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客廳空間狹小, 牆壁刷著一層白漆, 家具約有六七成新。


    沙發的扶手和靠背上都蓋著一塊米色繡花布, 以此來遮擋灰塵。這座沙發已經使用了很久, 墊子微微下陷,邊角已然褪色,顯得有些破舊,不過它被打理得很整潔。


    “你先坐下來吧, 我去給你端水果。”林知夏大大方方地招呼道。


    江逾白一動不動地站在玄關處:“我應該換鞋嗎?”


    林知夏早有準備。


    前幾天,她買了一雙嶄新的男士拖鞋,偷偷地用塑料袋包好,藏在鞋櫃頂層的幹淨盒子裏。


    現在, 當著江逾白的麵,林知夏拿出那一包塑料袋, 遞給江逾白。然後, 她朝著廚房喊道:“媽媽, 我朋友進門了。”


    媽媽正在廚房做菜。聽見女兒的聲音, 媽媽放下鍋鏟, 走向客廳。


    飯菜的香味飄進客廳裏——那是紅燒雞腿的香氣,林知夏再熟悉不過了。她高興地繞著媽媽轉了一圈, 措詞平實地表達她的心情:“謝謝媽媽, 媽媽做了很多好吃的菜, 我朋友一定會喜歡的。”


    媽媽沒有回話。她看見江逾白,頓了一下,才問:“夏夏, 這是你認識五年的好朋友?”


    “對呀,”林知夏介紹道,“以前在實驗小學,江逾白是我的同桌。我打完乙肝疫苗發燒的第二天,江逾白到我們家裏來給我送作業,媽媽,你記得嗎?”


    媽媽隱約有些印象。她攥緊了圍裙,聲調降低:“請坐,坐吧。”


    江逾白的態度客氣又禮貌:“阿姨好,我是江逾白,小學四年級轉到實驗小學,後來跳級去省立一中讀競賽班。我是林知夏的小學和初中同班同學。”


    林知夏觀察媽媽的神色,積極地補充道:“江逾白是我們初中的年級前五名。我去參加競賽的時候,江逾白還會考年級第一。我經常和江逾白探討數學、物理、哲學、經濟學方麵的問題。江逾白仔細讀過我發表的每一篇論文。”


    媽媽莞爾一笑,手指鬆開圍裙:“一中的學生都是好孩子。”


    江逾白去別人家裏做客,基本不會空手上門。他拿出一罐綠茶、一盒港式糕點、一套精美的茶具,緩緩地放在桌子上,作為登門拜訪的禮物。林知夏和她的媽媽一直注視著他。


    江逾白後退一步,彬彬有禮地說:“我帶了點東西,味道挺不錯……”


    江逾白一句話還沒結束,林知夏打斷道:“你來我家裏玩,我不能平白無故地收你的東西。”


    “這不是平白無故,”江逾白辯解道,“阿姨做了很多菜,我想請阿姨喝茶。”


    林知夏忽然靠近江逾白,輕聲問他:“江逾白,你的變化好大,你比小時候會講話了。你在北京上學的時候,看了很多書嗎?有沒有用到我送你的31天書簽?”


    或許是不想讓媽媽聽見,林知夏的嗓音變得極輕:“每天用一張書簽,每天想一次林知夏。”


    江逾白陷入一種久違的詞窮狀態。


    他安靜地站在原地,耳根微微泛紅。他緩慢地側過臉,故意避開林知夏的目光。他這副青澀懵懂的樣子,反而讓林知夏的媽媽放下心來。


    媽媽吩咐道:“夏夏,你和你朋友一起看會兒電視吧,高壓鍋還在燉豬蹄,媽媽去看火了。”


    “好的,媽媽。”林知夏答應道。


    媽媽轉身去了廚房做菜。今天中午,她準備了豐盛的六菜一湯,用來款待林知夏的好朋友。


    林知夏從廚房端來一隻玻璃盆,盆中裝滿了橘子、香蕉、龍眼、荔枝等等便於剝皮的水果。她把玻璃盆擺在茶幾上,又彎下腰來,輕輕地推了推茶幾,將茶幾挪到了更靠近江逾白的位置。


    江逾白坐在沙發上,猶豫片刻,拿起一顆荔枝。


    他剝開果皮,豐沛的汁水四濺。


    林知夏拆了一包濕巾,從中抽取一張遞給他。林知夏還說:“我買了幾種水果,放進冰箱裏,冰鎮了一會兒。今天太熱啦,我怕你會不舒服。”


    室外溫度高達三十四度,林知夏的家裏沒裝空調。


    落地風扇麵朝著他們,旋轉著吹出一陣疾風。林知夏的裙擺就像池塘中的荷葉,隨波流淌,翩然浮動,她雙手按緊自己的裙子,讓布料的邊緣遮住她的膝蓋。


    江逾白看著前方,目不斜視:“謝謝你費心準備。”


    “不用謝,你跟我還客氣什麽。”林知夏豪爽地說。


    江逾白剛才那句話是無意識的。事實上,他的腦海裏反複回蕩著林知夏的一個囑咐:每天用一張書簽,每天想一次林知夏。


    而林知夏盯著他的側臉,猜不到他正在思考什麽大事。他側目瞥她一眼,像是發現了她的窺視:“你還在看我?”


    林知夏問他:“不可以嗎?”


    江逾白沒回話。他隻是笑了一下。這一笑之間,可不得了,他的眼睛含著笑意,周遭的一切景象都被染成暖色調,林知夏的臉頰浮起紅暈。


    林知夏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看你了。”


    江逾白提議道:“我們看電視吧。”


    林知夏找出遙控器,按下開關。


    靠牆的木櫃上立著一台二十八寸的彩色電視機。這台電視出產於上個世紀,它陪伴了林知夏的整個童年。林知夏小時候很喜歡看電視,但是,自從她升入初中,娛樂時間縮減了不少,她不太清楚現在什麽節目比較有趣。


    林知夏幹脆出聲問他:“你喜歡哪一個頻道?”


    江逾白誠實地說:“科教類。”


    林知夏恰好翻到了cctv-7。


    眾所周知,cctv-7是軍事農業頻道。此時此刻,cctv-7正在為觀眾放送“大棚蔬菜的養殖”。


    於是,林知夏和江逾白一同觀摩起大棚蔬菜的成長經曆。


    cctv-7請來一位農業學教授,悉心講解“溫室大棚如何在冬季利用蜜蜂授粉”。寒冷的冬日,勤勞的蜜蜂穿梭在大棚中,高效地采集蔬菜花蜜,幾隻小蜜蜂卡進了膜夾縫。專家建議菜農進行人工幹預,及時出手,拯救蜜蜂。


    林知夏看得津津有味,江逾白則是心不在焉。


    林知夏又說:“幾年前,我哥哥房間的窗戶外邊掛了一個馬蜂窩。你見過馬蜂嗎?它比蜜蜂可怕多了。一隻馬蜂,有這麽大……”


    她用手指比劃出一個長度。


    江逾白低下頭,打量她的手指:“你害怕嗎?”


    林知夏透露道:“我還好啦,我見到馬蜂,沒有慌張。我哥哥就不一樣了。哥哥小時候被蜈蚣咬過,他特別害怕蟲子。他看見那個馬蜂窩,差一點就瘋掉了。”


    就在今天,江逾白掌握了林澤秋的弱點。


    江逾白沒料到,林澤秋看起來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見到一隻小小的蟲子就會崩潰。


    江逾白家的後花園也有蟲子。哪怕園丁們辛苦地除蟲除草,養魚養鳥,每逢盛夏時節,免不了有幾隻飛蟲逃出生天,江逾白從來不在意那些生物。他看到馬蜂也沒有反應,除非馬蜂凶性大發把他蟄了。


    他評價道:“林澤秋的性格……挺特別。”


    “嗯嗯。”林知夏表示讚成。


    江逾白低下頭,又撿起一顆荔枝。


    林知夏的手速更快。她已經扒下大半的硬殼,露出白瑩瑩的果肉。她捏著剩餘的果殼,托穩荔枝,伸手到江逾白的嘴邊——這個舉動,讓江逾白猝不及防。


    江逾白立刻向後退,坐到了沙發最拐角,還叫了她的名字:“林知夏。”


    林知夏的媽媽經常喂她吃荔枝,在她的潛意識裏留下了模仿的範本。她看到江逾白拿起荔枝,順手幫他剝了一個,當他念出她的名字,她恍然察覺自己的行為不妥。


    她臉頰漲紅,又羞又惱:“你……我、我怎麽不會說話了。”


    江逾白依然鎮定:“沒關係,你別急,心裏有什麽話,可以慢慢講。”


    林知夏站起身來,發出邀請:“我帶你參觀我的房間。”


    江逾白跟隨林知夏,進入她的臥室。


    臥室幹淨整潔,窗明幾淨,牆壁被刷成了淺粉色,充滿少女的生活氣息。林知夏的床上擺著三隻毛絨玩具——分別是她在海洋館贏得的小企鵝、江逾白送她的小貓咪、江逾白送她的瑞士山地犬。


    林知夏的書櫃第一層,放著她收到的一堆生日禮物,包括發釵盒子、水晶宮、物理習題冊、宇宙飛船模型——這些東西,全是江逾白的手筆。


    總之,處處都有江逾白的影子。


    江逾白表麵上毫不顯露,心裏卻在暗暗地高興。他剛想和林知夏說話,林知夏忽然蹲了下來。


    林知夏從床底下拽出一個木箱,箱子裏裝著散亂的零件、電路板、各式工具。林知夏伸手扒拉一陣,同時開口說:“這個暑假,我們可以一起做機器人。”


    “在你家裏做機器人?”江逾白站到她的身邊。


    “去學校也行,”林知夏認真地籌劃,“隻要我和老師說一聲,老師就會給我一間教室……我們去學校吧,學校有空調,還有好多電腦。”


    江逾白委婉地建議道:“我家也有空調、很多電腦。”


    “我爸爸不讓我去你家裏了。”林知夏輕輕歎氣。


    江逾白低聲問:“為什麽?”


    林知夏一手托腮:“十八歲以下的女孩子受侵害的比率,遠遠高於十八歲以上的成年女生。可能因為這個原因,爸爸和哥哥都對我管得比較嚴。”


    江逾白思索片刻,簡明扼要地表態道:“站在他們的角度,我能理解他們。”


    林知夏握著一把錘子,錘響了木箱的棱邊:“江逾白,你真好,這麽善解人意。”


    “過獎了。”江逾白謙虛地回應道。


    林知夏把箱子推到江逾白的麵前。


    江逾白高中選修的課程包括數學、物理、經濟學、進階數學。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物理,他的物理家庭教師帶著他係統學習過電路知識。但他從沒想過要親自燒製一塊電路板。


    他對機器人充滿了興趣。


    他坐在地板上,查看箱子裏的東西,又問:“你還需要什麽零件?”


    林知夏打開電風扇,坐到他的身邊。


    風扇創造出流動的空氣,旋轉的扇葉正對著江逾白。林知夏更清晰地感受到,江逾白身上的味道很好聞——那是一種清新淡雅、若有似無的氣息,讓她聯想到夏天的薄荷草。


    林知夏離他更近,驕傲地宣稱:“我掙了很多獎學金,我要自己買零件。”


    江逾白卻說:“我們一起做機器人,你應該讓我負擔一部分。”


    “既然你這麽說了,”林知夏側過臉看著他,“那好吧,我列一張單子給你。”


    江逾白掏出一塊電路板:“如果暑假做不完,我會把所有東西帶到北京。我們在北京完成這項工作。”


    “好的好的!”林知夏欣然答應。


    江逾白觀察線路的構造,林知夏耐心為他講解。


    林知夏說,她想做一個人形機器人,先用solidworks畫出模型圖,adams做動力學分析,altium designer預設pcb電路圖,最好再安裝一個攝像頭和聲音收發器,再用pattern recognition算法分析視頻圖像,用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算法分析token……總之,她和江逾白的機器人,必須學會躲避障礙物,實現簡單的語音回複。


    林知夏越說越興奮,幾乎停不下來。


    江逾白保持理智,冷靜地問道:“你提到了攝像頭、傳感器、聲音收發器,各種硬件和軟件設備加在一起,大約多少錢?你的獎學金夠用嗎?”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她稍微算了一下開銷,頓時講不出話了。


    她理想中的機器人,就是一個燒錢的無底洞。


    林知夏一言不發,江逾白追問道:“大約多少錢?”


    林知夏反問:“江逾白,你掙過獎學金嗎?”


    初中三年,江逾白在省立一中也掙過獎學金。


    江逾白清楚地記得,他掙了700元人民幣。


    他的媽媽說:“700塊,可以買很多東西呢。”


    他的爸爸說:“不錯,700元不少了。”


    隻有他的叔叔講了實話:“小江,你很優秀,不愧是你爸爸媽媽的兒子。不過,你爸爸媽媽一分鍾都不止賺700。”


    江逾白並不氣餒。他知道,等他長大了,他也能日進鬥金,達到父母的高度。於是,他分外坦然:“我掙了700塊。”


    林知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做一個樸素的機器人,不做花裏胡哨的。”


    江逾白竟然說:“我想要花裏胡哨的。”


    林知夏若有所思。


    江逾白詳細地描述道:“我希望那個機器人能說話、做手勢、躲避障礙物。”


    林知夏雙手扒住木箱,江逾白和她商量道:“你可以把我當作你的合夥人。你是技術入股,我是資金入股,我們都是機器人公司的股東。”


    林知夏接受了他的提議。但她麵露遲疑之色:“可能要幾萬元人民幣……”


    江逾白差點說出一句:隻要幾萬就夠了?


    他斟酌片刻,改口道:“可以,我相信你的規劃。”


    林知夏打起精神,投入到機器人的製作大業中。她搬來一把椅子,放在書桌之前,讓江逾白坐在她的身邊。


    然後,她在電腦上打開word文檔:“江逾白,我們先從‘需求設計’開始,我要記錄機器人的功能,再把文檔發到你的電子郵箱。”


    江逾白雙手搭上鍵盤。他敲出一行字——林知夏和江逾白共同製作的機器人。


    林知夏點頭,讚許地說:“嗯,它是我們友誼的見證。”


    江逾白看著屏幕,輕輕地笑了笑:“你給它起個名字。”


    林知夏一口氣報出一連串:“夏白,知逾,林江,草莓荔枝……我今天剛發現你喜歡吃荔枝。”


    江逾白隻說:“草莓荔枝這名字,不夠莊重。”


    林知夏做出裁決:“林江,叫它林江,有名有姓。”


    江逾白用黑色加粗字體,標出機器人的大名——林江。


    臥室的窗戶開得很大,夏風穿透紗窗,氣流溫暖又綿長。牆壁倒影著晃動的樹影,蟬鳴聲聲不歇,風扇立在江逾白的背後,為他帶來特別的涼意——這與他家裏的中央空調不同。或許是他的心理作用,他總覺得林知夏的臥室裏暗藏著草莓的清甜香氣。


    室內的氛圍十分輕鬆,江逾白和林知夏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機器人的具體功能。經過一番熱烈而詳細的探討,江逾白定下十四個目標,林知夏為每一個目標標注了需要用到的軟件和硬件。


    林知夏的心情非常好。


    窗外的藍天白雲,就是她的內心寫照。她仿佛飄在雲上,漫步空中,徜徉於自由自在的空間裏。


    中午十二點,林知夏的媽媽做好了午飯。


    媽媽站在客廳,喊道:“夏夏,吃飯了,你和你朋友在忙什麽,肚子餓不餓?”


    林知夏剛好打印了一份機器人的需求文檔。她把紙質文檔交到媽媽的手中:“媽媽,我和江逾白打算做一個機器人。我們一直在商量機器人的功能細節。”


    媽媽掃眼一看,便說:“夏夏的朋友,都是最聰明的孩子。”


    紙質文檔被媽媽放在餐桌上,媽媽轉頭告訴林知夏:“我想起來了,你爸爸和我說過江逾白。”


    “說了什麽?”林知夏刨根究底地問道。


    媽媽提醒她:“家長會的秘書……這件事,你爸爸跟你講過嗎?”


    林知夏知道媽媽說的“家長會的秘書事件”。


    每一次學校召開家長會,林知夏的爸爸都會主動出席。按照學校的規定,家長應該坐在自己孩子的位置上。按理說,林知夏和江逾白是同桌,他們雙方的父母早該見麵了。然而,林知夏的爸爸從沒見過江逾白的父母,他隻見過江逾白媽媽的秘書的秘書。


    沒錯,江逾白媽媽的秘書也有一個秘書。


    江逾白媽媽的秘書的秘書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這位姑娘代表江逾白的家長,參加了好幾次家長會。她和各科老師交流,用錄音筆錄下所有老師的話,這一切都讓林知夏的爸爸印象深刻。


    林知夏正在想爸爸,爸爸就走進了家門。


    爸爸穿著一件純棉t恤、短款布褲,踩著一雙人字拖鞋,徑直走向了客廳。他見到林知夏,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夏夏,你朋友來了嗎?”


    林知夏略顯靦腆地說:“爸爸,你回頭。”


    爸爸轉過身,與江逾白四目相對。


    江逾白說:“叔叔好。”


    爸爸哈哈一笑:“你好啊,江逾白小同學。”他並未多言,直接端走自己的盒飯,又去店裏看顧生意了。暑假期間,經常有學生來買汽水和零食,他不能待在家裏,耽擱時間。


    林知夏家裏的客廳與廚房緊密相連。所謂的“餐廳”,就是在客廳的角落單獨開辟的一塊區域,此處放置了一張圓桌,還有四把木椅。


    江逾白主動幫忙,擺開椅子。他和林知夏、林知夏的媽媽三人圍在桌邊坐下。


    林知夏握著筷子,念出菜名:“紅燒雞腿、香辣豬蹄、百葉包肉、油燜大蝦、清蒸茭白、蠔油生菜、西紅柿雞蛋湯,太豐盛啦,媽媽真好。”


    媽媽用一塊濕毛巾擦臉。廚房的溫度很高,她出了不少汗。她剛才換過一身衣服,又洗了一把臉,才讓林知夏和江逾白出來吃飯。


    林知夏凝望著媽媽,冒出一句:“媽媽,明天我們去買空調吧。”


    媽媽說:“不用買,空調不是必需品。夏夏現在有錢了,要把錢花在刀刃上。”


    “空調是必需品,”林知夏講出事實依據,“天氣越來越熱了。”


    媽媽給林知夏夾了一隻雞腿:“夏夏先吃飯,空調的事,咱們晚上再說。”


    江逾白沒有表明立場。他安靜地聽著林知夏和她媽媽的對話,他還在想,林知夏的父母都叫她夏夏,他給她的qq備注也是夏夏。林知夏的小名很適合她,她就像夏天一樣熱情開朗、充滿陽光。


    江逾白滿腦子都是林知夏,林知夏還給他夾了一塊百葉包肉:“這個是我媽媽的拿手菜,很好吃的。”


    江逾白品嚐一口,細嚼慢咽,才說:“很好吃,謝謝阿姨。”


    林知夏和她的媽媽都笑了。林知夏埋頭吃飯,她家的大門又被人打開,她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她扭頭一看,隻見林澤秋單肩斜挎著書包,渾身散發著寒冷的氣息,靜靜地站立在玄關處。


    林知夏喊道:“哥哥,快來吃飯,今天的午飯超級好吃。”


    林澤秋一言不發地走過來。


    餐桌上的氣氛融洽,林澤秋幾乎以為,江逾白和林知夏才是一家人——這個認知,讓林澤秋高度警覺、高度戒備。


    林澤秋搬起一把木椅,擱在林知夏和江逾白的中間,迫使江逾白挪動位置,為林澤秋讓出一塊空地。


    江逾白端著飯碗,坐到了邊緣地帶。他一聲不吭地接受命運的安排,筷子隻夾他麵前的兩道菜。他進食的儀態仍然很好,吸引了林知夏的全部注意力。


    林知夏從座位上站起來,重新擺放桌上的餐盤。她挪動那一盤紅燒雞腿,將它推到江逾白的左手邊,還給江逾白舀了一勺油燜大蝦。


    她把風扇的檔位按到最大,再調整角度,底部的轉輪旋轉時,風扇剛好能吹到江逾白。


    林知夏如此盡心盡力地照顧江逾白,林澤秋簡直吃不下今天的午飯。


    盛夏的陽光燦爛耀眼,照不亮林澤秋心中的陰霾。林澤秋放下飯碗,發話道:“江逾白,你什麽時候來得我家?”


    江逾白如實相告:“上午十點。”


    上午十點?!


    林澤秋抬頭,看向牆上的掛鍾。


    現在是北京時間中午十二點十分——這意味著,林知夏和江逾白單獨相處了兩個多小時。


    爸爸在超市裏忙活,媽媽在廚房裏做菜,林澤秋在學校補課……無人看管林知夏,林知夏和江逾白共處一室,很可能會忘記男生女生交往的分寸。


    林澤秋在心中默默歎息。


    林知夏輕聲念道:“哥哥。”


    林澤秋捂住自己的額頭。


    林知夏又喊:“哥哥!”


    林澤秋沒有理睬他的妹妹。


    媽媽發話道:“秋秋,夏夏叫你呢,你應她一聲。”


    林澤秋的態度絲毫沒有軟化。他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冷笑:“嗬嗬。”


    媽媽已經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她抓起桌上的鑰匙,隨口說:“今天太熱了,小區裏有好幾個客人讓你爸爸去送啤酒。秋秋,你留在家,照顧一下你妹妹的朋友,媽媽去給你爸爸搭把手,你爸爸一個人忙不過來。”


    “好啊,”林澤秋異常爽快地答應道,“我和江逾白早就認識了,我們關係不錯。”


    江逾白沒有拆穿林澤秋。他非常配合地表演道:“是的,我們關係很好。”


    林知夏作為一名知情人士,當場怔了怔。她捧著飯碗,叼著雞腿,揣摩哥哥的出發點。


    隨著“砰”的一聲門響,媽媽出門了。林澤秋的左手輕扣桌子,語氣不善地說:“我下午沒課。你們倆想玩什麽遊戲,帶上我。”


    林知夏還沒出聲,江逾白語速飛快地說:“我和林知夏在設計機器人。我們打算用adams做動力學分析,結合pattern recognition和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算法處理視頻和音頻……你也來吧,大家一起玩,人多熱鬧。”


    林澤秋完全沒聽懂江逾白的前半句話。


    他敏銳地察覺到江逾白的敵意。


    誠然,他越看江逾白,越覺得不順眼。


    他漫不經心地應戰道:“我正想玩一玩機器人。”


    說完,他往林知夏的碗裏夾了一隻雞腿:“你最喜歡的雞腿,我給你蘸過湯了。這頓飯好吃嗎?還是咱們家裏人最懂你吧。”


    江逾白笑了。他用筷子擰斷蝦頭,夾住蝦尾:“林知夏,我可以幫你剝蝦皮。”


    “真的嗎?”林知夏沒有推辭,“那你幫我剝一個吧。”


    吃飯之前,江逾白已經洗過一次手。


    林知夏話音落後,江逾白又去廚房清洗雙手。他抽取一張消毒濕巾,仔細擦幹指尖,以一種身居高位的優雅姿態坐回原位。


    然後,他就像工廠流水線上的工人,開始埋頭剝蝦皮。


    他扒出兩隻蝦仁,放進一隻碟子裏。


    林知夏把蝦仁吃光,開心地說:“好啦,我嚐過了,接收到了你的好意。你是客人,你吃你的,不用照顧我。”


    林澤秋冷眼看著江逾白,心想:這個男生,真會做樣子。


    難怪妹妹被江逾白蒙蔽了。


    不過,林澤秋永遠心明眼亮。


    林澤秋推開江逾白放蝦仁的碟子。他給林知夏盛了一碗湯,並對林知夏噓寒問暖:“你最近在忙什麽?昨晚上睡得怎麽樣?周末還想去圖書館嗎?哥哥陪你去。”


    林知夏受寵若驚。


    她和林澤秋做了十幾年的兄妹,林澤秋從沒在她麵前自稱過“哥哥”。


    江逾白並不知道這一點。


    江逾白隻覺得,林澤秋在和他攀比。


    江逾白不會輕易認輸。他抓緊機會,岔開話題:“哪裏能買到電機驅動板和電機底板?機器人要從底板開始做嗎?”


    在這一局的爭鬥中,江逾白更勝一籌——林知夏優先解答了江逾白的疑問。


    林知夏和江逾白聊起機器人,林澤秋根本插不上話。


    江逾白瞥了一眼林澤秋,盡顯“戰無不勝”的風範。


    林澤秋臉色鐵青。他被氣得差點當場炸掉。


    林澤秋草草扒完碗裏的飯,拎起書包,走向臥室。他在房間門口停下腳步,這一刹那,他心生一計。


    他背對著林知夏說道:“我數學考了29分,滿分150分。”


    29分?


    林知夏驚呆了。


    任憑江逾白和她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了。她急忙問道:“哥哥,你遇到了很多不會做的題目嗎?”


    林澤秋傷敵八百,自損一千:“我不會做的題目太多了。等你吃完飯了,你願意給我講題,就過來講講吧,不願意也沒事,我自己摸索摸索。”


    哥哥下學期就升入高三了,數學一下子退步到29分,這讓林知夏非常擔心。她知道,哥哥是一個驕傲的人,不到萬分緊要的關頭,他絕不會透露自己的成績,更不會主動請求林知夏的幫助。


    江逾白卻站起來,提醒道:“我聽說林澤秋在高中部名列前茅,突然考了29分……”


    林知夏眨了一下眼睛。


    江逾白改口說:“他是不是碰上了什麽難題?”


    林知夏飯都不吃了。她跑進林澤秋的臥室,雙手“啪”地一下拍在書桌上:“哥哥,把你29分的試卷拿出來,我幫你看看。”


    林澤秋根本沒有29分的試卷!


    是的,他剛才撒謊了。


    他的書包裏,隻有一張139分的試卷。


    江逾白像個腳步無聲的幽靈一樣,來到了林澤秋的背後。江逾白冷靜地建議道:“你把卷子拿出來,林知夏會幫你查漏補缺。”


    林澤秋沒料到這小子這麽狠,明明看起來一副高潔傲岸的樣子,卻要如此趕盡殺絕!


    林澤秋上哪裏弄出一份29分的數學試卷呢?他隻能說:“你別管了,我先自己想想。”


    林知夏回憶哥哥前後矛盾的言行。她對哥哥的無條件信任淡化了一部分。她變成一隻小惡魔,直接問道:“你真的考了29分嗎?什麽時候考得試呢?”


    林澤秋完全瞞不住林知夏。


    他知道,林知夏會追尋蛛絲馬跡,把他逼得無路可退——從小到大,林澤秋就是這麽熬過來的。他幹脆收拾了一遍書桌,下了逐客令:“我困了,我要睡午覺。”


    “好,那我們不打擾了,你多休息一會兒。”江逾白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然後,江逾白和林知夏回到了林知夏的臥室,繼續商討他們的機器人大業。


    林澤秋路過門口好幾次,始終沒有踏進去一步。江逾白揪著“29分的數學試卷”不放,林澤秋暫時沒想到應對措施。


    是他失策了。


    他低估了江逾白。


    林澤秋在客廳轉悠十分鍾,又在沙發上坐了半個小時,每間隔一段時間,他就去看一眼林知夏。到了後來,他真的又困又累——昨晚他沒關好紗窗,進來幾隻蚊子,吵得他睡不安穩。


    他走回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心想:我隻睡十分鍾。


    誰知道,這一睡就是三個小時。


    等他醒過來,家裏靜悄悄一片,他心中一驚,連拖鞋都沒穿,光腳衝向林知夏的臥室。


    他隻看到了林知夏一個人。


    “江逾白呢?”林澤秋質問道。


    “他回家了,”林知夏舔了一口冰淇淋,“剛走十分鍾。”


    今天傍晚,江逾白的爸爸媽媽設宴款待jessica小姐。


    jessica小姐的父親是全球富豪排行榜上的大人物。她還有三個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也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這位來自新加坡的富家千金,很有可能成為江紹祺的未來老婆。


    於情於理,江逾白必須出席今晚的宴會。


    所以,江逾白剛走不久。


    林知夏送他出門,順便去了家裏的超市,帶回來一隻草莓蛋筒冰淇淋。她吃得正高興,哥哥卻失魂落魄道:“我什麽聲音都沒聽見……”


    “你睡得太熟了,”林知夏透露道,“我和江逾白都在小聲說話,害怕吵到你。”


    哥哥默不作聲。


    “冰箱裏有冰鎮西瓜,哥哥想吃嗎?”林知夏又問道。


    哥哥果然把西瓜捧過來了。他坐在林知夏的房間裏,安安靜靜地埋頭吃瓜,完全沒了幾個小時前的囂張氣焰。


    林知夏看著他,自言自語道:“我去北京上學,一定會想你的。”


    哥哥動作一頓。片刻後,他低聲如囈語:“我也是。”


    2009年的七月到八月,林知夏和江逾白經常在省立一中碰麵。


    林知夏找老師要來一間科教樓的小教室。她和江逾白就在這裏製作機器人。他們想要一個功能複雜的機器人,因此,林知夏的做工十分精細。


    她教會了江逾白如何焊接電路板。


    江逾白第一次試驗時,不慎燙傷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留了一個疤。他絲毫不在意,林知夏卻有些內疚。江逾白就說:“疤痕是成長的印記。”


    林知夏被他逗笑。


    他們合作了一個多月,實現了一些基礎功能。


    到了八月下旬,林知夏即將動身前往北京,就把機器人托付給了江逾白。她鄭重地對他說:“江逾白,林江交給你保管。等我在北京安頓好了,我們再一起玩。”


    江逾白抱著林江,答應道:“你放心。你不在的時候,我會保護它。”


    “嗯嗯!”林知夏笑容滿麵。


    出發去北京之前,林知夏的同學們在省立一中的食堂為她舉辦了一場歡送會。


    董孫奇、段啟言、沈負暄、湯婷婷等人悉數到場。出乎林知夏意料之外,就連金百慧也來了。


    金百慧出現了大概兩分鍾。她從眾人眼前一晃而過。路過林知夏的時候,金百慧說:“你去了大學要努力。”


    林知夏回答:“那當然了。”


    金百慧點頭。然後,她拔腿狂奔,跑出了食堂。


    沒人理解金百慧的行為。


    沈負暄調侃道:“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我對段啟言最初的印象,就是他瘋跑到教室外麵……”


    沈負暄這麽一說,在座眾人爆發出響亮的笑聲。


    段啟言抿緊唇線,羞惱不已。


    湯婷婷也在笑他。他伸出右手的手掌,在湯婷婷眼前晃了一下。湯婷婷就對他超凶:“你幹嘛?”


    段啟言堅持說道:“奔跑是青春,奔跑是活力。”


    董孫奇緩緩站起身,使勁鼓掌:“好!說得好!奔跑是青春,奔跑是活力!”


    眾人安靜下來,目光聚焦於董孫奇。


    董孫奇坦然地主持大局:“各位學長學姐,你們好,我是林知夏的小學同學董孫奇。我有一個主意。林知夏要去北京上大學了,我們輪流送她一句話,祝福的話,讓氣氛歡樂起來!”


    江逾白第一個讚同:“可以,從我開始。”


    林知夏扭頭看著他,聽他說道:“祝林知夏所有疑問都能被解答,在未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帆風順。”


    “好的!”林知夏充滿幹勁。


    沈負暄接話道:“祝你……每天過得快樂,平行宇宙的你,也要快樂。”


    “就這一句話?”段啟言拆台道,“你太隨便了吧。”


    沈負暄笑而不語。


    段啟言躍躍欲試:“你們看我的,林知夏,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歲歲平安、壽與天齊……”


    段啟言一口氣報出十幾個成語,桌上所有人都被他震住。他深感滿意,品了品牛奶,砸吧一下嘴唇,湯婷婷就說他:“你別咂嘴,我求你了。”


    沈負暄也問他:“?


    ?喝過牛奶嗎?”


    段啟言疑惑不解。他講話講得那麽漂亮,為什麽又成了被眾人攻擊的靶子?他俯身扒飯,歡送活動還在繼續。


    暑假的食堂冷冷清清,隻有競賽班和培優班的學生們堅守陣地。整座食堂顯得寬敞又空曠,同學們的聲音飄得很遠。


    在長桌的拐角處,邵東旭用勺子敲響了鐵盆。他問:“林知夏,你滿十八歲那一年,能不能和我們聚一場?”


    湯婷婷分外警覺道:“東哥,你想幹嘛?”


    江逾白從湯婷婷的語氣中發掘出一絲微妙的氣氛。他認真打量起邵東旭,淡淡一笑,敷衍道:“到時候再說吧。”


    邵東旭還在等林知夏的回音。


    林知夏一口咬住小籠包,專心致誌地吃飯。有人祝福她,她就開心地拍兩下手。


    這一場聚會,並沒有帶來悲傷的情緒,同學們談起學校裏的有趣經曆,“哈哈哈哈”地笑作一團。


    散場時,林知夏朝著大家揮手,還說:“拜拜,各位,你們是最棒的!”


    與林知夏相識四年的十七班的學生們,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絲悲傷。


    林知夏走了,他們的安全感也走了。


    班上沒有哪個同學像林知夏一樣,能保持溫和的態度,極快地解答一道難題,再把題目抽絲剝繭,用最簡單的方式教給同學。她熱心,可愛,樂於助人,願意傾囊相授,每時每刻都充滿活力。


    而現在,她正獨自往前走,江逾白跟在她的背後。


    省立一中的校門口,湯婷婷追出幾步:“林知夏……”


    林知夏駐足,回頭朝她一笑:“你是我高一班上最喜歡的同學。”


    湯婷婷眼含淚光。她平靜地接受了現實,隻說:“我們有緣,會再見的。”


    林知夏頻頻點頭:“是的,肯定會的。”


    盛夏炎熱,蟬鳴切切,長風迎來送往,吹亂了她的發絲。她再次麵朝同學,斬釘截鐵地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我也不會忘記你!”段啟言大聲宣告道。


    “沒人會忘記。”沈負暄喃喃自語。


    萬春蕾抬頭看天:“時間過得賊快啊,我們一塊兒排練《變遷》那出戲,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


    湯婷婷望向遠方,喊了一聲:“再見,林知夏!”


    林知夏借用江逾白剛才的那句話,作為她和同學們的臨別贈言。她認真地說:“祝你們所有疑問都能被解答,在未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帆風順……我先走了,再見!”


    悶熱的夏風,讓人沁出汗意,空氣似乎凝住了,陽光依然盛大而燦爛。


    這個夏天,提前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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