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場如戰場, 每一道難題都是一位勁敵, 敵人的城池固若金湯, 困住了競賽班的大部分同學。江逾白剛寫完試卷的第一頁, 就聽見座位後方傳來一連串的歎氣聲。


    寒假培訓營的名額有限。早在這次段考之前,張老師就和大家說過,總成績排名全年級前四十的同學才有資格參加寒假集訓。


    十七班的許多同學都為集訓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們白天夜裏拚命刷題,勤勤懇懇不敢懈怠, 誰都沒想到這一次段考的卷子會難成這個樣子!


    數學不再是數學,它變成了地獄的火焰,炙烤著一群手足無措的應試者。


    教室內窗戶緊閉,氣氛沉靜, 無形無狀的壓力砸向了段啟言的頭頂。他被一道填空題難住,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一道看似簡單的幾何題, 段啟言一眼發現了出題人設置的陷阱。但是, 正因為他明白普通解法不適用於這道題的情景, 他一時想不出自己還能用什麽辦法?


    恰好, 林知夏就坐在段啟言的右手邊。


    段啟言的眼角餘光稍稍偏向了右側——就是這一眼, 讓他後悔了很久,也讓他感到胸悶氣短。他看見林知夏已經寫到了試卷的第八頁。


    林知夏不打草稿。她握著一支筆, 在題目上隨意地亂劃兩下, 就能找到解題思路, 能在答題紙上縱筆如飛。


    第八頁和第九頁都是數學證明題,林知夏故意放慢自己的做題速度,將答案寫得非常詳細。她還分神抬起頭, 朝著江逾白的座位望過去,心中暗暗為他加油:江逾白一定要考得比段啟言高!


    江逾白察覺到旁人的注視。他往後一瞥,正好與林知夏四目相對。


    江逾白真沒想到,林知夏考試的時候還敢直勾勾地盯著他。或許,林知夏很擔心他一道題都寫不出來……但他其實正在解決試卷第四頁的題目。


    他合理地規劃時間,一絲不苟地答題,三個小時一晃而逝,廣播裏傳來響亮的鈴聲。監考老師語氣嚴肅道:“所有同學,都停筆啊,不許再寫了。第二組第四排那個穿棕色衣服的男生!我說的就是你!把筆放下,不要讓我記你零分啊!”


    被監考老師恐嚇的那位同學,正是段啟言。


    一張卷子有十六麵,而段啟言的筆跡停在了第十二麵。


    交卷的那一瞬間,段啟言的心髒仿佛跟著停了一瞬,就像英國國王亨利八世沒料到自己會摔下馬背,就像法國國王路易十六沒料到自己會被當眾斬首,段啟言的人生慘遭滑鐵盧,他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腦空空如也,像是被數學抽空了。


    他唯一的願望是——江逾白考得比他更差。


    他走到江逾白的座位附近。


    江逾白擰開保溫杯,倒出一杯溫開水。林知夏、沈負暄、韓鵬等人都圍在江逾白的身邊,沈負暄率先問了一句:“江逾白,你考得還行嗎?”


    林知夏憂心忡忡:“對你們來說,今天的試卷……是不是特別難?”


    “你能猜到卷子的難度?”江逾白看著林知夏。


    林知夏雙手扶住課桌:“考試的時候,好多人都歎氣了。”


    “為什麽這次的卷子,要出得那麽難?”韓鵬忍不住發出質問。因為他本人就是在考場中垂頭喪氣的同學之一。


    江逾白說:“出卷人想拉開我們的差距。”


    江逾白平靜地揣摩出卷人的意圖。他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讓人懷疑他考得特別好。沈負暄一下子來了勁,喊道:“江逾白!我們倆對答案吧!對一下選擇題、填空題、還有前四道大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寫得好順暢。”


    江逾白爽快地回答:“先從大題開始,第四道大題,答案是九分之七,對嗎?”


    “不是。”沈負暄皺緊眉頭。他左手托住右手的肘關節,右手支著自己的下巴,深思熟慮好幾秒鍾,才說:“第四題的答案是十七分之二。簡單的不等式運算題,我不可能算錯。”


    沈負暄的聲明,引來了段啟言。


    段啟言附和道:“十七分之二,我也是這個結果!沈負暄!”


    沈負暄側頭瞟他:“是就是唄,你吼我幹嘛?”


    段啟言的臉色蒼白。他在今日的考場上折戟沉沙,“師範附小第一戰神”的稱號怕是要從此被掩埋。


    昔日的榮光一去不複返,未來的路又在何方?段啟言滿心憂慮,艱難地吞咽一口唾沫,青春期少年發育中喉結微微滾動,他低聲問:“沈負暄,我要是跌出班級前二十名,你跟我做同桌,怎麽樣?”


    沈負暄愣了愣:“跌出前二十名?”


    段啟言昂首挺胸:“怎麽樣?我問你話!”


    沈負暄笑說:“可以啊。”


    段啟言以為自己幻聽了。他又問了一遍,沈負暄又回一句:“可以啊。”


    段啟言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沈負暄,足足晃了三下:“你說到做到。”


    沈負暄大氣豪邁地應下了。而他的現任同桌——韓鵬同學,簡直不敢相信沈負暄的臨時決定。韓鵬和沈負暄在勝利小學做了六年的同班同學,也是六年的好朋友,現在為了區區一個師範附小的第一戰神,沈負暄就把韓鵬拋棄了!


    為什麽!


    韓鵬勾住沈負暄的肩膀,沈負暄卻沒有理他。構築六年的深厚友情在這一刹那轟然倒塌,韓鵬想讓沈負暄後悔。而在初一(十七)班,隻有林知夏比沈負暄更強!


    韓鵬連退兩步,麵朝著林知夏說:“林知夏!下次公布完排名,你跟我做同桌吧。我每天請你吃草莓糖,我看見你的文具盒上粘滿了草莓貼畫。”


    班上有不少同學喜歡在小賣部裏購買五毛錢一張的貼畫紙。貼畫紙的選擇範圍十分廣闊,包括各種水果和卡通人物。而林知夏熱衷於草莓,她對草莓的喜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果然,韓鵬一提草莓糖,林知夏雙眼一亮,輕聲重複道:“草莓糖?”


    韓鵬一邊觀察沈負暄的表情,一邊隨口回應:“對,林知夏,我每天請客……”


    他還沒說完,江逾白“嘩”地一聲站了起來。江逾白擋開了韓鵬,大義凜然地說:“每天吃糖,對牙齒不好。林知夏和你做同桌,她很可能會長齲齒。”


    齲齒?


    江逾白真會詭辯!


    韓鵬張了張嘴,根本無法反駁。他還想從別的方麵入手,繼續拉攏林知夏。然而,林知夏從江逾白的背後露出小半張臉,認真地宣稱:“我隻和江逾白做同桌。”


    她還說:“江逾白,第四大題,你算的對,答案就是九分之七,不是十七分之二。沈負暄和段啟言都做錯了,因為他們多考慮了一種情況,錯誤地縮小了正確結果的範圍。”


    “你說什麽?”段啟言抿緊了嘴唇。他表麵上說出一個問句,像是在質疑林知夏。而實際上,他早已從心底臣服於林知夏,將她的一切判斷當做標準參考答案。


    江逾白轉過身,問起林知夏:“第五題的答案是六點七嗎?”


    “對的!”林知夏為他鼓了一下掌。她毫不藏私地公布:“選擇題答案是cbacddbac,江逾白,你和我一樣嗎?”


    “林知夏,你交卷前還特意翻回去,背了一遍選擇題答案?”段啟言窮追不舍地問道。


    林知夏沒有回答他。她拎著書包,和江逾白一起離開了教室。


    走廊上人來人往,光影交織,林知夏跟著江逾白邁下樓梯,他們二人的背影漸漸被台階完全覆蓋。他們似乎在朝夕相處中構建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包含了瑣碎的生活感悟和共鳴,其他同學很難擠進來。


    段啟言屏住呼吸,頓悟道:“我太傻了。”


    韓鵬調笑:“你怎麽發現的?”


    段啟言遙望前方:“林知夏肯定給江逾白補過課。江逾白怎麽進步得那麽快?”


    “這你就不懂了,”韓鵬告訴他,“江逾白在實驗小學,號稱全校首富,他的小學同學都叫他江首富,我聽說他有好幾個家教。”


    段啟言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數學成績發布的那一天,段啟言一下課就去教室外麵吹冷風。班主任還把成績單貼在了黑板旁邊,方便全班同學一起評鑒。


    本次段考的班級排名有較大的變動。林知夏仍然是雷打不動的第一名,她甚至再一次考出了滿分。江逾白緊隨其後,沈負暄名列第三……江逾白沒往下尋找段啟言的名字,得饒人處且饒人,他決定先放段啟言一馬,不去主動刺激段啟言備受打擊的內心。


    林知夏倒是有點幸災樂禍:“段啟言要在寒假訓練營裏大喊一聲江逾白陛下了!他怎麽想出了這個點子呀,他平常都在家裏看什麽電視劇哈哈哈哈哈哈……”


    林知夏囂張而狷狂的笑聲一絲不漏地傳進了段啟言的耳朵。


    段啟言站在教室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簡直舉步維艱。立下賭約的那幾天,他在家裏收看《大唐雙龍傳》,確實受到了電視劇的影響,也渴望成為皇帝陛下一樣的英雄人物。


    然而,現實對他太殘酷。


    時間還在日複一日地流逝,競賽班的學生們逐漸習慣了與數學相伴的生活,同學之間的聯係越發緊密,林知夏的班長工作也進展得十分順利。憑借她的考試分數,班上幾乎所有同學都對她展現出發自內心的尊崇和尊敬。無論林知夏走到班級的哪個旮旯胡同,周圍都有人喊她:“林班長。”


    林班長是十七班的驕傲。


    哪怕試卷再難,再變態,林班長都不會失敗。


    寒假培訓營開始之前,初二競賽班的學姐和學長都聽說了林知夏的大名。


    隆冬時節,欄杆上覆著一層未化的積雪,整個校園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初二年級的三位學姐不畏艱險,結伴來偷看林知夏。


    林知夏剛好坐在窗邊。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在《人類觀察日記》中寫道:“冬天來了,今年又下雪了,2006年的江逾白有什麽變化?他的心算水平穩步提升,他對物理學的基礎導論也有了一定認知。雖然他正在苦苦思索一道簡單的無理數證明題,但是我相信他至少能在今天……”


    林知夏側目瞥了一眼江逾白,發現他隻寫出一個“解”字,於是,林知夏把紙頁上“今天”兩個字劃掉,改成了“今年”。


    她的整句話就變成:“我相信他至少能在今年,把這道題寫出來!”


    記錄完《人類觀察日記》,林知夏停筆。隔著一扇玻璃窗,站在教室外的學姐們評價道:“她就是林知夏?初一競賽班的第一名。”


    其中一位學姐說:“林知夏啊,長得賊可愛。”


    林知夏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立刻望向窗外,學姐們一哄而散,但她記住了每一位學姐的長相。她向江逾白傾訴道:“江逾白,初二年級競賽班的學姐好像有事情找我,或者,她們隻是悄悄地來看我一眼,你覺得是哪一種?”


    “我覺得是後一種。”江逾白的筆尖懸停在參考書上。


    林知夏拿起自動鉛筆,在他的筆記本上列出一個表達式。林知夏稍加點撥,江逾白想通了如何解題。他感歎道:“老師說寒假集訓很辛苦,對你來說,應該沒有辛苦,隻有……”


    隻有什麽?


    江逾白還沒講完,林知夏幫他補充道:“隻有輕鬆。”


    她按住自動鉛筆的筆頭,又對江逾白講出了她的心裏話:“鄉下老家不像是我的家,我和爸爸媽媽哥哥一起住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今年寒假不用去鄉下,還能和你們天天見麵,我好開心。”


    江逾白注意到林知夏說的不是“你”,而是“你們”。他角度含蓄地問道:“你想在寒假見到班上的哪些同學?”


    那些同學,興許都是潛在的競爭對手,可能在未來的考試中超過江逾白。


    江逾白認為,林知夏關注的同學必然是具有一定實力和能力的強者。


    林知夏卻說:“我,林知夏,現在是十七班的班長!”


    江逾白配合地應道:“林班長。”


    “嗯!”林知夏驕傲點頭,“所以,我想在寒假訓練營裏見到全班同學。”


    江逾白暗忖,十七班隻有二十三個人考進了年級前四十。寒假訓練營的總人數為一百四,到時候,十七十八班的同學,初二年級的學長學姐,以及外校的那些學生,都將見識到林知夏的與眾不同之處。


    省立一中的寒假訓練營在2006年1月7日正式開營。


    初中部的數學競賽主教練是這次訓練營的負責人。


    這位教練年約四十,說話帶一點口音,他做事幹脆利落,很有自己的一套主張。在訓練營的動員大會上,他聲如洪鍾地介紹道:“同學們,你們好!我姓翟,我是大家的翟老師!我們長話短說!本次集訓的目標隻有兩個,第一個是鞏固夯實初中數學競賽的知識點!另一個就是熟悉曆年的數學競賽題型!寒假結束後,你們會有質的提高,從量變到質變,從普通學生到競賽一等獎,就看你願意付出多少汗水!”


    初一年級十七班和十八班的同學都是第一次參加集訓。他們或多或少有些好奇、期待、緊張不安的情緒。而林知夏竟然坐在座位上,興致勃勃地和萬春蕾玩起了翻花繩。


    隻要林知夏不提圍棋,萬春蕾願意和她玩任何遊戲。


    一個人的底線,就是在一步一步的退讓中陡然坍塌的——萬春蕾深知這個道理,仍然架起了紅繩,還和林知夏玩得不亦樂乎。


    同學們坐在第一階梯教室內,每個班級的學生都有一片指定區域。萬春蕾的左側是林知夏,右側是段啟言,哪怕翟老師正在講一些沒什麽意義的心靈雞湯,段啟言也把那些話記在了筆記本上。


    段啟言為人狂妄自負,他的字卻很清秀工整。他一筆一劃地寫道:從量變到質變,從普通學生到競賽一等獎,就看你願意付出多少汗水……


    落筆之後,他還嘲笑萬春蕾:“翻花繩是幼兒園玩的吧?”


    萬春蕾嗤笑:“段啟言,你什麽時候喊江逾白陛下?這堂課下課,你敢不敢去第一排喊?”


    段啟言渾身一激靈。他沉默不語,像是要賴賬了。


    這時,林知夏勾住紅繩的邊角,挽出一朵漂亮的紅花,拿到了萬春蕾眼前:“你看,小紅花!”


    萬春蕾愣住:“你翻花繩都玩得比別人好。”


    林知夏又扭過頭,麵朝坐在她左邊的江逾白:“唐代文人溫庭筠在一首詞裏寫過——‘紅花初綻雪花繁’,江逾白你看,外麵正在下雪,我這裏一朵小紅花,是不是很應景?”


    江逾白放下紙和筆。他微微低頭,指尖挑起繩子。他想和林知夏玩一會兒,但他稍微一用勁就把林知夏的紅花弄散了,他連忙說:“對不起,這朵花消失了。”


    “沒關係,江江江江逾白!”林知夏笑說,“花朵沒有消失,它永遠開在我的腦海裏。”


    江逾白用紅筆在紙上畫了一支紅色鬱金香:“這一朵也給你,林林林林知夏。”


    階梯教室最前方,翟老師已經講完了集訓課程的大綱。他拍掉手上的粉筆灰,高聲說:“同學們,課間休息十五分鍾啊,下節課,初一(十七)班的張老師會給大家歸納概括競賽中的第一大類題型。我們要做到當天的知識,當天消化!每天上午和下午的課程結束後,我們就在傍晚舉行一場隨堂測試!第二天早上發試卷!你們每次考試的成績,都會被記錄下來,優秀學生有機會被選為代表,參加省級和國家級的數學競賽!”


    階梯教室裏的一部分同學跑出去放風了,還有剩下的一部分同學都在聽翟老師說話。


    翟老師告訴大家:“我去年帶著學生去澳門參加全國聯賽,那幾個學生順便在澳門玩了一圈,學校都給報銷了,競賽獎金給得也多。你們不要把競賽當成一件痛苦的事,競賽它有很多附加值在裏麵,你們懂吧?都是十幾歲的小夥子小姑娘了,要有信心,不要產生畏難情緒。”


    不少學生都很抵觸“每天一場隨堂測試”的規定。誰都知道“寒假集訓”有多累多恐怖,林知夏卻被翟老師說的“順便在澳門玩了一圈”深深地吸引了。她又向江逾白發表感想:“這次的培訓班活動真有趣!”


    話音未落,翟老師走出了階梯教室的大門。他要去文印室給學生們拿材料。


    段啟言拍案而起。


    他的鋼筆滾落到地上。他沒有撿。


    十七班的同學們猜到了他要做什麽,心中既期待,又忐忑。如果段啟言的表現太丟臉,那十七班的風評也保不住了。


    段啟言原地立正,左腳重重往地上一踏,這聲音沉著有力,附近的同學紛紛將目光投到他身上。而他羞恥得幾乎睜不開眼,隻能從眼皮的眯縫中辨別江逾白的所在地。他朝著那個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大聲喊道:“陛下……陛下!”


    江逾白沒做聲。林知夏替他回答:“你是誰?”


    段啟言咬著牙,紅著臉,應道:“我是他的屬下!”


    整間階梯教室陷入了長達三秒的寂靜,又爆發一陣滔天巨浪般的哂笑聲。外校和本校的眾多同學都把段啟言引為笑談,段啟言卻沒有狂奔出教室。他努力地維持鎮定,雙手抱膝坐在座位上。


    這,就是他的成長。


    林知夏絲毫不受外界聲音的幹擾。她用白紙裁出一頂精致的小王冠,親手把王冠戴在江逾白左手食指的指尖上。然後,她趴在桌子上,悄悄對他說:“恭喜江逾白,小王子登基成功,林知夏為你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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