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五點, 林知夏起床了。她的媽媽正好進貨回來, 爸爸和媽媽都在整理倉庫。而林知夏穿著拖鞋, 輕手輕腳地踏進廚房。


    她削了兩個蘋果, 搗碎成泥,加入冰糖和澱粉……媽媽的聲音突然在她背後響起:“夏夏,你在忙什麽?”


    林知夏回頭看著媽媽,誠實地描述:“媽媽, 我想做兩個蘋果餡餅。”


    昨天晚上,他們家剛吃了餃子,冰箱裏還留著幾片麵皮。


    媽媽用一盆自來水洗手,拿出冰箱裏的麵皮, 然後才對林知夏說:“你回臥室去睡覺吧,夏夏, 媽媽給你做蘋果餡餅。”


    林知夏打了一個哈欠, 揉了揉眼睛:“我想自己做嘛。”


    “你沒做過飯, 不會用煤氣, 身高還沒水管高, 你能幹什麽?”媽媽下達最後通牒,“回去睡覺, 到了六點, 我叫你起床。”


    林知夏確實很困。她返回臥室, 卷著一床棉被,很快就睡著了。等她醒來時,她聞到了蘋果餡餅的香味。媽媽把餡餅裝進了盤子裏, 擺在灶台邊上晾涼。


    林知夏用一隻玻璃飯盒裝好餡餅,再把飯盒塞進了她的書包。


    這天早晨的上學路上,林知夏連蹦帶跳,湛藍的天空一望無際,她的心情好得無與倫比,每一步都仿佛踩住了雲朵,使她的靈魂和軀體一同飄蕩在自由自在的風中。


    水族館!水族館!參觀水族館!


    書包裏還有草莓牛奶、草莓餅幹、蘋果餡餅!


    林知夏超級開心!


    林知夏帶著她的全部資產,興高采烈衝進四年級(一)班的教室。


    學校巴士將在早晨七點五十抵達校門口。而現在隻是七點十分,教室裏人影寥寥,較為安靜。


    江逾白已經來了。


    江逾白站在座位旁邊,觀望著一樓的校園景色。林知夏跑到江逾白麵前,打開保鮮袋,取出袋子裏的飯盒,又遞給江逾白一隻叉子。


    她說:“這是我家裏做的蘋果餡餅,我自己調的餡,你嚐一嚐吧。”


    江逾白一點也不餓。但是林知夏雙眼放光望著他,他不好意思拒絕,隻能勉為其難地接受。他低下頭,咬了一口蘋果餡餅,細嚼慢咽之後,才緩聲說:“挺好吃。”


    林知夏揚起頭:“你喜歡就好。江逾白 ,這是你的飯盒,我把飯盒還你。”


    江逾白謝絕道:“送給別人的禮物,我不會收回。”


    “蘋果餡餅你還要嗎?”林知夏發出疑問。


    江逾白十分矜持:“謝謝,不用了。”他有一身錚錚鐵骨,絕不容許自己被食物收買。


    林知夏觀察著他的神色,故意說:“那我拿去給別人吃吧。”


    今天早晨,勞動委員韓大偉同學六點五十就到校了。韓大偉獨自一人打掃了一遍教室,正是饑腸轆轆的時候,當他聽見林知夏說:拿去給別人吃,韓大偉三步並作兩步跳到了林知夏的身邊:“林知夏!你有什麽好吃的?”


    “這個!”林知夏舉起飯盒。


    “給我!”韓大偉雙手去接。


    江逾白扯開自己的書包,扒出一大袋海南特產的果酥和椰糕。這些品相上佳的零食,全被他扔給了韓大偉。


    刹那間,韓大偉的一腔驚訝化作狂喜:“哇!江逾白!你這麽大方啊!”


    江逾白從林知夏那邊接過飯盒,重新拉上書包拉鏈。他沒說一句話,深藏功與名地坐回原位。


    林知夏背對著他,望向窗外,擺出一副算盡天下玄機的樣子:“江逾白,你長大以後,也會是這種性格嗎?”


    “什麽性格?”江逾白認真地反問。


    “就是那種性格,”林知夏形容道,“ 你心裏想的,和你嘴上講的,不太一樣。”


    江逾白正要反駁她,她回頭對他一笑,他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要說的話,像個啞巴一樣安安靜靜地待在座位上。


    這一天早晨的七點四十,四年級的七個班級都排好了隊伍。


    每個班除了班主任之外,還有兩位帶隊老師。老師們三令五申,要求所有學生必須遵守海洋館的規章製度,切忌亂跑亂叫,損壞學校的聲譽。


    吳老師麵朝著四年級(一)班的同學們,再次強調道:“你們走出這個校門,代表的就不隻是你們自己,還有老師的臉麵,學校的臉麵,你們知道吧?我們一班是重點班,也是年級排名第一的班級,你們一定要遵守秩序,要有集體榮譽感!好嗎?”


    同學們齊聲高喊:“好的!”


    氣勢磅礴,直衝雲霄。


    吳老師擺了擺手。班長董孫奇急忙跟上吳老師的腳步。隨後,全班同學秩序井然地走上了公交車。


    江逾白坐到了最後一排,董孫奇和丁岩都是他的鄰座,而林知夏和甘姝麗坐在他的前方。兩個女孩子交頭接耳說著悄悄話,很快就“咯吱咯吱”地笑了起來。


    丁岩開口問道:“林知夏,你們在講笑話嗎?帶我一個,我也想聽。”


    林知夏和甘姝麗玩得太開心,完全忽略了來自座位後方的丁岩的請求。


    丁岩雙手撐在膝蓋上,扭頭就對江逾白說:“我有個好主意。”


    江逾白問他:“什麽主意?”


    丁岩鬼鬼祟祟地低語:“林知夏和甘姝麗都不告訴我,她們在講什麽笑話。我和你多笑幾聲,等她們來問我們,我們也不告訴她們!”


    解釋完畢,丁岩發笑:“哈哈哈哈,江逾白,哈哈哈哈。”


    江逾白說:“神經病。”


    丁岩被異性朋友、同性朋友雙雙拋棄,一下子體會到了生活的不易。他抬頭時才注意到江逾白的左耳掛了一隻耳機。他湊近了細瞧,發現江逾白的手中捧著一隻mp4播放器。


    mp4播放器!


    別說mp4了,丁岩想買mp3,他爸媽都沒同意。


    丁岩勾住了江逾白的肩膀,懇求道:“mp4借我玩玩。”


    江逾白答應了。於是,mp4播放器落入丁岩的手中。


    丁岩注意到,這個mp4播放器是紐曼公司今年九月份才出的最新款,顯示屏和丁岩的手掌一樣大,屏幕清晰,分辨率高,金屬按鍵帶著一絲鈍感。丁岩一指頭按下去,整個人頓時飄飄然,仿佛和2004年的最新高科技無縫接軌。


    “你有哪些視頻?”丁岩迫不及待地詢問。


    “名偵探柯南、神奇寶貝、黑貓警長。”江逾白操縱按鍵,調出播放列表。


    鄰座的董孫奇探出頭,驚呼一聲:“名偵探柯南!”


    “我們看黑貓警長吧?”丁岩卻說,“我爸不讓我看黑貓警長,他說黑貓警長死了好多人……不對,是死了好多動物。”


    江逾白不甚在意:“隨你。”


    丁岩立刻選擇了黑貓警長第四集,這一集名為“吃丈夫的螳螂”。


    “吃丈夫的螳螂!”丁岩驚歎不已,“我靠!這名字,好帶勁。”


    前排的林知夏忽然轉過身來告訴他們:“我從《生命科學研究》裏看到,雄螳螂在交尾過程中被雌螳螂吃掉的概率不高。因為雄螳螂的翅膀發達,飛行能力強於雌性螳螂。它趴在雌螳螂的背上……”


    講到此處,林知夏猛地頓住。


    丁岩、江逾白、董孫奇三人都怔怔地看著她。


    她像是在大白天撞了鬼一樣怯生生地縮回自己的座位。她的臉頰紅透了,紅暈蔓延到耳根。突如其來的強烈尷尬感如同蠶繭般細密地包裹著她,包得密不透風,她幾乎要喘不上氣了。


    “我剛才是在講科學!”林知夏小聲宣告,“你們幾個懂不懂?”


    江逾白帶頭回答:“生命科學。”


    林知夏輕舒一口氣:“對!就是生命科學。”


    她和甘姝麗互換了位置。她坐到了窗邊,甘姝麗靠近走廊。


    巴士內部掛著一種藍色窗簾,這種可折疊式的窗簾被林知夏推到了另一側,方便她凝望窗外的風景。巴士剛剛登上了高架橋,載著一車乘客,越攀越高。遠處的摩天大樓鱗次櫛比,城市的天際線錯落有致,藍天白雲和城市景象渾然融為一體。


    看著眼前的現代社會縮影,林知夏不禁想到了人類文明的起源。她想到了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蘇美爾文明——學界公認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是人類曆史上可供追溯的最早的文字記錄。還有,發源於長江的良渚文明。在距今約四五千年之前的良渚之地,中國人已經能製作精美的玉琮、玉璧、漆器和絲綢。


    玉琮和玉璧都是古代中國人在重大儀式上……比如祭祀時所使用的禮器。古人講究“以璧禮天,以琮禮地”。好像全世界所有古代文明留下的奇觀都與天地神明、宗教信仰有關,這是為什麽呢?林知夏產生了新的思考。


    她又記起,南美洲的普瑪彭古遺跡是一大堆加工精細的巨石陣。巨石陣的用料都是堅硬無比的安山岩和閃長岩。而一萬五千年前的普瑪彭古人能在那種岩石裏鑽出完美的圓洞、水平的直線、標準的直角多邊形。她懷疑那些遺跡是鑄模而非打磨形成。


    當甘姝麗開口問她:“林知夏,你在想什麽?”


    林知夏隻能含糊地回答:“我嗎?我也不知道 。”


    又過了二十分鍾,學校的巴士來到了海洋水族館的停車場。


    秋日的天色澄明,無風無雨,氣溫也不冷不熱。林知夏下了車,站在班級隊伍裏,歡欣雀躍地蹦蹦跳跳。


    “水族館!水族館!”她開心地嚷道。


    “安靜!”吳老師在前方發布命令,“你們都給我安靜下來!不許發出噪音,保持隊形!誰都不能掉隊!少一個人,咱們都不能回家!”


    同學們頓時集體失聲,乖乖跟著老師踏進水族館的正門。


    水族館為每個班級安排了解說員。四年級(一)班的解說員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姐姐。她穿著工作製服,帶領一群小朋友走過大廳。


    包括林知夏在內的一部分遊客忍不住“哇”了一聲。因為他們正在穿越一條海底隧道。眾人的頭頂是一道拱形玻璃,數不清的海洋生物就在玻璃的另一側緩緩移動。


    這些來自海洋的曼妙生物,完美地呈現了流體力學。


    它們蠱惑林知夏停住了腳步。


    色彩斑斕的淺海世界近在咫尺之間。林知夏扒住玻璃,喃喃自語:“好多魚,好多好多魚。”


    各種魚類繽紛滿目,林知夏都看不過來。


    江逾白卻反應平平。他旁若無人地從林知夏身邊走過。林知夏很奇怪,就問他:“江逾白,你見到這麽多魚,不覺得驚訝嗎?”


    “有什麽好驚訝,”江逾白回答,“不就是一群魚?”


    林知夏糾正道:“一大群魚。”


    江逾白虛心接受:“嗯,一大群。”


    林知夏又問他:“你去過水族館嗎?”


    江逾白反問:“哪個城市的水族館?”


    林知夏還沒回答,江逾白瞥見一條青藍色的胖魚。他感歎道:“這條魚很胖。”


    “這是曲紋唇魚,屬於輻鰭魚綱鱸形目隆頭魚亞目隆頭魚科[1],”林知夏向他介紹道,“主要分布在印度太平洋區域。它是個性很溫和、很可愛的一種魚。它不叫胖魚。”


    江逾白的視線緊盯著林知夏。林知夏歪了一下頭。江逾白學她歪了一下頭。她說:“你不要學我。”


    江逾白說:“我還是覺得,這個魚很胖。”


    曲紋唇魚似乎聽懂了他們的對話,飄逸的尾巴一甩,氣呼呼地遊走了。


    “這邊有好多擬刺尾鯛!”林知夏指向一個位置,“你快看,擬刺尾鯛不胖,它們長得扁扁的。”


    擬刺尾鯛的魚身是藍紫色,尾巴卻是明黃色。它們嬉戲於珊瑚叢中,可謂十分搶眼。林知夏告訴江逾白:“去年上映的《海底總動員》,你看了嗎?《海底總動員》裏那隻叫做多莉的魚,就是擬刺尾鯛。”


    她扭頭望著他:“擬刺尾鯛,你喜歡嗎?”


    江逾白複述道:“你、刺、蝟、雕?”


    林知夏點頭:“對!擬、刺、尾、鯛。”


    “明明是一條魚,”江逾白作出點評,“名字裏又有刺蝟,又有雕,這個魚失去了自我。”


    林知夏笑得停不下來:“尾是尾巴的尾,鯛是魚字旁一個周。”


    江逾白因為無知而產生疑問:“什麽?”


    林知夏在自己的手心裏寫字:“鯛,是這麽寫的,讀作diao,一聲調。”


    “我認識的漢字太少了。”江逾白深刻地反省道。


    四年級(一)班的隊伍消失在海底隧道的盡頭。而林知夏和江逾白都混進了四年級(二)班的隊列裏。林知夏趕忙拽緊江逾白的衣袖,扯著他往前跑。


    隧道是一條單行路,林知夏和江逾白跑出來時,剛好撞見了解說員姐姐。


    所有一班的同學和老師都站在一塊空地上,那位姐姐對大家說:“我們海洋水族館,非常歡迎實驗小學的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今天呢,我來做大家的導遊,在我們的觀光路上,我會有一些小問題,哪位小朋友知道答案,就告訴姐姐,每一個問題都有相應的獎品!”


    眾多同學齊聲歡呼。


    林知夏混在同學堆裏,跟著歡呼道:“獎品!獎品!”


    江逾白隻問:“什麽獎品?”


    “她背著一個包,”林知夏指出,“獎品都在包裏。”


    雖然吳老師一再強調全班同學必須保持隊形,但是海洋水族館裏人多口雜,同學們三五成群,老師漸漸管不過來了。四年級(一)班的三名帶隊老師組成了一個三角形,把全部學生保護在他們的視線範圍之內。


    而林知夏緊緊跟隨解說員姐姐,對她亦步亦趨,簡直就像是姐姐的小尾巴。


    終於,當他們來到“水母展覽館”時,那位姐姐開始提問:“各位小朋友,你們知道世界上現存的最大水母有多大嗎?”


    林知夏馬上舉手:“我知道!越前水母最大能達到三米的直徑,五百多斤重!”


    姐姐打開背包,送了她一塊水母冰箱貼。


    林知夏超級開心。全班同學都向她投來敬佩的目光。


    姐姐繼續解說:“剛才這位小朋友講出了最大的水母。有沒有小朋友知道,世界上現存的最小水母有多小呢?”


    “伊魯康吉水母!”林知夏再次舉手,“體積隻有一立方厘米,可是毒性很強!能讓成年人喪命!”


    水族館之所以對小學生提問,是因為他們采取了“自問自答,寓教於樂”的教育方針。而那位解說員姐姐完全沒料到,真有一位小女孩能一直講出正確答案。


    姐姐愣了一下,又掏出一塊水母冰箱貼,送給了林知夏。


    林知夏把這塊冰箱貼轉送給了江逾白。


    江逾白疑惑地問她:“你給我幹什麽?”


    “我想給就給了。”林知夏的回答稍顯傲慢。


    江逾白打開書包,翻出一塊草莓糖。他直接把草莓糖揣進了林知夏的衣服口袋。林知夏問他:“你為什麽要送我草莓糖?”


    江逾白邁出一步,離她更遠:“因為我吃不掉。”


    林知夏蹙眉:“真的嗎?”


    江逾白說:“真的。”


    水母展覽館的光線黯淡。大大小小的水母都在昏暗光色中沉浮,有幾隻水母已經處於溶解狀態,不再具備完整而飄逸的形狀。


    江逾白並不清楚什麽是“水母自溶”。他麵朝著玻璃櫥窗,形容道:“這隻水母像是一團泡發的燕窩。”


    “它快死了,”林知夏在一旁解釋,“水母自溶,就會像這個樣子。”


    江逾白回頭看她:“林知夏。”


    林知夏止步:“怎麽了?”


    江逾白問她:“你記這麽多東西,腦子累不累?”


    “有時候會有些累,”林知夏誠實地傾訴道,“我的記憶力很奇怪,我有點害怕會被大家發現。你應該也明白吧?當你成為一群人裏的異類,可能會帶來相應的風險。”


    江逾白似乎很能理解她。他還提醒她:“你背書很快,三秒一篇課文,全班都知道 。”


    林知夏自述道:“那時候,我剛上一年級,有點呆呆的。現在我參加考試,偶爾會故意錯兩道題,這樣我就不總是考滿分。”


    她和江逾白說話時,解說員姐姐又提出一些新的問題。林知夏沒再參與。她拆開了江逾白送她的草莓糖,糖果包裝精致,還是球形軟糖。她咬了一口,笑意盎然:“好甜,謝謝。”


    江逾白沒聽見。他和丁岩、董孫奇都走遠了。


    離開水母展館之後,遊客們進入了企鵝館。


    企鵝們生活在冰山雪地之中,或趴或坐,沒有一隻處於行動狀態。於是,有些小學生站在櫥窗的外側,捶胸頓足,歡蹦亂跳,發出種種古怪的吼叫,試圖吸引企鵝們的注意力。


    企鵝仍然不肯走近櫥窗,就像看傻子一樣觀望著人類的幼崽。


    班主任吳老師及時製止了本班同學發瘋的舉動。她斥責道:“安靜點,你們幾個!遊客都不看企鵝了,全在看你們!你們怎麽沒皮沒臉的!”


    解說員姐姐圓場道:“好啦,小朋友們,這裏是極地企鵝展館!你們知道世界上最大的企鵝叫什麽名字嗎?”


    周圍的遊客們來來往往,四年級(一)班聚成了一團。大家都聽見了解說員的問題。班長董孫奇第一個回答:“帝企鵝!最大的是帝企鵝!”


    副班長唐樂琴也說:“是帝企鵝!”


    解說員拿出一隻小企鵝的毛絨玩具。這隻毛絨小企鵝高約三十厘米,有著圓溜溜的黑眼睛,灰絨絨的後背,白胖胖的肚皮,粉嫩嫩的小爪子,實在是可愛極了。


    林知夏的神魂都被小企鵝勾走了。她不管不顧地舉起手,大聲說:“姐姐,姐姐!你剛才問的是全世界最大的企鵝,那麽,現存的最大企鵝全名叫做皇帝企鵝,外文名是aptenodytes forsteri,成年後身高能有120厘米。還有!科學家在南極洲希摩爾島發現的卡氏古冠企鵝!外文名是palaeeudyptes klekowskii!這種企鵝已經滅絕了!但是,它們能長到兩米高!兩米高!比皇帝企鵝還高!它們生活在三千七百萬年前的南極洲[2] 。”


    全班驟然安靜。


    遊客們也看了過來。


    班主任吳老師對另一個老師說:“哎呀,我們班的林知夏特別喜歡看書,和一般的學生不一樣。我上一屆也教過這種愛看書的學生,他們記東西沒有林知夏記得清楚。”


    那位老師就問:“林知夏……很聰明吧?”


    吳老師笑著說:“小孩子嘛,記憶力好。她不喜歡受到太多關注。我跟別的老師打過招呼,多給她點自由,她就高興了。”


    而解說員姐姐的臉上凝固著尷尬的笑容。她是生物專業的本科畢業生,今年剛被分配到海洋水族館實習。她當然知道卡氏古冠企鵝,可她忘記了卡氏古冠企鵝的外文名。現在的小學生為什麽……這麽博聞廣識!


    “這位小朋友真厲害啊。”解說員姐姐回過神來,就把小企鵝玩偶送給了林知夏。


    林知夏抱住玩偶,高興地原地轉圈。


    “為什麽女孩子都喜歡毛絨玩具啊?”丁岩疑惑地發問。


    “長大了就不喜歡了。”江逾白作出猜測。


    “江逾白,你還要和林知夏競爭嗎?”丁岩又問,“你看她多強,連那個……卡卡古古企鵝,她都知道!”


    江逾白糾正道:“不是卡卡古古,是卡氏古冠企鵝。”他的口袋裏還裝著林知夏送他的冰箱貼。他左手揣進口袋,握著那一隻冰箱貼,精神忽然振奮了一下。他其實不喜歡參觀水族館。他看過很多海洋生物,還曾經在澳大利亞大堡礁潛過水,玩過直升機,就覺得現在有點無聊。


    這一塊冰箱貼提醒了他,今天是和林知夏競爭的好機會。


    林知夏的周圍有許多女孩子。


    女生們都想抱一抱小企鵝玩偶。而林知夏舍不得放開小企鵝。她緊緊摟住這隻毛絨玩具,還躲到了班主任吳老師的背後。


    全班沒人願意靠近吳老師。


    林知夏成功甩掉了所有同學——除了江逾白。江逾白仍然待在林知夏的身邊。林知夏充滿警覺地問他:“你也要搶我的小企鵝嗎?”


    “對。”江逾白回答。


    林知夏呆住了。


    她愣了好一會兒,眼中淚光閃爍,睫毛沾著水珠。她半低著頭,下定天大的決心,攥住小企鵝,遞到了江逾白的麵前:“送給你……”


    江逾白一怔。


    林知夏又說:“送給你!快點收!不然我要反悔了。”


    江逾白忽然笑了。他並不經常笑。這一笑之間,林知夏反而膽怯了許多,不再能理直氣壯地強迫別人收下她的禮物。


    江逾白還對她說:“隻有女生才喜歡毛絨玩具。”


    林知夏重新抱緊小企鵝:“才不是!我們不應該用男生女生的概念去定義一個人應該喜歡什麽東西,討厭什麽東西。”


    她雙手捧住小企鵝,展現在江逾白的眼前:“你摸摸它,它超級可愛。”


    江逾白很堅決:“不摸。”


    林知夏小聲說:“你錯失了一個寶貴的機會。”


    她扭頭跑到了前麵,和吳老師並排走路。這一回,連江逾白都沒再追隨林知夏。


    臨近中午時,解說員帶領眾人來到了淡水魚館。


    淡水魚館的魚類被分成了四大類別,分布於八塊區域。許多遊客都在興致勃勃地拍照,班長董孫奇也抓著相機,到處取景。


    班上過半的同學都有相機,包括江逾白在內。不過江逾白懶得拍照,他甚至沒把相機從書包裏拿出來。他在水族館裏走動,就像在自家花園中散步一般閑適。


    這時,解說員姐姐再次發問:“小朋友們,你們知道哪一種淡水魚,創造了世界最大淡水魚的記錄嗎?”


    江逾白立刻答道:“湄公河巨型鯰魚。”


    解說員姐姐早就注意到了江逾白。她微微一笑,遞上一張鯰魚賀卡。


    沒錯,鯰魚賀卡。


    一張印著鯰魚的賀卡。


    在此之前的獎品,全都很有格調。為什麽到了淡水魚館,經費跳水式下滑?江逾白接過這一張鯰魚賀卡,完全送不出手,也完全沒有一絲勝過林知夏的優越感。


    偏偏林知夏還晃到了他的跟前。


    林知夏有些疑惑:“你不要小企鵝,卻收下了鯰魚。”


    江逾白辯解道:“鯰魚能吃,企鵝不能吃。龍利魚和江團魚都是鯰魚的一種,挺好吃。”


    林知夏原地一蹦:“這個是……”


    江逾白看著她:“是什麽?”


    “巨骨舌魚!”林知夏指著他的背後說。


    江逾白轉過身,見到一種身體巨大無比、腦袋削尖的古怪魚類。


    林知夏一隻手貼在玻璃窗上,向江逾白介紹道:“巨骨舌魚可以長到很大很大,它的老家在南美洲亞馬遜。這個魚,非常凶殘!”


    江逾白問:“有多凶殘?”


    “吃東西很快,一口吞下,”林知夏告訴他,“巨骨舌魚能吃食人魚。亞馬遜食人魚,你知道的,也很凶。”


    玻璃窗冰冰涼涼,水波在暗色燈光中微微搖晃。巨骨舌魚緩緩遊到了靠近遊客的位置,它們的腦袋偏小,眼睛更小,側身移動時,其中一隻眼的視線仿佛和江逾白對上。


    江逾白立刻走開。他拽起林知夏的袖子,帶著他的鯰魚賀卡,走向了安全區域。


    時針指向中午十二點,班上有些同學嚷嚷著要吃午餐。


    水族館的餐廳為大家準備了盒飯,一人一份,兩素一葷。素菜是清炒小白菜、紅燒豆腐,葷菜則是蘿卜牛腩。林知夏排隊領到了盒飯,很是珍惜。她對甘姝麗說:“這份盒飯,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


    甘姝麗也有同感。


    她和林知夏隨便找了個座位。不久之後,江逾白、丁岩、董孫奇、韓大偉等人都端著盒飯坐到了林知夏的附近。


    韓大偉掀起盒飯的透明塑料蓋,掰開一次性竹筷,大吼一聲:“好香的飯!”他左手端起盒飯,右手執著筷子,胡亂往嘴裏扒飯。


    “米飯有嚼勁!牛腩是美味啊!”韓大偉用袖子擦嘴,發表了感慨。他察覺江逾白遲遲不肯動筷子,頗感奇怪地問道:“喂,江逾白,你為什麽不吃飯啊?”


    水族館的餐廳寬敞又明亮,布置得像是大學食堂,一眼望去,全是成排的藍色塑料桌、紅色塑料凳。江逾白身處於這樣的環境裏,麵對著一份盒飯與一次性竹筷,忽地喪失了食欲。他並不是一個非常講究用餐氛圍的人,但他覺得今天的菜式一定會讓他食難下咽。


    “江逾白?”林知夏喊了他的名字。


    他問:“有事嗎?”


    林知夏反問:“你是不是沒吃過盒飯?”


    話音剛落,附近幾位同學全都緊盯著江逾白。食堂的燈光仿佛匯聚在了江逾白的頭頂,他受到萬眾矚目。他二話不說,當場打開盒飯,莊嚴而正式地進食。


    豆腐佐料偏鹹,白菜口感一般,牛腩隱有一股腥味,米飯……米飯稍微煮過頭了。就像江逾白所預料的那樣,他吃不慣這種飯菜。


    丁岩唯恐天下不亂地笑話他:“哈哈,江逾白,你吃不下去吧?我看《鐵齒銅牙紀曉嵐》,看到這一集了!貴族少爺微服私訪,吃不下民間的飯菜……江逾白,你肯定要餓肚子嘍!”


    怎麽說呢,丁岩不愧是江逾白靠打架認識的朋友。


    江逾白沒有辯駁。他解開書包拉鏈,找到飯盒,倒出兩張蘋果餡餅,擺在米飯上。餡餅早就涼了,米飯卻是滾燙的,蒸騰的熱氣起到了加熱的作用,使得餡餅的溫度直線升高。


    他將蘋果餡餅吃下去。那餡料綿軟,不甜不膩,很合他的口味。


    又或者,他的口味是隨機改變的。他隻是在吃餡餅時想起了林知夏的那句“我調的餡”。他認識的一些叔叔阿姨去飯店吃飯時,會要求廚師們為每一道菜品塑造一個故事——隻要故事足夠打動人心,食客就甘願一擲千金。單純的美食家早已不受歡迎了,飲食文化賞鑒才是永恒的陽春白雪。


    江逾白沒想到自己也會這麽無聊。總之,蘋果餡餅被他吃光了。


    丁岩十分疑惑:“這是你家的飯盒?”


    江逾白承認道:“是的。”


    丁岩驚歎:“你這麽節儉?還從家裏帶了兩張餅?”


    江逾白的行動勝於言語。他執起筷子,繼續品嚐他的盒飯。


    餐廳旁邊有一家紀念品商店。同學們獲得了老師的準許,可以去商店裏逛一逛。集合時間是下午一點半,不少學生剛吃完飯就爭分奪秒地跑進了紀念品店。


    商店門口擺放著一座圓盤展示架,架子上掛滿了精巧的鑰匙環,掛墜都是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包括海豹、海豚、海象等等。林知夏輕輕地轉動圓盤,海豹海豚海象跟著旋轉起來,她開心地拍了一下手:“好可愛。”


    “多少錢一個?”甘姝麗問道。


    林知夏翻看了吊價牌:“十四塊錢一隻。”


    甘姝麗又問:“你買嗎,林知夏?”


    “我不買,”林知夏說,“有點貴。”


    甘姝麗依依不舍地放開放開了海豚吊墜:“我帶了十塊錢……買不了。”


    林知夏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口袋:“我有三塊錢硬幣,你再找人借一塊錢,就能湊夠十四塊。”她翻找硬幣的時候,周步峰與她擦肩而過。


    紀念品商店吸引了一大幫遊客。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貨架之前,激起沸沸揚揚的嘈雜交談聲。


    周步峰的身高偏矮小。他輕輕鬆鬆地紮進人堆,衣袖一擋,扯掉了四隻鑰匙環,塞進自己的書包裏,轉身走向了商店的門外。他的動作熟練又簡潔,就像個混跡街頭的慣偷。


    “周步峰!”林知夏喊出他的名字。


    她看見他偷東西了!


    作為周步峰的同班同學,林知夏認為自己有義務監督他。她拖住周步峰的書包,小聲威脅道:“你把東西還回去。不然我要叫保安,叫營業員。”


    “滾吧你!”周步峰一把推開林知夏。


    書包帶子從他的肩膀上滑落,纏住了他的胳膊肘。他手腕用力,使勁一縱,眼球凝視著地麵,嘴上還說:“你放手!放手啊你!誰認識你啊!”


    整起事件的旁觀者,除了林知夏,還有甘姝麗。甘姝麗算是林知夏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甘姝麗的性格很文靜內向,平常說話都是慢聲細語的。而現在,甘姝麗高聲吼叫道:“有人偷東西!吳老師!周步峰偷東西還打人!周步峰偷東西還打人!”


    吳老師火速趕到案發現場。


    電光火石之間,吳老師拽起周步峰,把他扯到了餐廳裏。在一大群成年人和小學生的注視下,吳老師扒掉周步峰的書包,包口大開,直衝地麵,所有東西都被“嘩啦啦”地傾倒在地上。


    海洋館的四個鑰匙扣,靜靜地呈現於眾人眼前。


    吳老師的臉色白中泛青,青中帶紫。她極力壓製著自己的怒火,額頭筋脈畢現,陰霾密布,那是林知夏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恐怖的表情。


    “偷東西!你又偷東西!”吳老師教訓道,“你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我馬上打電話給你爺爺!”


    周步峰“嘔”地一下放聲大哭。他邊哭邊說:“我沒偷……我想買東西!”


    洶湧的淚水滴在瓷磚上,周步峰哭得喘不過來氣,像是一根破裂的水管。鼻子被鼻涕堵塞,他張嘴呼吸,還指著林知夏辯駁道:“是她!她瞎說!”


    多麽可悲。林知夏心想。


    雖然,在林知夏看來,大部分同學的智力都有一些缺陷,但周步峰的缺陷別具一格。她甚至不忍心拆穿周步峰拙劣的謊言,因為他一直生活在無邊無境的虛幻之中——為了引人矚目,他什麽都能做得出。


    林知夏冷靜地麵對周步峰的控訴,有條不紊地列舉證據:“周步峰同學拿到鑰匙串以後,沒去收銀台。他走到了商店的門外。我小聲告訴他,把東西還回去,但是他推開了我。”


    “我作證。”忽然傳來另一個同學的聲音。


    林知夏循聲望過去,見到了副班長唐樂琴。


    唐樂琴兩手拽著書包帶子,立定在周步峰的麵前,大義凜然道:“林知夏說得沒錯!你就是偷了東西!”


    商店的營業員和經理相繼到場。吳老師和教導主任負責善後。教導主任的臉色比吳老師更差,他們帶著周步峰去了經理的辦公室——那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子,室內擺著一張桌子,一把木椅,飄散著一股陳舊報紙堆積出的複古味道。


    吳老師推動了周步峰的後背,命令他:“給人道歉。”


    周步峰支支吾吾道:“一開始沒想拿……”


    他習慣了在大人麵前擺出一副畏畏縮縮的戰栗樣子,就像《哈利波特》裏那隻叫做“斑斑”的小老鼠。小老鼠的真身是小矮星彼得。所有人都看不起彼得。彼得卻能踐踏高高在上的小天狼星布萊克。那是


    小老鼠的成功,也是小矮星的勝利。


    周步峰表現得十分慌張。不過,那種慌張並未滲入他的內心。他的內心是平穩而安寧的,甚至可以再去商店裏偷一些更貴重的東西。


    真切的恐懼在哪裏呢?他感覺不到。


    他的恐懼,隻是演技。


    大人們不相信兒童能被汙染。他的演技也算是純粹的天真。


    吳老師對經理說:“對不住了,我們班這個孩子死豬不怕開水燙,他家裏人都管不住他。”說著,吳老師撥通了周步峰家裏的座機號碼。


    接電話的人,是周步峰的爺爺。


    周步峰的爺爺今年已有六十來歲。他去年才動過一場髖關節的大手術,血壓也高,不宜動怒。他接到班主任吳老師的來電,首先表達了自己的氣憤:“周步峰又偷東西了?”


    老爺爺拍響了木製沙發的扶手:“打他!吳老師,你打他!家長把孩子送到學校,是讓老師教育的……你甭管別的,打!往死裏打!這個小畜生!”


    吳老師開啟了揚聲器,老爺爺的訓斥聲飄蕩在狹窄逼仄的房間裏。


    紀念品店的經理聽完,臉上產生了微妙的表情。他和教導主任、吳老師三個人低語了幾句,聲音低沉到周步峰一句也沒聽清。


    然後,就在這時,那位經理忽然說:“周步峰小朋友,你為什麽要偷東西?偷東西犯法。你是實驗小學的學生,今天我們看在你老師的份上,不追究你的責任……你以後要是再犯,可就沒人管你了。”


    周步峰拚命點頭。


    這間辦公室的房門敞開了一條縫。涼風從門縫中灌入,林知夏就站在門口。她旁聽經理、老師還有周步峰的談話,若有所思地靜立幾分鍾,方才悄無聲息地挪開了腳步。


    江逾白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被嚇了一跳:“你幹什麽!”


    江逾白卻問她:“你在幹什麽?”


    “我?”林知夏指了指辦公室的木門,“我剛才在收集《人類觀察日記》的素材。你說,為什麽大人們總是願意給小孩子機會,並且相信小孩子一定能改正自己的錯誤?”


    江逾白考慮片刻,回答:“小孩子不懂事。”他模仿了大人常用的語氣。這一瞬間,他仿佛不再是一個年僅9歲的男孩子,他的思維方式與20歲以上的成年男人產生了短暫的共鳴。


    “你知道嗎?”林知夏偷偷告訴他,“14歲以下的小朋友,在法律上被認為沒有刑事責任能力,不用承擔刑事責任。”


    她一邊說話,一邊和江逾白往外走。


    他們兩人的年齡加起來才滿十八歲,竟然就開始探討《刑法》與《未成年人保護法》。林知夏認為刑事責任年齡的標準可以適當調整,江逾白認為“判例法”的執行方式值得稍作參考。


    由於林知夏掌握了太多的法律專業詞匯,江逾白和她聊了十幾分鍾,聽得雲裏霧裏。他在意識混沌的狀態中問了一句:“林知夏,你會背誦《刑法》全文?”


    林知夏停住腳步。


    江逾白也站直了身體。


    海洋館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們的背後,遊魚在水中四散,林知夏被魚群分散了一點注意力,隨口應道:“不止哦。除了《刑法》,我還會背很多法律法規。”


    “周步峰長大了,會不會觸犯《刑法》?”江逾白提出一個新的疑問。


    這個疑問,融合了對未來的預測,對法律的理解,還有對周步峰同學的重視。林知夏覺得,江逾白的切入點找得很不錯。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話題,可供他們二人深入分析。


    林知夏坦白道:“我覺得,周步峰現在這樣,總是偷東西,才顯得正常。”


    江逾白半信半疑地問:“為什麽?”


    林知夏定定看著他:“我的意思是,周步峰的所作所為,都是符合規律的。我聽說他的爸爸媽媽都去了上海打工,留下他一個人被爺爺撫養,我在經理辦公室的門外聽到他爺爺講話了,他的爺爺……沒有很多耐心。在學校裏,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他,在家裏,沒有人給他溫暖和照顧。他現在的表現就很正常。”


    她停頓一下,補充道:“同理,我不相信一個曆經磨難、受盡折磨的人……能變得非常善良,除非他找到了精神寄托。尼采在‘超人說’裏提出了一種理想型人格,這種超人能夠戰勝一切苦難,創造自己的新哲學。而普通人隻會在持續不斷的打擊中崩潰。我讚成尼采的觀點。”


    “是嗎?”江逾白陷入沉思。


    他其實想問,你很喜歡哲學嗎?


    他提出另一個問題:“你是超人嗎?”


    “我不是,”林知夏使勁搖頭,“從尼采的角度來看,我也是個普通人。我非常討厭挫折。媽媽罵我,我就會難過。”


    隨後,林知夏雙手一拍:“記得我們見麵的第一天,我問你,人類有沒有自由意誌?根據崴格納爾在《意識的錯覺》裏的實驗,他得出一個結論——‘行為產生的根本原因在意識之外’。整個宇宙都是能量守恒的,訓練人類大腦的方式和訓練一個人工神經網絡有什麽不同呢?其中一個差別大概是輸入源和特征提取過程。對啦,《黑客帝國》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


    江逾白被林知夏跳躍式的思維繞得頭暈。


    他站在原地,總結她的觀點:“你是說,整個宇宙,都是由數學、物理、數據構成?”


    “這要看你怎麽定義‘數據’兩個字。”林知夏回答道。


    他們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遠處傳來嘈雜的聲響。


    身穿製服的海洋館工作人員陪著一位年過六十歲的老太太快步走近。這位老太太名叫沈昭華,她是本省一所頂尖大學的物理海洋專業的教授。沈教授的背後跟著四個博士生,三男一女,都是她的得意門生。她還帶了一位年輕的研究生,今年才剛剛加入實驗組。


    沈昭華教授是本省的海洋研究所的實驗室主任,也是“大氣-海洋動力學”的學科帶頭人。她的團隊今年剛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和 《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期刊上發表了兩篇重要論文,其中一篇講述“混合海洋湍流分布”的文章,林知夏剛好讀過。她記得沈昭華的照片,忍不住跟著沈教授跑了兩步路。


    海洋館的工作人員開口說:“沈教授,我們的水族生物研究中心……”


    某一位博士生插話道:“你們和水生生物研究所合辦的那個研究中心嗎?”


    “對的,最近遇到了問題,”工作人員應道,“麻煩沈教授來做這一次的實驗室環境測評。”


    沈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員商討實驗室設備的細節。沈教授帶來的幾個學生也在竊竊私語,其中一個研究生開口說:“我前幾天模擬了一個海洋環流模型,模型本身基於納維斯托克斯方程……我用壓力矯正去求解諾伊曼邊界條件的壓力場,我的泊鬆算子表現出了強烈的與縱坐標軸相關的各向異性[3],你能想得通嗎?我要怎麽去做預處理器?”


    江逾白隻聽到了“各向異性”這個詞組。他重複道:“各向異性?”


    林知夏為他解釋:“啊,這是一個學術名詞,它的意思就是,一個物體的一部分或者整體的性質在不同方向上有所變化。”


    然後,她對那位研究生說:“你在預處理器裏,把泊鬆算子的積分結果當作靜水極限,就能解決你的問題。不過,這個方法有缺陷,需要把整體空間離散化。這是很常見的解決方法……當你無法評估一個大的連續空間,可以用離散模型去模擬最終結果。如果你要建立一個本身可迭代的參考係,那在預處理數據時,就用遞歸算法製定基準,保持不變,可以大大減輕後續的計算負擔。”


    四位博士生全部駐足。他們低下頭,望著林知夏。


    前方的沈昭華教授轉過身,剛好和林知夏四目相對。


    四周充滿了古怪的氛圍。這種氛圍迫使博士生們都保持安靜,一時間,他們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討論問題,誰也不清楚這位小女孩是胡說蒙對了,還是真的恰好研究過相關領域。


    恰好研究過相關領域?


    這種形容和描述,無論如何,不可能出現在一位年幼的兒童身上。


    沈昭華教授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許多遊客從她身旁經過,海洋館與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聯合實驗室就在不遠處,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而她竟然抽出空來,輕聲詢問林知夏:“小朋友,你今年幾歲了?”


    江逾白代替林知夏回答:“她上個月剛滿九歲。”


    “九歲?”一位博士生呆呆地重複道,“九歲?”


    林知夏點頭:“我今年九歲了。”


    她立定在靠近玻璃水箱的位置,背著一個哆啦a夢的藍色書包,懷裏抱著一隻小企鵝毛絨玩具。她還紮著雙馬尾,甚至用了粉紅色草莓發繩。


    粉紅色草莓發繩。


    果然是個剛滿九歲的小姑娘。


    眼前的反差感太過強烈,沈教授門下的研究生忽覺自慚形穢,心底滋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慚惱意。這位研究生後退兩步,站到了沈教授的背後。


    “小朋友,你能理解納維斯托克斯方程、泊鬆算子和離散空間?”沈教授看著林知夏,目光中充滿了探究意味。


    沈教授兒女雙全,孫子剛滿十一周歲,也還在念小學。但很可惜,她的子輩和孫輩裏沒有一個人真的對科研感興趣。她那個十一歲的孫子立誌要考公務員從政,這個遠大的誌向,受到了一家人的鼓勵和支持。


    隻有沈教授還記得,她孫子小時候指著世界地圖說,海洋物理!物理海洋!


    海洋物理學,物理海洋學,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如今,沈教授想給孫子解釋,那孩子也不願意再聽了。


    年僅九歲的林知夏,引來了沈教授的關注。


    林知夏被他們一行人圍住,心裏有點慌。她的科學世界一直都是單一的、獨立的、缺乏外界交流的。雖然她在省圖書館的電腦上見過無數教授、科學家的聯係方式,但她從來沒打擾過那些學術大牛,也從來沒有公開發表過自己的見解。


    林知夏習慣於閱讀、思索、在腦中記錄,這是一個單向數據輸入的過程。她想回答沈教授的問題,又很排斥在眾人麵前展現自己的與眾不同。


    她眼神躲閃,距離江逾白更近。


    江逾白問她:“你怕什麽?”


    林知夏嘴硬道:“我沒有。”


    江逾白輕輕推了她:“我膽子大。我把膽子傳給你。”


    “我……我才不是膽小鬼!”林知夏說。


    她鼓起勇氣,盯著沈昭華:“你說的概念,我都懂。可我明白概念是一回事,解出來又是另一回事。維斯托克斯方程究竟存不存在唯一解,唯一解的限定條件是什麽,到現在都沒有定論……我也沒有鑽研過。但我相信它存在光滑性唯一解析解,不止存在於我們常見的不可壓縮流體的二□□態層流模型裏。目前的主流求解方式,就是在已知條件下用離散數值模擬,快速傅立葉變換是人盡皆知的……”


    那位研究生忽然問道:“如果讓你簡單地估計一個非線性方程組的解……”


    “簡單地估計是什麽意思,《數值分析》的基礎內容嗎?”林知夏發出疑問,“你試過收斂法了嗎,埃特金加速收斂,還有牛頓法?你把方程組拿給我看看。”


    沈昭華看向了自己的一位博士生。那名博士今年也才二十五歲。他是碩博連讀的高材生,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眼鏡,穿著棉襯衫、運動褲和防風外套,看起來就是一副好學生的樣子。


    他領悟了導師的深意,收斂了麵上的笑容,隻看著林知夏,告訴她:“我們現在趕時間,這個是我導師的名片,上麵有我們辦公室的座機號碼。你要是想參觀我們大學的實驗室,歡迎隨時來訪。”


    林知夏一怔,沒反應過來。


    江逾白代她收下了名片,還代她說了一聲謝謝。


    四年級(一)班的集合口哨聲在餐廳裏響起,沈教授一行人也漸行漸遠。


    江逾白把名片遞到了林知夏手中,還問她:“你也會突然發呆?”


    林知夏又在嘴硬:“我才沒有突然發呆。”


    江逾白刨根究底地追問:“你剛才為什麽一聲不吭?”


    林知夏攥著名片:“我隻是有點吃驚。”她跑向了班級集合區。


    當天下午,解說員姐姐帶著大家參觀了海洋館的鯨豚灣。


    這是林知夏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到海豚。


    她激動得說不出話。


    海豚的皮膚非常光滑,它們的身體構造完美地應用了流體動力學,讓它們能在水裏飛快遊動。林知夏還注意到,有一隻海豚最活潑,它從水池中竄出來兩次,濺起一片水花。


    隔著一堵玻璃牆,林知夏凝視著海豚。


    那隻海豚似乎也在凝視她。


    海豚感知的世界,又是怎樣的呢?


    如果它們意識到自己這一生都會被禁錮在水族館,無法回歸大海,它們是否會因此而產生思考……林知夏在玻璃上畫了一隻海豚,也給今天的水族館之行畫上了句號。


    班主任吳老師把同學們聚集到了一起,開始清點人數。不少同學都被海豚和白鯨深深地迷住了,挪不動腳步。吳老師連喊三聲,同學們才回過神。


    在吳老師的命令下,學生們按照體育課的排序方式,有序地站成了兩隊——男生一隊,女生一隊。江逾白是男生隊伍裏的最後一位,林知夏也是女生隊伍裏的最後一位,他們兩個無可避免地再一次並排了。


    登上學校大巴之後,林知夏幹脆坐到了江逾白的旁邊。


    所有人都走了一天的路,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憊,林知夏也不例外。她靠在座位的側邊,閉著眼睛睡覺,沒一會兒已經睡著。


    江逾白的左邊是林知夏,右邊則是班長董孫奇。董孫奇捧著自己的數碼相機,讓江逾白幫他參謀哪一張照片拍得最好。


    “我幫你拍了照,”董孫奇透露道,“我偷拍了你兩張。”


    江逾白抬手,按住了相機:“班長,你偷拍我?”


    班長溫柔地勸誡他:“江首富,別激動。”


    江首富仍然有些激動:“拍照前,要經過本人同意。”他把自己的肖像權看得很重。因為他的叔叔江紹祺打過不止一次的肖像權官司。江紹祺的種種遭遇,都給江逾白上了生動的一課。


    周圍大部分同學都在睡覺,尤其林知夏睡得最香。她像一隻小貓咪一樣縮在座位上,遠比她清醒的時候安靜多了。


    江逾白不敢大聲講話。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很輕。而董孫奇完全沒有那方麵的顧慮,董孫奇哈哈一樂,在數碼相機的顯示屏上展示今天的收獲。


    “江逾白!你看!”董孫奇叫嚷一句,“我這張照片,把你拍得超級帥氣!你快感謝我!”


    江逾白反應冷淡:“我應該感謝我爸媽。他們決定了我的長相。”


    董孫奇摟住江逾白的肩膀:“這張呢!你和林知夏、丁岩、甘姝麗站在一塊兒!大夥兒好熱鬧!”


    江逾白的回複不近人情:“刪掉。”


    董孫奇大為驚訝:“這張也要刪掉?”


    “不要。”


    ——說話的人,是林知夏。


    林知夏被董孫奇吵醒了。她揉了一下眼睛,抱緊懷裏的毛絨小企鵝,湊到江逾白的麵前,觀察數碼相機裏的照片。她非常開心地笑了笑:“不要刪,不要刪!把照片留給我,能不能留給我?留給我吧。”


    董孫奇仿佛在曆經千山萬水之後,終於找到了欣賞他的知音。他迫不及待地問道:“林知夏,你覺不覺得,我這個照片拍得好?”


    “是的!拍得好!”林知夏毫不吝嗇溢美之詞,“有林知夏,還有江逾白、丁岩、甘姝麗。我們大家都是好朋友。你把照片送給我吧,可以發我的郵箱嗎?”


    董孫奇立刻答應。隨後他又問:“林知夏,要不要把我的自拍照片也發給你?這張合照裏沒有我董孫奇。我是班長,少了我怎麽行?”


    林知夏愣了一瞬。她和董孫奇不太熟。她隨口說:“好啊,你發吧。”


    董孫奇一拍大腿:“好嘞!”


    他和林知夏隔著一個江逾白說話,他們兩人都沒注意江逾白的神情。江逾白的左手伸進了書包裏,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數碼相機。


    江逾白的數碼相機是上周才買的最新款。而且,這款數碼相機采用了觸屏按鍵,需要用戶自行調整各種參數。


    江逾白隻是想當場拍個照,相機屏幕卻蹦出來一個超大的菜單選框。


    他看著那些“飽和度、清晰度、對比度”,搞不清這些東西究竟有什麽用。他懶得研究,瞎按了幾個鍵,也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麽地方,整個相機的默認語言忽然變成了德語。


    是的,德語。


    江逾白仿佛在閱讀一本無字天書。


    有些德語單詞,長的和英語、法語挺像的,但又不是那麽一回事。數碼相機的菜單欄完全淪為江逾白的知識盲區。他裝作淡定地伸長手指,搭住關機按鈕,剛要用力,忽聽林知夏問他:“你看得懂德語嗎?”


    又來了!競爭對手的挑釁,再一次來臨了!


    江逾白在過去的兩個月裏成長了很多。他已經不會像一開始那麽羞憤難當。


    他坦率而真實地承認:“我準備關機。”


    林知夏從他手裏接來了數碼相機。她低頭按過幾個鍵,這隻相機就像是一匹被馴服的猛獸,在她手中乖乖聽話。


    她打開攝像頭,問他:“你要拍照嗎?”


    事已至此,不能因為一時意氣而功虧一簣。


    江逾白充滿大局觀地回答:“是的,我想拍照。”


    數碼相機被林知夏交給了前排的丁岩。丁岩悄悄地舉起了相機,趁著班主任和另外兩位帶隊老師都在打盹,丁岩轉過身,相機的鏡頭對準了林知夏、江逾白、董孫奇三個人。他為他們三人拍下一張新的合照。


    “這就是……海洋館秋遊的回程紀念照!”林知夏開心地總結道。


    這也是江逾白的私人相機裏唯一的一張合照。


    為什麽他執意要和林知夏拍合照?


    對此,江逾白有他自己的理解。林知夏是他的競爭對手,他保留著自己與競爭對手的合照,正是為了督促自己,誠實地麵對自身的不足——就像美國總統林肯一樣尊重、敬佩他的政治對手西沃德。


    江逾白理順了邏輯,收好了相機。


    巴士返回學校時,正是下午三點半,太陽依然燦爛。四年級的家長們都趕到了學校門口接孩子,江逾白家裏的司機也來了。江逾白走出大巴,走向司機,林知夏遠遠喊了一聲:“明天見!”


    江逾白舉起手,朝她揮了一下,高聲說:“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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