說到底是我自作自受。”


    夏習清低下眉眼,如果今天他們撕破臉,他心裏可能會更好受些。可周自珩這樣妥協,反而叫他難過。


    一路上燒得昏昏沉沉,感知都變得模糊,直到周自珩把他放在床上才清醒一點,他看著周自珩替他蓋好被子,每一個被子角都掖得牢牢的,密不透風。


    “你喝了酒,現在也不能隨便吃藥。”他從自己的醫藥箱裏拿出溫度計,使勁甩了兩下伸進被子裏,“可能會有點冰。”看著夏習清被溫度計冰得皺了皺眉,周自珩心裏忽然就軟成一灘水,隻想抱著他不撒手。


    量體溫的時間他去打了盆涼水,把自己的毛巾浸濕了又擰幹,疊好放在夏習清的額頭上。


    “應該好了。”夏習清自己拿出溫度計,周自珩接過來一看,一顆懸著的心下來不少,“還好還好,37.7度,低燒,低燒。”他一麵喃喃自語一麵把溫度計放在桌子上,“不然不吃藥是不行的。”


    夏習清看著他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忙來忙去,心裏更加難受。


    “我小時候經常生病。”說完開場白,夏習清就忍不住在心裏嘲笑自己,感冒發燒真的可以當做是脆弱的借口嗎。


    可周自珩就這麽握住了他的手,跪坐在床邊眼神柔軟地望著他,看得他不忍心話盡於此。


    “有一次燒得人都說不出話了,可還是要被拉去參加一場藝術宴會,因為我媽答應了別人要帶我出席。”夏習清每一次說到以前的事,眼睛就不自覺垂下來,仿佛關起一扇門一樣,害怕被人看到裏頭藏起的東西,“我其實很難受,發燒的時候渾身的骨頭不都會很疼嗎,我就哭,我媽一開始還會哄我,告訴我一結束就帶我去看病,我還是一直哭,哭得別人都看我,她就覺得我不給她麵子,覺得我丟人了。”


    他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顫在周自珩的心上。周自珩輕輕吻了一下夏習清的手背,又用拇指輕柔地蹭了蹭,“那時候你多大?”


    夏習清吸了一下鼻子,“記不清了,大概上幼兒園?小學?反正挺小的。”他仰著臉望向天花板,輕笑了一聲,“從那以後,我生病再也不告訴別人,不給別人添麻煩。隻要死不了,都沒關係。”


    他說這句話的樣子,和劇本裏的江桐一模一樣。


    周自珩坐上床邊,夏習清立刻撇過臉朝向另一邊,他也不介意,隻是更緊地握住他的手。


    “生病就應該被照顧。”他取下夏習清額頭上的毛巾,放在涼水裏重新浸了浸,擰幹了輕輕擱在他的額頭上,“錯的不是你,是你的父母。”


    夏習清沒有說話,他覺得自己任性得過了頭。最尖銳的刺紮進一團軟肉裏,沒有遭遇退縮,反倒被他忍著疼用柔軟裹住自己的刺。


    最後刺和軟肉長在一起,拔不出,也割不去。


    眼皮重得抬不起來,隻感覺有一雙手緊緊握著他的手,沒有鬆開過,直到他沉入溫熱的夢潭。


    半夜的時候夏習清被熱得醒過來,睜眼的時候發現周自珩隔著被子緊緊地抱住他,大概是把他踢被子再著涼,抱得緊緊的。


    夏習清稍微動了一下,周自珩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手就已經摸索著探到夏習清的額頭上,又用自己的額頭去靠,嘴裏還迷迷糊糊念叨著,“退了,退了……”


    他的手輕輕拍著夏習清的後背,像是慣性動作一樣。


    “乖……”


    很快,他手上的動作漸漸地緩下來,最後歸於平靜。


    等到他終於沉入夢裏,夏習清才敢放肆去看他的臉孔,毫無征兆地,眼淚就流了下來。他緊緊地抱住周自珩,無聲地在他的懷裏哭泣。


    為什麽要讓自己感受到被愛的滋味。


    這張被周自珩開出的藥方,和毒·藥也沒什麽兩樣。


    淩晨五點的時候周自珩被鬧鍾吵醒,他斷斷續續睡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兩三個小時,可早上還有戲要拍,沒有辦法。


    退燒後的夏習清還在熟睡,周自珩坐在床邊凝視他許久,最後在他的鼻尖悄悄印上一吻,這才舍得離開。


    醒來的時候夏習清渾身都舒坦了很多,大病初愈的感覺有點恍惚,他看著笑笑在房間裏忙活著,幫他打開皮蛋瘦肉粥的蓋子,“這個還有點燙,涼一會兒再吃不然燙著嗓子。”笑笑埋怨了他兩句,“我就怕你生病,結果還是病了,自珩說你一起床就帶你去看醫生,去拿藥吃。”


    “……他走了?”


    “早上五點的戲。”笑笑把從夏習清房間裏的行李箱打開,“你穿什麽?我給你拿出來。”


    “都可以。”夏習清從床上坐起來,滿心空蕩蕩的,他知道周自珩要去拍戲,可醒來看不到他,還是覺得難過。


    自己什麽時候已經變成這樣了。


    患得患失。


    後來的一個星期,兩個人都維持著之前的那種關係,宋念依然會熱情地來找周自珩,可都被他拒絕,她的戲份本來也不多,充其量算是高坤的一個未果的初戀。


    她殺青的那天正好是周自珩的一場哭戲,也是他在整個劇本裏唯一的哭戲。


    那是高坤向玲玲坦白自己染病的戲份。


    這一段導演用了手持的特寫鏡頭,捕捉高坤臉上的表情。


    “你……你究竟得什麽病了?你說啊?”玲玲的表情有些不耐煩,“你這麽一直吞吞吐吐什麽意思?”


    高坤的眼神閃躲著,舔了舔幹燥的下嘴唇,啞著嗓子開口,“我……”他似乎也厭惡了自己這樣孬種,咬咬牙幹脆地開口,一字一句說得幹脆利落,仿佛等待著壯烈犧牲的結局。


    “艾滋。我得的是艾滋病。”


    另一個鏡頭對著的是玲玲,她眉頭蹙起來,先是不敢相信,而後又笑出來,“不是,你開什麽玩笑?你怎麽可能……”


    “抽血的時候,針管……針管二次汙染。”高坤低下頭,“我要是有一個字騙你,天打雷劈。”


    玲玲沒有說話,她低頭摸了根煙出來,手抖著按了半天打火機,怎麽都點不燃那火,高坤試圖靠近一步,被她反應過激地退後。


    “別過來。”她將打火機扔在地上,煙也從手指間掉落,“你什麽時候檢查出來的?這個星期?還是上個星期?”她雙手抱著自己的胳膊,“你不會傳給我吧,我們也沒上過床,隻是接了個吻。應該不會傳染的,肯定不會的……”


    她自言自語地說著話,仿佛麵前空無一人,可她又看向高坤,眼神複雜。


    “你……你以後……”


    後麵的話她忽然說不出了,也就幹脆不說了,直接踩著她的高跟鞋轉過身。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音清脆又殘忍。


    其實高坤一開始就料到了這樣的結局,但他還是不想騙她。


    鏡頭裏,高坤低著頭,腳踩著地上的打火機,廉價的塑料殼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著,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的眉頭要皺起,又被自己強硬地撐開,雙手插在口袋裏,倔強地咧著嘴角。


    之前的特寫鏡頭一點點後退,他的全身逐漸出現在畫麵中,高坤將腳抬起,放過了那個小小的打火機,他蹲下來將它撿起,又撿起之前被她丟棄在這裏的那隻香煙,遞到自己嘴邊,然後像她之前那樣按著,按了好幾次,終於有了火。


    風中閃動的微弱火光一點點吞噬煙卷,一縷飄忽的煙終於得到機會逃逸到天邊。


    高坤猛地吸了一大口,被嗆得漲紅了臉咳嗽,越咳越猛,他隻能捂住自己的嘴。鏡頭前的煙霧漸漸散去,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大滴大滴地往地上掉,淺灰色的地麵被液體浸濕成深色,像是舊衣服上怎麽都去不掉的汙斑。


    他的肩膀不住地抖動著,眼淚流了滿臉。抬手抹掉之後他又吸了一口,像是歎息一樣吐出煙霧,然後低下頭,任由眼淚往下掉。


    “……這不就學會抽煙了嗎。”他的聲音沙啞,低頭笑著,笑聲悲涼又絕望。


    “挺簡單的。”


    他把煙夾在指間,一屁股坐在地上,頭埋在屈起的雙膝上,渾身顫抖。


    煙灰和淚水一樣掉落。


    片場的人都靜靜地看著,誰也不說話。


    “過。”導演喊了停,可周自珩不像之前一樣,不管是多大情緒的戲,他都可以一下子就抽身,可已經結束了,他還坐在那個地方,肩膀還在抖。


    昆城發現不對,夏習清就在他的身邊,他自然而然第一個問他,“自珩最近怎麽了?”


    夏習清搖了搖頭,說了謊,“我不知道。”


    “失戀了嗎?他不是沒有戀愛嘛。”昆城語氣沉重,“我之前以為這一場戲他得磨很久,我看過自珩之前的片子,他是個有天分的,但很明顯是沒有戀愛經驗的。”他笑了笑,“他之前一遇到感情戲,就脫了,從那種情境中脫出去了。如果是一般的那種青澀的感情,還可以用他的演技彌補,但是真的要掏情緒去演的大戲,他演不了,他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情緒可以掏。”


    昆城看著屏幕,“所以我以前就說,演員還是得戀愛的,不然讓他們去演不存在的東西,太強人所難了。”


    “他這忽然開竅,我是真沒想到。”


    夏習清沒聽完他說的話,也聽不下去了,“我去看看他。”說著他走向仍舊坐在地上的周自珩,比他早一步的是搭對手戲的宋念。


    “自珩,你沒事吧?”宋念開口滿是擔憂。夏習清的腳步放慢了些。


    周自珩仍舊埋著頭,抬手擺了一下,像是拒絕,宋念正猶豫要不要拉他起來,一隻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抽掉了他指尖還夾著的那根煙,抓住了周自珩的手。


    幾乎是一瞬間,周自珩的頭抬起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是誰握住了自己,也比任何人都不敢相信。


    夏習清半蹲在周自珩的麵前,將煙頭在地上碾了碾,伸過手去拍了拍周自珩的背,“你怎麽像個孩子,哭起來沒個完。”說完他又摸了摸周自珩的後腦勺,“這麽傷心啊。”


    周自珩難得從他的身上得到這些安慰,眼淚又一次不受控製湧出來,實在丟人。


    夏習清差點忘了,周自珩本來就是個孩子,沒有任何經驗,有的隻有一腔熱血和赤誠的心,可再赤城再熱切,也有遇冷退縮的時候。


    他回頭對宋念溫和地笑笑,“你在這兒他可能覺得有點兒跌份,沒事兒,他一會兒就好了。”


    這麽明顯的逐客,宋念心裏很清楚,她也笑了笑,“那我先過去了,我今天殺青,晚上一起吃飯啊。”


    等到宋念一走,夏習清就伸手抱住了周自珩,摸著他的頭毫不留情地嘲笑,“小孩子才會這麽哭。”


    本來周自珩就覺得很丟臉了,偏偏夏習清還要在他傷口上撒鹽,為了保住自己的自尊,他隻好回懟道,“你也這麽哭過。”


    夏習清嚇了一跳,還以為發燒那天他在周自珩懷裏哭被他發現了,他一下子推開周自珩,“你那天醒著?”


    “什麽醒著……”周自珩抹了把臉,“我就沒醉啊,醉的人是你,你自己喝得爛醉抱著我哭,一直哭。”


    醉?夏習清皺起眉,難道他們說的不是同一天,“什麽時候?”


    “思睿跟我們喝伏特加那天,錄完節目之後。”周自珩也察覺出一點不對,“不然你以為哪天?”


    夏習清躲開了這個話題,生拉硬拽把周自珩拉起來,拿出濕紙巾扔他懷裏,“自己擦擦。”


    “哭得我頭疼。”周自珩仰起頭,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夏習清忽然發現,他的左手無名指戴上了一枚素銀戒指,之前一直沒有的。


    他想開口問,又猶豫了。


    “導演等著呢,你快過去。”


    宋念是個會來事兒的性格,劇組上下都喜歡她,殺青的時候副導演特意買了個大蛋糕給她慶祝。


    晚飯前夏習清回房車上換衣服,車上沒人,他自己關上了門也沒開燈,忽然聽見車外有什麽聲音,好像是小羅和笑笑。


    “這個宋念真是無語,這是他們團隊買的熱搜吧,還有這些營銷號。她怎麽這麽不要臉啊,誰跟他有緋聞啊,我們自珩是什麽家世的怎麽會跟她……”


    “噓!你可小點聲吧別讓自珩聽見,還有那誰。這件事蔣茵姐肯定會處理的,都是小事兒這算什麽啊。”


    夏習清胡亂把t恤套在頭上,拿出手機,微博直接推送了一條消息。


    [周自珩宋念因戲生情!?各種情侶物品石錘放出?]


    這種標題黨……他點進去看了一眼,裏頭無非是一些同款的衣服和鞋子,還有上次一起去吃飯的視頻截圖,大部分都是斷章取義。就算夏習清再怎麽混賬,也很清楚周自珩對宋念是半點別的意思都沒有的。


    手指滑到最後一張圖,夏習清的手頓住了。


    那是他今天上午才發現的那枚素銀戒指。相對應的,宋念曾經在自己的微博曬出過一枚款型類似的鉑金戒指,不過日期已經是上上個月。


    夏習清關了手機,一下子拉開車門,嚇了還站著門口的小羅和笑笑一大跳。


    “習、習清?你在車裏啊。”


    “怎麽了?你們怎麽在這?”夏習清把耳機摘下來,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去吃飯吧你們。”說完他自己朝著大部隊走過去,路上遇到道具組一個小姑娘,她甜甜地朝夏習清笑了一下,“習清,吃飯去?”


    “嗯,”夏習清也禮貌地笑了笑,還幫她拿了一個裝道具的大袋子,兩人並肩走了兩步,他忽然想起些什麽,“……對了曉夢,你們組負責自珩道具的人是誰啊?”


    天還沒黑,夏習清借口逃了殺青宴,自己一個人戴著口罩,繞著華安裏狹窄擁擠的社區走著,周自珩打了好幾個電話,他回了一條短信,說自己有事,去找以前的同學了。


    他說過的謊多到不勝枚舉,但現在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會撒謊了,尤其是麵對周自珩的時候。


    悶熱的氣溫扭曲著情緒,經過一家老舊的音像店,外放的喇叭音質很差,但放的歌品味到是不俗,起碼不是那種爛大街的廣場舞伴奏。


    夏習清站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望著牆上斑駁的海報,歌詞模糊又清楚地往耳朵裏灌。


    [誰讓我的生涯天涯極苦悶


    開過天堂幻彩的大門


    我都堅持追尋命中的一半


    強硬到自滿]


    他低下頭。


    周自珩親手為他打開那扇幻彩大門,通往天堂。


    但他不敢踏進去,他不屬於那裏。


    調轉方向漫無目的地打轉,到處都是煙火氣圍繞著,隻有他一個人冷冰冰的。如果周自珩沒有遇到他,他或許還是那個天資聰穎又幸福的演員,演不出失去的悲痛感。


    如果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接受,可以不下意識逃避就好了。


    可這完全就是把自己身體裏的一部分割裂出去,太難了。


    不知怎麽的,他走進了一個涵洞,裏麵好像是積了水,附近一個人都沒有,夏習清抬頭望過去,這個涵洞和華安裏所有的涵洞都不一樣,它的頂蓋不是不見天光的鋼筋水泥,而是薄荷綠的塑料棚蓋,還沒消退的陽光從上麵打下來,折射成漂亮的綠色,如夢如幻。


    夏習清卷起褲腿走進去,仿佛被綺麗童話吸引的孩子,一步步靠近洞穴中的珍寶。


    爛漫的薄荷色光線將他包裹,涵洞內的牆壁也是藍綠色的,和變了光彩的陽光融為一體。夏習清覺得驚喜,這個在外界看來混亂擁擠的地方竟然藏著這麽一個漂亮的隧道,色彩的美妙讓他暫時忘記了地上的積水,也忘了來到這裏的初衷。


    忽然,他聽見聲響,正要戴上口罩。卻發現隧道的轉角走過來的,不是別人。


    是同樣訝異的周自珩。


    “你怎麽在這裏?”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周自珩遠遠看著他,兩個人的小腿都埋在積水裏,水麵蕩起的波紋扯著兩個人,成了唯一的維係。


    自己劣質的謊言就這麽被拆穿,夏習清不由得低頭,啞然失笑,過了一會兒才又抬起頭,“我不想去殺青宴,四處轉轉。”


    “也不想見我?”


    夏習清點點頭,沒有說謊。


    周自珩苦笑了一下,仰頭看了看半透明的涵洞頂,薄荷色的夕陽蒙在他的臉上,“這個地方是我上個星期發現的,很漂亮對吧,一進來心情就會變得好起來。”


    上個星期……


    “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水族館,走在水族館的隧道裏,我就覺得自己和那些魚一樣,可以自由自在在海裏遊泳。”周自珩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好久沒去了,以後應該也不能隨便去了。”


    他低下頭去看夏習清,“你說這裏是不是很像水族館的隧道。”


    夏習清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


    “真好啊。隻有我們兩個遊客。”


    “嗯……”


    周自珩有一個怪毛病,難過的時候說一些亂七八糟沒有邊界的話,這個毛病早就被夏習清發現了,他在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已。


    “你應該聽說過薛定諤的貓吧,”周自珩果然又開始了他一貫的老毛病,“你肯定知道。不過其實大家對這個理論都有誤解,人們總是把薛定諤的貓理解成一個二分類的選擇,a或者非a,其實不是的,那是一種疊加態,是a且非a,就好比被他關在盒子裏的那隻貓,他的狀態並不是生或死,而是生且死。除非他打開盒子確認,這種疊加態都不會坍縮。”


    夏習清低著頭靜靜聽他說著,像個十分稱職的聽眾。


    “我第一次學到這個理論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什麽,你知道嗎?”他頓了頓,沒有等夏習清回應,“我覺得那隻貓好可憐,如果是我,一定舍不得把它放進去,可如果放進去了,我也一定舍不得打開盒子,去確認他究竟有沒有活下來。”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果然,輪到我的時候,我的確不敢去打開。”


    夏習清微微皺眉,抬眼去看他。


    “如果不打開這個盒子,我可以假裝他活著,就這樣維持表麵的美滿。”周自珩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我們會永遠困在這個疊加態之中,你或許愛我,或許不會,總之誰也不知道結果。”


    “如果我的感情隻是簡簡單單停留在喜歡的層麵,我會安於這個疊加態,隻要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快樂就夠了。我喜歡你的才華,你的狡黠,你眼角眉梢的風情。你的缺點,你的過去,甚至你和別人之間的曖昧,都不足以影響我。”


    夏習清早就看出來了,可親耳聽見他說,夏習清的心還是不由得顫了顫。


    “但是不行,我控製不了這份感情瘋長,他自己變成了愛,然後我就沒轍了,我開始妒忌、憤怒、恐懼,我擔驚受怕地藏起來,怕你發現我對你的心思,然後一腳踢開我,轉身走到下一個人那裏,藏到我自己都失去分寸,沒有辦法繼續藏下去。”


    他的情緒越來越重,壓得他說話都變得艱難,“你知道嗎,我居然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你隻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就好了,比如一幅畫,一個雕塑,成為我的私有物,這樣我就不害怕了。”


    “這些陰暗麵太可怕了,把我活生生變成了另一個人。”周自珩艱難地笑了笑,“它開始折磨我,也逼著我折磨你。我不想這樣下去了。”


    他的腳步走在積水裏,水流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涵洞,波紋一層層推著夏習清的雙腿,試圖逼他後退。


    他應該後退,他應該逃走。


    可夏習清一動不動。


    他的腦子轉得很慢。


    他不想這樣下去,是什麽意思……


    想結束嗎?終於不願意再忍受了吧。


    “我現在就想讓這個疊加態坍縮。”周自珩站在了他的麵前,握住了他的雙肩。


    這一刻,夏習清竟然希望自己失聰,最好什麽都聽不到。


    原來他也不敢掀開蓋子。


    “夏習清,我愛你。”薄荷色夕陽的最後一點殘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笑起來,“盒子打開了。”


    “挺簡單的。”


    這個表情和語氣,和強迫自己抽煙的高坤如出一轍。


    夕陽下沉,涵洞開始一點點變暗。


    夏習清仍舊低著頭,他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答案,其實他也並不清楚自己心裏的答案,他的腦子裏閃現的都是過往,那些傷害無時無刻出現,擊潰自己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自信。


    “我沒有在等你回答。”周自珩摸了摸他的頭頂,語氣溫柔得要命。


    他的手再一次垂下,卻被夏習清抓住,周自珩有些不解,“怎麽了?”


    夏習清摸到他左手那枚戒指,被周自珩躲開。他抬起頭,“我問過道具了,他說這個不是給高坤配的戒指,你為什麽要戴?”


    “不是,這個是……”周自珩的眼神有些閃躲,夏習清便更加確信這有問題,“你在心虛什麽?”


    “我沒有。”周自珩很快反駁,然後臉上露出自暴自棄的表情,“我沒有心虛。”


    他歎了口氣,將那枚戒指取下來,攤開手和戒指一起遞過去,遞到夏習清的麵前。


    夏習清的視線一開始被戒指吸引,可當他正準備拿起來的時候,卻看見了真正的答案。


    他無名指被戒指遮住的那個地方,紋著一朵紅色的玫瑰。


    那個花紋和圖案,是之前自己趁他睡著時用簽字筆在他手上隨意畫的。


    夏習清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看見周自珩躲閃又尷尬的眼神,“這個戒指就是我在路邊買的,用來遮紋身。我怕你看見,就很尷尬,但是我喜歡這個小玫瑰,想一直留著它。”


    “我……我知道你現在可能還不喜歡我,也不能完全相信我說的話。”周自珩一臉忐忑,說話都變得語無倫次,“我可以,不是,我是說、我們能不能試試看,你如果真的不喜歡,隨時都可以……”


    話還沒說完,積水裏,一雙腳忽然踩上他的腳。夏習清的聲音悶悶的,好像經年累月浸泡在某種藍綠色藥水裏似的。


    “天黑了。”夏習清抬頭,眼睛亮亮的,仿佛蒙著月光,“抱我。”


    周自珩欣喜不已,忐忑的心髒幾乎就要爆炸,他緊緊地抱住夏習清,牢牢地抱著,仿佛害怕他反悔似的,“你、你的意思是……”


    “試用期。”夏習清把頭埋進周自珩的肩窩裏,“我隨時隨地可能退貨的,這樣也可以嗎?”


    “可以!”周自珩開心得像個孩子,他又差一點哭出來,“當然、當然可以。”


    看到他這麽開心,夏習清又開始自我懷疑,“我可能還是克服不了,我從來沒有和別人真正地戀愛過……”


    “我也是。”周自珩吻著他的頭頂,“我們一起,試試吧。”


    作者有話要說:  歌曲:關淑怡《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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